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黎凉凉睨着几人:“沈侍郎,本殿早提点过你,身为刑部侍郎, 连家中的两碗水都端不平,本殿如何放心让你督察司法。”
沈群惊乱,未曾想过一场矛盾争执会闹得他官位不保, 连忙拉着老母、女儿下跪,言辞恳切道:“殿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还请明察。”
他说着望向后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沈宴秋,挤眉暗示,带了急切恳求的意味:“秋儿,快来同殿下解释解释。”
沈南卿同样望着沈宴秋,眸底写满了对她此番当众让家人落不下面子的失望与不赞许,焦急唤了声:“二妹。”
沈宴秋闭了闭眼,调整一瞬,再次睁眼时,已然敛下眸底的全部锋芒,却薄凉的没有任何温度。
她不疾不徐地踱到老太太跟前,倾身弯腰,闲散懒慢地覆到老太太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商量似的清浅道:“劳您苦心,在我身上花下那么多心思。您放心,我现在暂时不会动你,您且看着,我如何把你对我做下的事,一点一点还到您最宝贵的大孙女身上。”
老太太瞳孔骤缩,眸光震颤不已:“你……”
沈宴秋如若无事地淡淡直起身,走回姜九黎身边,神色有些疲惫:“没事了,走吧。”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低低道:“谢谢。”
姜九黎深深凝她一眼,一日内听她同自己道了两次谢,眼下的这声比起午间来,莫名听着有些不是滋味。
两人一道往外走。沈南飞被大夫人拉着,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她走近,怯怯地叫了声:“二姐。”
他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二姐,很陌生,也让他感到些许害怕。
沈宴秋脚步停下,漠然道:“别叫我二姐,我不是你姐姐。”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沈家人。
扔下一句话,沈宴秋便目不斜视地走开。
姜九黎无声凝着她的发心,招傅朝到身侧低语两句,这才跟在她身后,往席位间走。
姜寻安见状,适时抬手疏散人群:“行了,都散了吧。”
旁人见长公主发话,自然不敢久呆,纷纷散开,心中却是唏嘘不已。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了沈家这儿,庶女发达,却是要将过往遭受的罪,全部在老的小的身上报复回来。
白日里的那些艳羡慨叹,不由纷纷转化成同情悲惋。
十一和十六方才被小皇叔和皇姑母支走,这当儿看到秋秋姐姐过来,屁颠颠地冲上前想找人玩儿,却被姜九黎一只手一个拎开。
两个小的嘴角一撇,又不依不饶地凑过去:“皇叔挡孤作甚,孤要与秋秋姐姐说话。”
好在姜寻安及时上前,将两个小祖宗抱到她那儿,离开前,没忘记嘱咐弟弟,让他好好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姜九黎在沈宴秋身旁坐下,却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无言片刻,自顾夹了两筷子菜,放到她的碗碟里:“吃吧,吃饱了我们就离开。”
沈宴秋望着碟子里的鱼片,也不知为何泪穴就这么轻易被戳中了,鼻尖倏地酸了酸,低“嗯”一声,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菜。
其他人将这幕看在眼里,啧叹之余也不敢说什么。自古以来君上尚未入席,岂有臣子先行动筷的道理,不过既是摄政王纵容带的头,只能另当别论。
不知过了多久,薄易与皇帝、芸贵妃等一前一后走入明晃的宫殿。
皇帝并未察觉殿中迥异的气氛,脸上挂着俊朗的笑,免去虚礼,唤众卿落座尽情享食玩乐。
无人注意,首辅大人一个左撇子,左手袖袍久久落在桌案下,腕间潦草地包着白色长帕,隐隐有血迹往外渗。席间也不用菜,只是斟酒饮酒重复一个动作。
另一边的沈家人也是心思各异,经刚刚一闹,再提不起任何兴致。
不过随着酒酣耳热,场子还是渐渐活络热闹起来。
因为宴上的助兴节目都是提前上报过的,是以沈南卿即便有些提不起精神,在宫人提醒后,还是离席换装准备。
皇帝是个没眼力见的,听公公申报下个曲目是沈府嫡女献上的,想着既是皇弟心上人的姐姐,自然要给足面子,于是带头鼓掌捧起场来:“早就听闻沈家大小姐才艺无双,今日得兴有此眼福,实属期待。”
众宾朋们面露异色,但很快敛下,讪笑着纷纷应和。
丝竹声起,沈南卿与一众伴舞翩翩入场,玲珑舞服媚倒众生,等乐声奏上两句,才知是近来在临安城中名声大噪的《须尽欢》。
