第34章
虞优是未时回的酒楼, 太阳斜挂在高空晒得人懒洋洋,正值一天最困倦的时候。
酒楼也难得显出几分清净,大堂里只余三两客人嘬着小酒, 低声交谈。楼上厢房雅间的门窗一一紧闭,连街道上的大黄狗都陷入了午后小憩。
圆台上的艺伎稍显懈怠地拨弄琴弦, 琴声舒缓连绵,催人昏昏欲睡。
楼里的小厮酒保们好不容易得了清闲,却没像往常一样寻个角落打瞌睡,而是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午时听到的种种传闻。
“小吕子胡七八糟地说什么二爷喜欢男子, 这消息靠不靠谱啊?”
“童叟无欺,绝对靠谱!我负责给那厢房送菜,小公子腰间挂的分明就是二爷的传家玉佩!我起初跟你们一样不敢确信, 还特意跑去找罗管事试探了两句, 管事神色犹疑,看样子早知道内情。”
众人唏嘘,却压着音量,不敢太大喧哗。
又有人好奇道:“那小公子模样生得如何?咱家二爷是个矜贵的,若是找了位性子蛮横刚硬的, 日后床头床尾打架,我担心咱二爷吃不消也斗不过啊。”
“这个放心, 小公子模样俊俏,说话温温软软,和气极了,将来一定是个疼二爷的主儿。”
众人欣慰附和:“那就好那就好……”
边上的小寇子一直没怎么说话, 突然高深莫测地摸着下巴来了句:“你们猜猜我今日遇到了什么事儿。”
小寇子最近被派去负责七楼雅间的贵客,有人“啊”了一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中午跑堂的时候我就瞧见宫里那位过来了。怎么,那位虽说不解人情了些,但应该不会刁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寇子啧啧摇头,卖关子了许久,惹得其他几个哥哥弟弟恨不得敲他脑袋,这才悠悠道:“其实啊,你们方才说的小公子是宫里那位的谋士,就连那位殿下都要把人供在手心感谢呢……”
众人纳罕,震惊哗然,起哄一片。
想到七楼的两位客人还没走,小寇子越发压低音量,一群人脑袋拱成一个圈,像是在交换什么机密要事。
“那位殿下刚到的时候,突然要我做什么冰糖葡萄干串给二楼厢房的主子送去。你们都想不到我当时有多蒙圈,咱酒楼哪来的这种街边小吃的菜目。但耐不住那位尊贵,就央后厨现做了份。可你们猜后来怎么着,二楼厢房的小公子看到那冰糖葡萄干后就惨白着一张脸吐了!”
原以为能听到什么重磅消息的小厮酒保们呆住了:“???”
“你确定小公子不是那位殿下的仇家而是谋士???这得有多大的怨才能这么报复人啊……小寇子你也真是,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要让二爷知道他的心上人在咱地盘遭受这么些罪都没帮忙护好,还不得一阵气闷难过。”
“欸,欸,欸。”小寇子有模有样地打着手势,让大家不至于越想越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位殿下虽然天资异禀、才高八斗,但是人情世俗半点不通……不过是不小心送错了礼,我们平常心体谅一下也是能理解的。而且后来我回雅间给人禀告,还听他和小王爷商量到底要如何感谢小公子呢。”
几个没心眼的攒一块儿,说什么信什么,没一会儿就纷纷鼓掌叫好:“哇,没想到咱家小公子那么厉害,连宫里那位都这般费心相待!”
就在这个时候,虞优慢腾腾地出现在了门口,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谁家小公子,什么厉害不厉害?”
“……”
众人顿时犹如惊弓之鸟散开,排排站后一板一眼地冲人鞠躬,恭敬唤道:“二爷。”
虞优漫不经心地垂了垂眼皮,倒也没太在意下人们在空闲时间聊扯,自顾朝楼梯口走去。
小寇子连忙跟在后头往上:“老爷今日外出有事没在酒楼,倒是姜公子和小王爷午时就来找您,现下还在七楼雅间候着呢。”
虞优淡淡地应了声“嗯”,顺着楼梯扶手睨了眼大堂下头眼巴巴望向这处的众跑堂么,懒洋洋地轻扯嘴角,屏退道:“我一个人上去就行,他们不还等着你开茶话会么,去吧。”
小寇子难为情地“嘿嘿”直笑,脸颊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虞优摆摆手,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他管理酒楼以来一直践行的都是半放养半豢养的策谋,旁的时候做什么不管,只要干活不出差错就行。
不紧不慢地走了五楼,二爷表示好些日子病着没爬楼梯,那童话镇就是个小平房,压根没给他任何锻炼的机会,好不容易回自家酒楼一趟,才走一半就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于是默默靠着最上级的台阶坐着休息了会儿。
半途有打杂的小二从厢房端菜出来,看他席地而坐还慌乱地以为出了什么事。
二爷却是淡定异常地屏人退下,一脸平静地靠着扶杆望着头顶悬梁,面容带着点疲惫和宁和,就是半点不见丢人的自知之明。
小二将信将疑地离开,正好看见三小姐回来,如释重负地把情况跟人说明了,让人帮忙上去照拂看看。
虞回方才出去是午膳用完送沈家大小姐回府,因为招待客人,午时听管事告知后,也没机会去见秋哥一面。这当儿听说自家哥哥来了,兴致冲冲地应下声,三下两下迎上前去。
最后两兄妹排排坐在楼梯口,画面滑稽。
虞回有模有样地拍人肩膀,笑嘻嘻地夸奖道:“哥你挺厉害的啊,这才几天功夫,秋哥之前还跟我说没答应你的示爱请求,今儿就携着你送的玉佩来酒楼里吃饭,敢情过不了多久大伙就能吃到你俩的喜酒了啊。”
虞优原先有些走神,听言愣了愣:“她来过?人现在在哪?”
