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秋接过,慢吞吞地咬了一口,品鉴似的长“嗯”一声,得意点评道:“主要还是我烤的火候好。”
“是。”薄易眼底含笑,顺着她的话应道。
自己则转而拿过她放到矮桌上,已然被寒风吹得有些冷冻的地瓜块,也不嫌弃那破烂沾了干泥的卖相,裹着帕子小口小口地吃着。
沈宴秋瞥见阻止:“诶,别呀,都放凉了,方才不还嫌弃我剥的嘛。”
“没嫌弃。”
薄易低低应了声,轻若风声。
颀长的身形倒映在婆娑的院石地面,随着四周灯笼的烛光,静静摇曳,蕴藏无边深沉。
沈宴秋微怔,心脏无声地紧了紧,眼睫不自然地躲闪而过,转头望向皇宫上方的流光溢彩。
明明是个温馨美好的夜晚,整个世界都在喧哗吵闹,但不知为何,她方才看着怀信,总觉得有一瞬穿过他浅润温和的外表,看到一个在孤海里求生的人,好似孩时的他,沉溺在永不见光亮的海水里,夜以继日地与悲伤孤独做斗争,却无人拉他一把。
脑海里莫名划过无数片断碎片,均是她这些年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有关怀信的零散形象。
“天才首辅,惊艳绝绝。”
“十二岁弑父,世间少有冷情无血之人。”
“阴鸷多诡,可远观而不可共处谋之。”
“……”
所有人都冷漠旁观地站在岸上对他评头论足,却无人愿意踏入冰冷海水,牵着他的手,带他浮出海面。
一时间胸口钝得厉害,沈宴秋闷头将手上的红薯分几大口吃完,道:“你在这儿等等,我进屋有东西拿给你。”
薄易有些茫然,直到怀里被人塞了满满一袋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钱,这才启唇失笑开来。
指尖捻着袋口捏了捏,按触感至少十张银票起步,分量还挺足,笑道:“这是把我当成孩子来哄了么。”
“怕明日见不到你,便提早给你了。”沈宴秋说着冲人摊了摊双手,活脱脱像个耍赖冲长辈要糖的小孩,“你呢,有给我准备我那份吗。”
薄易被她这一问给难到了,怔了怔,摸摸腰间与袖袍,有些局促地道:“抱歉,今日出来没带银两在身上。”
沈宴秋本就没想从他那儿得到红包,故作大方地决定道:“好吧,那你明年要记得包份大点的给我。”
薄易身形顿了顿:“明年?”
沈宴秋斜剜他一眼:“怎么,今年得了好处,明年都不愿来与我拜年了?”
薄易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敢奢望跟她多过几个除夕。
去年的上元节是躲在她上泉苑的墙头一同过的,今年大军出发在即,等不到上元节了,见她没出现在筵席上,便借故离开,想着至少与她守岁半宿,往后怕是再无机会。
谁想她会对他说出“明年”这个词。
沈宴秋自顾望向不远处的庖厨,婆婆和心儿、莲巧忙碌的身影时不时在温暖的烛光中晃过,隐隐飘来点菜香。
她道:“你、我、婆婆、心儿、莲巧,我们五个人怎么说也是生活在一起好长一段时间的大家子,除夕夜哪有一家人不在一起的道理呢。”
薄易缓缓笑了:“是啊,明年……等明年。”
他喃喃低语两句,眸光也随之坚定下来。
今日来本是打算与她告别,想说那六个月的约定终是没办法遵守了。
如今他又改变主意了,她的身边有了旁人又如何,上天入地,他依然会陪在她身边。
到了戌时,空中烟火越绽越多,如流星般直蹿而上,五光十色,绚烂夺目。
“秋秋。”
他在爆竹轰鸣声中唤她。
音量不响,却足以听见。
“嗯?”
她侧眸对上他的眼睛。
“岁岁平安。”
沈宴秋与他相视一笑,也道:“岁岁平安。”
半晌,她又盯着他嘴角浅润温和的笑,轻轻道:“怀信,要永远那么温柔快乐下去噢。”
“好。”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做到。
……
过了子时,薄易嘱咐她们关好门窗早些歇息,这才离开。
走出院落两步,像是早就有所感应般,在园廊不远的围墙处停了下来。
姜九黎在黑暗中不知候了多久,看他过来,淡淡支起身,道:“喝一杯?”