两名舞女将一匹白色绢布展开,沈南卿起舞间,水袖染过砚盘,于白绢上抹开浓重色彩。
在乐律鼓点中,沈南卿步步生莲,灵动婀娜,莹白的柔荑带着水袖在绢布上跳跃飞舞,欲乱迷眼,不知不觉间,一副宏伟壮阔的江山社稷图映入眼帘。
在弦音娓娓收停之际,沈南卿在画中点下一滴冉冉升起的朝阳作为收尾。
这一笔如同画龙点睛,让整幅画都鲜活生动了起来。
等她怡怡来到殿前行礼,满座宾客还沉浸在高昂的乐声中,过了几秒才晃过神来,热烈鼓掌叫好。
皇帝满意点头,虽说前朝也有才女起舞作画的佳说,但眼前的这位显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吝言辞地夸赞道:“百闻不如一见,沈大小姐不愧为临安第一才女,无论是舞姿还是画功,皆万里挑一,无可比拟。”
他说着向皇弟寻求赞同,来了句:“是吧,九黎。”
姜九黎不咸不淡地饮了杯酒,默不作声,斜去一个眸光让他自己意会。
皇帝被他这一瞥弄得有些心慌,绞尽脑汁品了品弟弟眼神中的意味,了悟过来后,不由懊悔地直拍脑门。人两姐妹相貌上皆有倾城之姿,多年来自是少不了被人比较,他方才夸了长姐,岂不是让妹妹下不来台。
握拳思忖片刻,总算想出了个解救的法子。
抬头挺胸轻咳一声,煞有其事地沉吟道:“不过这画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倘若能赋一首应景的诗于右侧留白处,才算完美……”
“不如就由二姑娘题诗助兴一首吧。”
皇帝兴冲冲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眼放光的看向皇弟与沈宴秋的位置。
瞧瞧他这聪明的小脑瓜,连那么妙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待会儿随便二姑娘表现一二,他都有法子将人吹到天上去。
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话竟会接连招来皇弟、皇妹的两记冷眼。
姜寻安心中想的是巨先生刚与家人闹下不快,心情正低落着,哪有那个兴致给对方的画作诗。
姜九黎则还记得,某人连请柬上的书面用字都认不全,更遑论让她吟诗作赋了。
那边沈宴秋突然被点名,愣了愣,方想起宫中繁缛礼节,站起身来,一边在脑中搜刮着应景的唐诗宋词,一边往殿前绕。
经过姜九黎身后,只听他低越的嗓音轻轻飘来:“直接拒了也无妨,有本殿在,无人敢笑话你。”
沈宴秋的步子似是空了一拍,又似没有。
脑子里胡乱翻涌的唐诗宋词顷刻消散,定下心神,不慌不忙地来到沈南卿身边跪下,平静道:“民女自幼未登过学堂,目不识丁,恐怕难以作出与长姐画作相配的诗词。辜负圣上抬爱,望圣上开恩。”
皇帝听言总算明白弟弟方才的杀意从何而来,换他自己现在,也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人没读过书,他还擅作主张叫人题诗,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什么。
皇帝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只好拉出一个背锅的问罪,目光转向沈群,痛心道:“沈爱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将大女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二女却连学堂都不曾送过,莫非是在怪罪朕给你的俸禄太少,连两个女儿都养不起?”
沈群心惊肉跳,不等他走出席位谢罪,又听皇帝老儿自顾自地继续道:“这样吧,既然二姑娘没入过学堂,不如明日起,就与皇子皇嗣们一同到上书房学课。”
皇帝摇头晃脑地盘算着,自认贴心道:“沈府与皇宫相距甚远,正好十一、十六喜欢二姑娘的紧,不如姑娘接下来就住在宫中,上下学也方便些。”
沈宴秋没料到拒绝题诗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正好沈府她也呆不下了,虽然皇宫不是她逃离首选之地,但作为缓兵之计似乎也可以忍忍。
思及此,叩身拜谢道:“谢圣上恩赐。”
“耶,太好喽!”坐在皇帝右手边的十一、十六顿时开心拍手,被母妃笑着点点脑瓜,这才没闹出太大声响。
接着皇帝例行给沈南卿方才的表演赏赐,等诸多流程结束,沈宴秋退席坐定,已经是一盏茶后。
她落座后,便像先前那样吃菜,神情看不出什么不同,倒是姜九黎欲言又止地看她数眼,指尖搭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像在思忖如何开口。
半晌,还是沈宴秋主动道:“怎么了?”