虞回茫然耸耸肩:“这个时间估计早回去了。我也是听老罗说的,他说秋哥来吃饭,腰间挂着咱家的那块传家玉,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虞优眸光微烁:“那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说,当然说那是我未来二哥夫,让他好生招待着啦。”
虞优错愕一瞬,蓦地舔唇轻笑了一下,好像稍微能理解一些小姑娘那日跟他幽怨的心情了,不过这二哥夫的称呼似乎听起来也没那么糟糕。
惦着小姑娘和虞回认识,估计不会希望从他口告诉她人她女子的身份,是以被人误会了龙阳之癖也不痛不痒,想着日后等她自己跟虞回解释起会更合适些。
起身掸掸衣袍后摆,眉宇间显而易见的好心情,连那身红衣都变得妖冶张扬起来:“我上去一趟,你九哥和光远哥来了,要随我一并去看看吗。”
虞回唯恐避之不及地疯狂摇头:“不了不了,还是您自个儿去吧。”
末了觉得有些不礼貌,才干巴巴补上一句道:“帮我跟他们问声好就成。”
虞优点点头,没多勉强,便径自拾级而上。许是方才听了些让人愉快的事儿,剩下的两层楼梯也爬得没那般艰难了。
等他走进七楼走廊末的雅间,郝哥儿已经趴那儿不知苦哈哈地叫唤了多久。
看人进来,一个激灵地坐起身,指着外头的太阳控诉道:“虞二你可算来了,你看看咱约的什么时辰,现下日头都偏移到何处了!”
虞优心虚地挠挠眉心,没办法,他这几日早出晚归地接送小姑娘去童话镇做活,一次懒觉都没睡过,缺眠得很。得知小姑娘今日告假,一不小心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家母亲见他没像往常一样出门,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拉他说了半晌体己话,这当儿才逃出来,自然晚了。
“咳,对不住,家中有事稍微耽搁了点时间。”
郝光远不拘小节摆摆手:“罢了,你也真是,不是说前阵子染了风寒嘛,还一日日地往外跑,累得我和九黎去府上扑了好几次空。找你过来就是想说一声,过几日就是夏猎的时候了,你要跟我们一块儿不?届时我找礼部多讨个名额。”
虞优没骨头似的在边上软榻坐下,打开腰间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扇风:“算了,往年跟你们凑热闹每回都跟要了我半条命似的,况且夏猎夏猎,也没见我能猎到什么,就不去自找不痛快了。”
郝光远还有些惋惜:“你确定不去?听说陛下今年花重金置办筹奖,你平日不是最爱收集那些稀奇古怪的宝物嘛,只不准过去能瞧见什么心仪喜欢的……”
虞优弱弱地心动了一下,默默将目光瞄准姜九黎,打探道:“九黎,你和陛下是亲兄弟,往年都是由你帮忙准备置办筹奖的,此番是否也知道点什么内幕?”
要是有他中意的,那他便勉为其难参与一下好了,虽然历年的筹奖都与他无缘,但有九黎和郝哥儿在,最后总归能落入自家兄弟腰包里,他央两句,便到手了。
姜九黎淡淡然地酌了口清茶,平静无波道:“今年我哥说要自己安排,没让我插手。不过他跟我提过一嘴,头筹大概是他近来花两年时间熬出的那锅仙丹里的其中一颗吧。”
虞优:“……”
全城百姓都知当今陛下热爱从事“大型民间迷信活动”,但这玩意儿怎么也算不上是嘉奖吧?
