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黎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片新鲜鱼肉,方道:“明早要去上书房,今晚还是回去住,不然起不来。”
虞优一想到他损起人不偿命的性子还要给一群孩子上课,顿时觉得一阵好笑:“行,那我晚上派马车送你。”
姜九黎没答声继续吃菜,该引出洞的鸟儿已经引出了,接下来就只剩等待了。
屋外的清风见自己那茬总算过了,松了口气,优哉游哉地挑了个舒适的姿势在檐头躺下。不经意地一瞥,只见方才那位沈家大小姐从楼下经过绕进对街的童话镇,愣了愣,但想着日后不再有见面的机会,也就没再把今日的失误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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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秋走进书坊时仍惨白着一张脸,没从方才的现场中消化过来。
吴管事原本在柜台后敲着算盘,余光瞥见有人,抬眸看了看,一个愣怔后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他音量没敢放得太大,生怕引来店里顾客的注意:“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心儿不是说您还病着呢嘛。”
沈宴秋摆摆手,方才那一路跑得她体力不支,缓了好几下才道:“无事,在家闷得久了,随便出来逛逛,顺道跟你说声杂志没问题,按那版加印就成。”
吴管事颔首应下,看她气息喘喘,脸色苍白,只当病体未愈,于是挽留道,“您午膳用过了吗,要不要在这吃点?”
沈宴秋顿了顿,本想拒绝,但想到自己似乎还没有在书坊里吃过饭,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这个邀请有些心动,况且她现在也没那个心力再去寻个别的去处了。
吴管事见她没出声,径直帮人做决定:“段老板在院子里,您一起进去吧,过会儿就能开饭了。”
沈宴秋不再犹疑,应了声好,让管事不必管她,便独自朝里院踱步走去。
书坊很大,雇了十来个小厮打理,现下到了正午,有几个专门到了院子里的空地上帮忙打饭布置餐桌,菜肴简单,尚冒着热气,有种朴实的温馨感,让她原先胃里的不适消解大半,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嗯,是她所喜的烟火气和人气。
段老板原本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桌上看羊皮卷,听边上有人喊“公子”,分神随意瞥去一眼,看清来人后愣了愣,眼底似有光晕在日光下轻轻晃动,浅润地笑着冲人招手:“快来,正好还没开饭。”
说着又对边上摆饭的小厮道:“吉云,再给公子盛碗饭来,要大的。”
吉运笑着应下:“好嘞,公子稍等。”
沈宴秋听言嘴角扯了点无奈的轻笑,揶揄道:“大碗我可吃不完,届时您别骂我浪费粮食。”
段老板眉眼温润,将板凳往后拉了拉,招她在边上坐下,声音清越好听,噙着流离笑意:“无妨,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瞧你病瘦了不少,怕是婆婆最近只准你喝清汤白粥吧。正好,在我这没人能管你,敞开了多吃点。”
沈宴秋心间微动,指腹捏着袖摆的布料很轻很慢地摩挲,藏匿而隐蔽,笑了笑,落落大方:“那就多谢段老板盛情款待了。”
没等她坐好,前后院的通道处突然涌入几个服装统一的小保来,每个人手上都拎着精致的红色食盒,隔老远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飘香。
一排人恭恭敬敬地在长桌前停下,先对段老板鞠了一躬,接着整齐划一地将食盒里的山珍海味往桌上的空余位置摆放,动作条理有序。
新端上来的菜肴可谓精雕细琢,与原先的那些家常菜两相一比较,顿时一个天,一个地,云泥之别。
沈宴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懵,尤其是瞥到食盒上烫金的“风满楼”三字,更加咋舌:“这是……?”
段老板也一副颇无奈地抚了抚额:“这得问问你的爱慕者了。”
“?”
沈宴秋还有些不解,院口就有个鹅黄衣裳的女子如蝴蝶般飞了进来,她看到桌上摆好的饭菜,非常满意地点头,拍拍手,吩咐道:“一个时辰后再过来收拾碗筷,现在先退下吧。”
小保们整齐鞠躬:“是,三小姐。”话音一落,脚步整齐地小跑离开。
那位被叫做三小姐的女子言笑晏晏,转而对段老板道:“老板,我都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日后书坊的三餐都由我承包,您就别让阿婆们忙活了。”
她言毕,突然发现桌上还坐了位面生的俊俏小哥儿,迟疑了一下,问道:“咦,这位公子是?”
沈宴秋尴尬地摸摸鼻梢,正想随便诌个亲戚的身份,就听边上的段老板已经帮忙做出了回答:“跟你一样。”
嗯?什么叫做跟你一样?