姜九黎抿抿唇,道:“让你来上书房的事不是本殿安排的。”
虽说他确实想让她到宫里来,但并未想过借皇兄之口强迫她。
沈宴秋笑了笑:“嗯,我知道的。”
姜九黎凝着她侧脸嘴角的微小弧度许久,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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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整场筵席都魂不守舍,中间总算得空溜出大明宫,鬼祟来到偏殿。
漆黑夜色中,只觉得偏殿窗案上似被人画了什么脏东西,没太留意,往屋内走去。
不过数秒,屋内传来犀利尖叫。
老太太仓皇往外跑去,沐浴在月光下的长廊显得前所未有的冗长。
老太太步伐慌乱,最后几乎是连跪带爬地逃离。在她跑过的地方,地面留下一串串血脚印,直到印迹干涸。
等老太太跑没了影,傅朝方在桂花树下现身,面露好奇地往偏殿走去,心想什么样的景象才会把老太太吓成这样。
入屋的那刻,傅朝便被隐藏在浓厚香薰底下的血腥味冲齁了脑门。
掩掩鼻,再定睛望去,只见地板上分离着数块死人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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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傅朝点燃一枚火折子, 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蹲身查看。
尸体其余部分还算完整,唯两只胳膊和手掌, 分崩离析,惨不忍睹。
其中一只掌心还贯穿着烛台铁芯, 牢牢钉在地板上。血迹如瀑渲染开来,恍若点点蜡花。
傅朝啧叹了下,也不知这双手是做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才会叫人记恨成这样。
他扒开太监衣服验核了下, 胸口有很深的内力伤痕,显然这才是致命伤。
看这淤肿程度,在他认识的人中, 除了殿下, 鲜少有人能达到如此深厚的内力。
傅朝沉思着起身,在屋内又踱了两步,蓦然发现屏风上挂着的外衣物。
石青色的广袖流仙裙,这不是二姑娘白日里穿的那身嘛?
————
直至半时辰后,傅朝方无声回到姜九黎身后, 将事情一一秉明。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缄默少许, 低低道:“尸体处理干净了吗?”
傅朝颔首:“属下叫了若雨,现下尸体已经搬到他的医坊,屋子也全都清扫过一遍了。”
芸贵妃几人都知道二姑娘是被带到那处换的衣裳,一旦死人的消息传出去, 将来对簿公堂,即便与姑娘无干系,也难以避免地会让她遭受一些问刑审判。
就是不知下手的人是谁, 手段那么悍猛,可怜他和若雨,为了除掉窗案上的血迹,还当场换了一排窗纸。
姜九黎嗓音沉邃:“老太太呢。”
傅朝:“有宫人傍晚见过老太太与那死了的太监说话,只是看老太太方才惊疑未定的样子,太监应该不是她派人杀的。”
“知道了,下去吧。”姜九黎拂拂手,末了又补上一句,“这事不必与姑娘提起。”
“是。”傅朝躬身退下。
沈宴秋看傅朝与姜九黎低语说了好久的话才离开,心中微跳,担忧会不会与怀信在偏殿伤了人的事有关。但看姜九黎没有向自己问起,也就沉稳着没开口。
姜九黎如若无事地饮了杯茶,见她好半晌不动筷,道:“饱了?”
沈宴秋慢吞吞地点点头:“嗯。”
“走吧,本殿带你下去休息。”
沈宴秋看着满座没动弹的宾客,小声犹豫道:“可以吗?”
姜九黎在宫里我行我素惯了,还未看过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被她小心怯软的眼睛盯着,不知怎么想的,快要离座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转而换了个别样的方式。
他拿筷子在杯盏上敲了敲,微弱清脆的音量在喧闹的筵席间低不可闻,却成功让主位上的皇帝闻声望来。
姜九黎淡淡出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威压暗示:“时辰也不早了,皇兄一定累了吧。”
“啊?”皇帝迷茫地应了声,正想说句“朕不累”,但被边上的芸贵妃用胳膊肘拄了拄,再对上皇弟意有所指的目光,懵怔一瞬,虽然没太懂为什么,但还是连忙配合地打了个哈欠,做出疲惫的样子,对席间道,“对,那个,朕乏了,就先下去歇息了,诸位爱卿自便罢。”
芸贵妃压下嘴角翘起的笑意,起身搀过丈夫的手,软声道:“臣妾服侍陛下离开。”
皇帝故作镇定地沉吟一声:“嗯,那就有劳爱妃了。”
夫妻俩装模作样地演完一出,这才携着手款款走出大明宫。
姜九黎随后站起身,见沈宴秋没反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走?”
“走的。”沈宴秋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来,起身提着裙摆跟在他后头往外走。
其间视线在对面席位的首辅大人身上掠过一眼,匆匆而过,意味不明,没有过久的停留。
凝辉殿。
姜九黎命人从自己屋子牵了数条银线,分别绕在沈宴秋卧房的窗台上、床梁上以及桌案上,尾端依次系了两颗小铃铛,道:“夜里有事就晃铃铛,本殿听到会及时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