薄易颔首,稳声道:“正好我也有话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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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是夜, 到了后半程,空气中也没了鞭炮烟火声,漆黑的夜空恍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伸手不见五指。
梅花林里,灼灼梅花漫天飞舞, 与之相伴的是凌厉的兵刃相向声。
长剑削过,枝头颤颤巍巍地扬开数瓣花瓣,缤纷一地。
清浅的花香中还伴着少许醉人的酒香,仔细看, 便能发现一棵粗壮的梅花桩旁还散乱倒着几个酒瓶子。
傅朝提着灯笼站在一旁,看得很是心焦。
殿下和薄爷起先只是叫他热几壶酒,说要对饮, 但饮着饮着, 又让他拿来佩剑,说要对武。他想当然地觉得二人是酒后兴之所至,想要比试一番,是以没有多想,便帮人把剑呈了上去。
谁想两人提了剑就像见了面的仇人, 分外眼红。出手即杀招,层层逼近, 丝毫不给人以喘息空间,攻速之快,只余残影。
半个时辰过去了,梅林里长剑相击的清脆声响依然没停下, 火光电石间,还能瞥见兵器摩挲出的细弱火花。
满地梅花被他们卷的如同下了一场梅花雨,几欲乱眼。
傅朝几次想上前劝架, 但二人招式密密麻麻,毫无招架空间,倘若冒然插足,稍有不慎还会害得三方都受伤不浅,只能站边上干着急。
……
姜九黎和薄易的武艺皆为世间数一数二。两人从小比到大,虽说中间有薄易去边境历练空缺的几年,但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同样的成长着,最后都长成了世人望而畏之的存在。
这样的两人,或许从小就注定了他们更适合相辅相佐的角色。
一意以扛之,只会落得两败俱伤,平白陨落两位旷世惊才。
……
傅朝眼看着两人身上零散挂了彩,即便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得体力不支,也依然不要命似的朝对方攻去,心中那叫做个焦急。
这二位祖宗到底哪来的别扭,除夕夜的不好好休息要置那么大的气。莫不是觉得明儿大年初一顶着一脸伤的去拜年接见客人很光彩。
再说了薄爷过几日便要领兵出征,两人明知这点,还如此手下不留情,到底犯的哪门子糊涂。
傅朝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地踱来踱去。
到头来跺了跺脚,还是决定跑去把姑娘找来。
薄爷那儿不清楚,但殿下这儿,姑娘说的话应当是管用的。
一炷香后,梅林外响起窸窣跑动的脚步声。
薄易几乎是在听到那熟悉的江南侬语的一瞬,便以风驰电掣之势收了剑。
姜九黎的剑梢没能止住,竭力一转,方堪堪与他眉心命门交错开。
长剑势头直指,顺着惯性从掌间脱离,最后扎进不远处的树干,陷入枝干三寸有余。
薄易面上平淡无痕,低垂的眼睑透着几分薄凉,仿佛上秒差点与阎王交错而过的人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背身踉跄走了两步,蓝色锦袍上有几道剑痕,隐隐的有暗色血迹往外渗。
长剑拖在干枯草地上,发出斯拉枯朽的难听声响。
走出几米,屈身从地上拾起一罐酒坛,一边喝,一边步子破碎凌乱地从另一道的出口往外走。
他道:“九黎,我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了她。”
“你要好好护着她,倘若让她伤心难过了,无论我在天涯海角,都会随时回来带她离开。”
姜九黎沉默注视着他缓步走开的身影,直到他的背影陷入另一片黑暗,彻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见,方无声攥攥拳,侧身朝林外走近的沈宴秋走去。
他不会给他那个机会的。
他也同样爱着她啊,怎会舍得让她伤心难过呢。
————
大年初五,晨曦微亮,前往南方的大军动身出征。
沈宴秋起了个大早,跟在姜九黎后头,一路畅通无阻地登上了城墙。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东方地平线处,一轮红日在翻涌的云海中慢慢升起,将万丈霞光倾洒人间。
站在墙头往下望去,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万人空巷,蔚为壮观。
薄易颀长的背影恍若琼枝玉树,白色披风在空中猎猎作响,平添几抹萧飒。
以苍茫大地为幕,焚香祭天,杯酒落肚,豪情万丈。
在擂擂战鼓声中,他翻身跃马。
马蹄哒哒向前,其间像有心电感应般,突然回头往城墙上方望去。