沈宴秋正纳罕着,黄衣女子脸上却是已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位兴奋地提着裙摆在她边上坐下:“哇塞,原来您也是巨先生的支持者呀,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巨先生的男读者呢,你好你好,我叫虞回,很高兴认识你。”
沈宴秋默了默,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干笑着同人握了下手。
虞回将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院子,突然道:“您就这么空手来的?”
沈宴秋被对方的目光搞得对自己都有点怀疑起来,不确定道:“有什么问题吗?”
虞回开始语重心长地跟人分享心得道:“这位小哥一看就是新手,我跟你说啊,你要想从段老板这儿套到巨先生的消息,那得勤快地多送几回大礼才行,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嘛,把人哄开心了好办事,这是道上的规矩。”
沈宴秋:“……”
她悠悠地看了段老板一眼,带着点啧叹,好似在说:哥你平日没少借着我的由头贪油水啊。
段老板面露无辜,冤枉地摊了摊手,原本孱弱病白的脸在日光下莫名生动了起来,亮得有些晃眼。
沈宴秋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睑,收回目光,对虞回继续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对方嘱托完了,方谦虚地应了一句:“好,我都记下了。”
虞回笑眯眯地拍她肩膀热络道:“没事没事,小哥你放心,咱俩那么合眼缘,若我哪天得了巨先生的消息,一定也有你一份。”
沈宴秋表情怪怪的,隔了几秒才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段老板抬起手背掩下嘴角的笑意,眉眼弯了好一阵,方稍稍有所收敛,对从庖厨里盛了饭出来的吉云道:“吉云,叫大家伙都进来吃饭吧。”
“好嘞,老板。”
没一会儿吴管事和其他小厮都进了来,除了两个留在前院看店,有厨娘送了饭菜出去,其余人都在长桌前落座,不分主次。
原本正襟危坐的众人在段老板说了句“开饭”后,飞快地拿起筷子抢菜,菜汁飞溅,状况激烈,好不吓人。
沈宴秋头一回见识这样的架势,不由有些看傻眼,呆坐在那俨然忘了反应。边上段老板帮她夹了块烧花鸭在叠里,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润解释道:“下人们平日粗糙惯了,没那么多讲究,沈小姐还请多担待。”
“不会。”沈宴秋眨了眨眼,眸底隐隐的有些欣喜和奇妙。
段老板笑了笑,又给她夹了根虾,催道:“快吃吧。”
沈宴秋不再拘谨,虽然生平第一次和人抢菜,实操起来颇有难度,不过风卷残云间,还是收获颇丰。
风满楼送来的菜一扫而空,家常菜的盘里倒还剩了些边角。大家伙一边没形象地啃肉,一边口齿含糊地热情嚷道:“虞小姐以后记得多来玩呀!”
虞回收拢人心的目的达到,笑呵呵地应道:“一定一定。”说着丝毫不介意地夹了筷剩菜,和大家一块儿用食,亲近地有说有笑,不见半点架子。
沈宴秋捧着手里的碗,看看周围众人吃饱喝足时的满足表情,莫名有种秋收满载而归的心情。
风满楼的菜肴闻名遐迩,确实上等,但此情此景却叫人觉着其间还夹了些别的什么东西,沁入心扉。
看了眼边上的段老板,本就文文弱弱的身板抢菜时并不占上风,方才夹的还一半都落到了她的碗里。
默默给人分去一半,便非常专注地开始吃起饭来,一口又一口,将胃塞得满满当当。
本以为来时路上见了那样血腥的画面会没胃口,谁曾想这却成了她异世以来最美味的一顿饭。
段老板凝着她的侧脸清眸浅浅,没说什么,给她倒了杯茶水置在手边,这才管自己吃起饭来。
……
没有人是真正喜静的,静久了,倘若耳边能传来点人话声,那必定会是欢喜的。
她的上泉苑,还是太冷清了。
第8章
饭后,众人各司其职,又回前院干活去了。沈宴秋没急着离开,借了段老板的藤摇椅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长椅一晃一晃,日光穿过稀疏的树梢,投下圈圈点点,偶尔拂过轻阖的眼睑,偶尔藏匿不见,悠闲自在,颇有种老年人午后养生的意味。
段老板从前面交代完注意事项回来,便看到榕树下已经小憩睡过去的人儿。不久前还同他说去藏书房里拿本读物打发时间,现下那读本被她闲散地扔在摊散开来的衣摆上,书页上压出的褶皱触目惊心,正主却是酣睡过去,侧脸微微下垂,露出莹莹的一截下巴,连他走近都不曾察觉。
那边吉云帮厨娘们把碗筷端回后厨,刚新沏了一壶茶水送来,看到这幕愣了愣,犹豫着要不要叫公子起身,到里头闲置的客房休息。
段老板冲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茶壶放到茶案上,低声吩咐道:“到我屋里拿件薄毯出来。”