郝光远:“……”怎么办,他听完也没什么想去的兴致了。
第35章
次日, 沈宴秋照常去书坊报道,因为吉云被段老板派去买东西了,所以她临时上阵顶了他的活。
看展厅书架上的空位没有及时补上书目, 便主动请缨去书库清点。
在她点书正起劲的时候,二爷突然走了进来。
今早她本着习惯在沈府外的小巷口等了某人一阵子, 按理说答应人的事就该风雨无阻遵守才是,但这位大少爷显然懒癌上身,才几天就坚持不住了。
因为一开始就认定了这场过家家的追人游戏应该跟龙卷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 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多少惆怅。
就跟现代交友时抱的心态一样,饭友、酒友、歌友,走一批换一批都是流水般自然的事, 而虞优不过是陪伴几日的“路友”, 是以等了小半盏茶时间,觉着自己仁至义尽,便没再等人,独自来的书坊。
却不想这人现下又出现在了这里。
沈宴秋眨了眨眼,隔着书架的空隙, 望向门边的位置,愣怔道:“你怎么来了?”
虞优穿过层层书架, 来到她身边站定,看她吃力地踮着脚,指尖有一大摞书目卡在高处的隔板,摇摇欲坠。轻而易举地抬手帮人搭了搭, 顺势垂眸看人:“早间怎么没等我?”
沈宴秋耸耸肩,耿直无比道:“我等了啊,是你迟了。”
虞优轻啧一声, 舌尖懊恼地扫过唇腔内侧,他不过是昨日贪睡了会儿,今晨便有些习惯性犯懒,抿唇认真保证道:“下次不会了。”
沈宴秋板着脸应了声:“噢。”那表情好似在说你要如何都与我无关。
虞优也不在意,想到什么,嘴角痞痞地向上勾了勾,脸侧出现了个浅淡的梨涡,与他放肆张扬的性子有些违和,却又说不出魅惑。
他逼身上前,两人之间距离压得更近了,哑着嗓沉沉道:“听说你昨日带着我那块玉佩出门了?”
沈宴秋怔忪一瞬,这会儿才正面对上他的视线,有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
虞优看她歪着脑袋不解的模样,透着点小迷糊,莫名戳中他心尖,眼尾悠悠上扬,轻笑着揉了揉人脑袋,哄声道:“没,就觉得你表现挺好,让你再接再厉。”
“哈?”沈宴秋是真的被他说糊涂了,连心中的疑问词也出了声。
明明是他追的她,就算是评优评星也应该由她来吧,怎么从他嘴里听到说自己表现不错、再接再厉的词那么古怪呢。
虞优看她扯眉毛歪嘴的模样甚是可爱,没忍住上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眼角笑意流离。
沈宴秋“嘶”了一声,只想将他的贼手拍开。
某人却像是玩上兴致了,仗着身高的优势,各种捉弄她。
“宴秋。”一道疏离寒凉的声音穿破寂静,直击耳膜,没什么情感波动,冷冽平静,却引人心头一跳。
沈宴秋下意识地将虞优推开,侧身望去,只见空气里粉尘微动,层层叠叠的书目缝隙间,正好对上书库门边段老板清冷无痕的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自己的名字,却是用那样淡漠疏离的语气。
即使已经将虞优推开,沈宴秋还是有意无意撇清距离的把脚跟往后挪动了一分。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现下望向段老板的视线中充满了忐忑。
虞优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凝着她的小动作,瞳色深了深,很是复杂……
段老板眼神坦荡笔直,仿佛丝毫不在意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只是神色淡淡地知会道:“我一会儿有事要说,你和虞少主结束后便到院子里来。”
说着也没等她应答,便自顾旋身离开,淡渺的影子印在窗棱,一点一点扫过,最终一点痕迹都捕捉不见。
沈宴秋拇指不动声色地在食指指节刻了刻,力道有些重,像是在暗自告诫叮嘱自己什么。
半晌,她若无其事地耸耸肩,眼底清明一片,对虞优道:“那我先出去了。”说着抱过隔板上已经整理出来的善本,便从他身侧绕过穿出了书架。
虞优在原地拄了一瞬,末了懒怠地靠到了背后的书架上,引起尘点浮动,他嘴角轻扯,很是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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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秋原以为段老板是有事同她一人说,到了院子,才发现书坊所有人都在,连厨娘也规规整整地排了队,候在一旁。
出去买东西的吉云已经回来了,手上捧着个端盘,由吴管事拾起上头的钱袋一个一个给人分发。
没一会儿大家就领到了当月的工钱,此外还附带了些小礼品吃食。众人喜滋滋地聚成几簇,分别散在院子的各处树荫下,分享自己的零嘴。
“公子。”吴管事率先注意到转身离去的沈宴秋,一把将人叫住,斜眼示意边上的吉云把端盘呈到段老板那处去。
沈宴秋身形顿了顿,因为方才段老板说了有事要通知,她才耐心地站边上候了小半天,不过眼看月钱发完也没见人要说点什么。她这段时日没做什么实事,今日做工期间更是直接被人抓到偷懒,再大的脸面也不好意思收下自己那份。这么想着也就觉得没她什么事了,正打算悄无声息离开,谁想会被管事眼尖的发现,不过事已至此,还是转过身去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