两道视线穿过万千人海交织,直达心底。
沈宴秋弯着眉眼,薄唇动了动,明明没有声音,但薄易不知怎的就懂了。
“恭祝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薄易唇角若有若无扯开点笑意,垂下眼睑,轻挥马鞭,笞马前行。
两人似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带上面具的他,是仅属于她一人的怀信。卸下面具的他,则是山河子民的捍卫者。
沈宴秋对着怀信,或许能说出“该跑便跑,安危第一”的玩笑来,但对上那个人前风华无双、冠绝一时的首辅大人,她想只有“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这样光华的词才能配上他。
所以。
恭祝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
姜九黎有些吃味地扯了扯沈宴秋的后衣领:“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沈宴秋乜斜他一眼,一想到他除夕夜与怀信斗殴打架的事儿,就提不起什么好脾气,随手拍开他的胳膊,便往城墙下走。
姜九黎捂着被她打了一下的胳膊,亦步亦趋跟上,蓦地闷出一个字:“疼。”
一旁的傅朝:“……”
非礼勿视地转过身,顺带拦住后方的一队宫人。
那边沈宴秋步子一顿,果不其然回过身来,撩开他的袖子检查伤口,嘴上还骂骂咧咧道:“现在知道嚷嚷疼了,打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顾虑那么多呢。怀信还要带兵出征,你都这幅德行了,叫他路上遇到危险,如何应对是好。”
姜九黎不惜自降身价:“本殿伤的比他重。”
沈宴秋轻呵一声,听他鬼话连篇,见伤口确实渗出点血了,于是领着人往凝辉殿走:“你说说你们都那么大的人了,遇到什么事非要打架解决不可,亏我还听坊间传闻说你们是什么‘临安双绝,亲如双子’呢,现下看看,顶多算个塑料兄弟情……”
姜九黎被她牵着懒懒跟在后头,听她说些乱七八糟听不懂的话,视线悠悠落到她的头顶。
那晚的事他没同她全权坦露,他也没把握,倘若叫她知道薄易对她用情深至如此,她是否还能做到像现在这般,无所动容。
为了私心,他希望她永远都不知晓。
————
沈宴秋没休息几天,又过上了需要朝九晚六的学堂生活。
虽试着向姜九黎撒娇讨价还价不想去上课过,但还是被人一票无情驳回了。
于是日常就变成早间在上书房上课,晚间呆他书房,一边完成课业,一边同他吐槽李太傅有多挤兑针弄她。
这天,新一年的第一场小考榜单公布出来。
沈宴秋在姜九黎这个金牌私教官的助力下,遇上的考题没一道不是他事先押中的,考完可谓信心满满。不过这也直接导致她最后看到榜单上清一色的“乙等”名次,心态瞬间崩了。
姜九黎晚间办完政务回来,发现人没在主殿,便去偏殿瞧了瞧,这才从婆婆那儿得知,某人傍晚一回来,便闷在被子里生闷气,还把话放下了,不准任何人打扰。
慢悠悠地朝内室踱去,看到被褥里鼓起的大大一坨人形,有些好笑。
在人床边坐下,轻拍被子道:“本殿让御膳房做了你最爱喝的汤,困了也先吃点东西再睡。”
被子里传来沈宴秋闷闷地三个字:“不想吃。”
姜九黎哭笑不得,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像在哄孩子,不过仔细想想,当初姜白姜水五六岁的时候,他仿佛也没这耐心,对上她才有用不尽的好脾气:“这是在上书房受欺负了还是怎的?跟本殿说说,本殿替你教训回去。”
沈宴秋似乎就等他说出这句,猛地从床上弹起身来,一头长发被压得毛茸茸的,也顾不得整理,抓过床头矮柜上的几张纸,冲人控诉道:“那李太傅分明就是讨厌我,我好不容易考出七张甲等的卷子了,他竟说我字太丑,全给我降成了乙等,还让我把这些卷子都抄十遍!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欢他,要不然日后换做你到上书房来教我,要不然我就不去了。”
姜九黎听了想笑,但怕人气得更狠了,便克制着嘴角上扬的冲动,接过卷子仔细瞧了瞧。
半晌,认真点评道:“题是答得不错,不过……这字也确实该好好练练。”
沈宴秋瞪他两秒,分分钟掀起被子盖过脑袋,置气道:“连你也这么说我,我决定不和你好了。”
姜九黎笑着扯她被子:“李太傅从小看着本殿长大,与长父无异,他对你有这诸多要求,自是把你看做摄政王妃对待了,你也稍稍谅解谅解他老人家。”
沈宴秋露出张脸,皱皱鼻子,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最后瘪瘪嘴,委屈道:“可是十遍实在太多了,我抄不完……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