吉云利索应下,小跑回来时,只看到老板倾身非常温柔地将公子手边的读本拿开,那孤本是老板前两天刚从古市淘回来的,不过现在上头的好几页纸都被压坏了,连他瞧着都有几分心疼,但老板脸上不见半点生气,将书随意放置到一旁的茶案上,接过他手上的毯子,又细心地给公子盖上,模样和润极了。
段老板帮人掖了掖毯子盖好,才对吉云道:“你去前院忙吧,跟大家说一声,如果有事进来动作放轻一点。”
吉云麻溜点头,退下时没忍住暗慨老板对公子真是上心。
午后的院子格外静谧,偶有穿堂风掠过,在温暖的日照下平添几分凉意。
段老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自顾摊开读本翻看,茶烟袅袅,惬然无比。
躺椅上的沈宴秋眼皮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但没睁开,其实段老板刚进来时她就醒了过来,她素来眠浅,之所以将计就计装睡没醒,不过是对书坊里的气味和状态有些眷恋罢了,不舍得那么快抽离。
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书坊又或是段老板身上给人的感觉,但她从前想着麻烦对方的事太多,不敢在旁的时间里过分靠近,虽说相识三年有余,但像现在这般远近不过咫尺的共处在一方空气中却是头一遭。
听着耳边偶尔传来的纸张翻页声,天地似乎都沉寂了下来,让人既安心又沉稳,那些想治愈却没治愈干净的,也都在此刻纷纷被驱散开了……
沈宴秋这场午觉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才醒来,但这藤摇椅舒服归舒服,起身时却有点不方便,脚下一个不稳又摇晃着跌了回去,像个不倒翁似的在原地傻晃,滑稽极了。
段老板听到动静侧目望来,顿时忍俊不禁:“慢点。”
他眼底笑意流离,搀了她一把,扶她到边上的软凳坐下。
沈宴秋坐下后仍觉得脸上臊得慌,不自在地揉了揉后脖颈,纾解心中的尴尬。
段老板倒了杯茶给她递去:“饿不饿?要不要我让厨娘给你做些点心送来。”
沈宴秋被他这一问逗得原先的拘谨也不见了,好笑道:“我到您这儿小半天下来除了吃就是睡,哪那么容易犯饿。”
段老板也跟着她笑,像是春风过十里,谦润不已,解释道:“我听吉云说姑娘家闲时都喜欢吃些小零嘴,这不是怕你觉得我招待不周,下回就不来了。”
虽知是玩笑客套话,但沈宴秋还是没忍住怔忪一瞬,抬起茶盏掩下心间的异动,半分寒暄半分真心地道:“不会的。”
段老板将棋盘上原本自弈到一半的棋子各归各位,对她道:“要来一把吗?”
“好啊。”沈宴秋颔首。
段老板的棋艺非常高超,她也是有一回来书坊扑了个空,才听管事说起段老板是被万圣棋斋的棋圣请去当大赛的主持人了。幸亏今日碰上的是她前几日稍有琢磨的象棋,若是围棋怕是连露一手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作为一个象棋新手,沈宴秋全程只会按照先前棋谱上背来的棋路移动,路数死板地看不出半点脑子,没一会儿就漏洞百出,却还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指尖,为自己能与对方打个平手而感到沾沾自喜。
段老板嘴角始终噙着清浅的笑意,明明可以速战速决的傻瓜局也就这么配合着她,你一来我一往地温吞切磋,以至于一盘棋下来棋面惨不忍睹。
半晌,他恍若不经意地开口道:“沈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日后得空时可以到书坊里帮忙搭个手。”
沈宴秋讶异抬眸:“嗯?”
她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书坊里缺人缺到需要压榨她这个劳动力的地步。
段老板垂着眼睑没看她,移了颗棋子,方缓缓解释:“倒不是真要你做什么活,就是觉得你该多接触点人和事,也好过闷在那宅邸深院里。只有遇到的人事多了,才能写出真正沉淀下来的文字,你现在的还是太飘了,不够走进人心。”
沈宴秋没应声,她知道他说的话在理,坊间对她的书还保有热情那是因为新鲜劲没过,现今京城里已经涌出了一大派与她文风相近的作者,倘不加以精进,早晚会被后人的浪潮卷没。不过,她总觉得他让她到书坊来还有点别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同情吧,在他面前,她对自己的孤独从不加以伪装和掩饰,而今日这顿午饭更是将自己暴露的彻底。
段老板面上清润,叫人丝毫瞧不出他的思绪,蓦地道:“我觉得你下本可以试着写个平民的题材,皇城下虽富贵人家占了大半,但文字要想变得深入人心,还需走到那些寻常人家里去。”
沈宴秋思量了片刻,认真应道:“好。”
其实她想说她写文并没有那般远大的志向,只是想赚钱的过程中顺便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过如果是他的期愿,她突然觉得可以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