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满怀期待——
希望麻叶童子能回到人群中去。
铃音以为,她也是乙破千代的计划中的一环。但现在看来,她有点太过看高自己了。麻叶童子对她的感情,并不足以抵消麻叶童子对人类社会的抵触。这甚至让她有些难过——
“不过——”乙破千代话锋一转,“我觉得,让麻叶童子成为铃音的式神,这个主意很不错诶!”
“诶?!”“什么?”它这句话,让两个小孩同时大吃一惊。
铃音只是诧异。
而麻叶童子……如果不是他接受到的良好教育,使得他词汇量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骂人的话,那么现在,大概麻叶童子脑海里已经被草泥马塞满了:铃音发疯也就算了。这个小女孩确实有时候会做出出人意表的事情——但乙破千代你不阻止吗!你不教育吗!你和她一起起哄算什么鬼啊!
“不要这样吃惊啊,我可是认真的。”
乙破千代用后腿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嗯,这个你们应该不知道吧。名字就是最短的咒,最短的契约——而大部分的妖怪成为了阴阳师的式神,也是因为它们的名字被阴阳师掌握了,或者干脆被阴阳师取了名字。嗯,神灵签约神器就是给他们取名字……不过这个知识有些太生僻了。”
麻叶童子眉头突突地跳。
他本能地觉得,现在这个话题有些危险。
但是说话的妖怪是乙破千代,乙破千代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愿意用坏心思去揣摩的存在。他犹豫了片刻,迟疑道:“你是说……”
“虽然我们不去京都!”乙破千代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但是我们可以把名字留给玲子啊。只要玲子念出名字,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受到思念,甚至,跨越空间的距离来到玲子面前啊。”
哇……塞……
妖怪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本领!
别说是土包子麻叶童子了,就算是和妖怪们相处过很久的铃音,也没有听说过这种设定,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的话,三日月宗近当初始终教“她”记住他的名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在灵异这边的世界里,名字几乎就代表了全部。
……可他最终,仍是忘记了。
就像是三日月宗近自己所说的那样,有形之物终将崩毁。
另一边,麻叶童子越想,脸色越糟糕——写下名字,这当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问题是:他就是一个正常人类啊,并不是货真价实的,像是传说中的酒吞童子或者茨木童子,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人类,就真的变成妖怪了的鬼族。有人远隔万里之外,就知道对方在喊自己……
……这种事情,杀了他也做不到。
“所以说……”
“不要!”麻叶童子脸色惨白地从地上蹿出去,“你们休想让我写下名字!我绝不……谁想做式神谁去,总之不是我……”
他说这句话本身——
大概就证明了,麻叶童子就是一个特别单纯可爱的好孩子吧。
……
告别之日。
麻叶童子背对着铃音,自从那天起,他就连着好几天,没给铃音好脸色看,不肯和她说话。但铃音是这种冷淡能打败的人吗?显然不是,就连江雪左文字那种坚冰都能融化掉,更别提本身就人善心美,所有的固执就只有表面的那层壳的麻叶童子。
麻叶童子只好躲着铃音。
但分别之时到来,麻叶童子不得不出现——他被乙破千代提着出来,眼神左飘右飘,就是不肯落到铃音的身上。直到乙破千代用耳朵拍了拍他的头,麻叶童子才不甘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装订的很用心的小本子。
铃音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小本子里的第一张纸上,端正地写着“麻叶童子”四个字,显然出自本人手笔。他学字的时间不算长,但已经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风范,胜过乙破千代和铃音两人一筹。而这四个字又是他认真之作,更显得笔锋俊隽,清雅含秀。
“礼物。”麻叶童子言简意赅。
然而下一秒,乙破千代就掀了他的老底:“式神名录,麻叶童子自己做的。他做废了好几本才勉强弄出了一本自己满意的。”
麻叶童子:“……”
铃音:“吭哧。”
麻叶童子仍旧一言不发,然而耳朵尖却红了,他下意识地去抢夺那本式神名录,笨拙地开口:“算了,就当我没送过好了。反正到时候你到阴阳寮里,会有人教你制作更好的。这本还给我……”
然而铃音抓得很紧。
“不一样的,自己做的再好,也没有麻叶童子的心意在里面。”铃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原本就长得好看,现在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高悬天空的太阳那样令人炫目,“我真的,超开心……每次念起麻叶童子的时候,麻叶童子也能知道我在想你吧。”
麻叶童子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他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
“不过说起来,其实麻叶你并不想成为式神的吧。”铃音想了想,将这个小本子翻到封面,上面还一片空白着。一种奇怪的想法在铃音脑海中一闪而逝,“说起来,友人帐这个名字怎么样?并不是阴阳师和式神的关系,而是好朋友在思念朋友打电话……会不会更好?麻叶童子?回句话啊。”
“……打电话是什么?”
“没、没什么。”
第十二章
分别总是带着伤感, 虽然铃音和麻叶童子相处的时日并不长, 但铃音对这两个人(妖怪?)的感激和喜爱也是真情实意的。虽说如此, 但铃音的伤感之情也没有持续太久。
都被某个混蛋给破坏了。
铃音忍无可忍地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按。
对面的男人毫无自觉, 在热闹的妖怪聚会里, 他在自己碗里还塞满了山珍海味的情况下, 仍旧锲而不舍地从铃音碗里偷吃,一点也没有自己做错了什么的自觉, 甚至,在铃音即将愤怒的当头, 他还温文尔雅地弯了弯金色的眸子,好声好气地劝解道:“人类的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一点啊,你看你,已经这么矮了,再不吃饭就更——矮——了——”
铃音太阳穴都在突突地疼。
“那我还要感谢奴良滑瓢大人的关心咯。”
“不用谢,不用谢。”奴良滑瓢对她弯了弯嘴角,那洒脱又优雅的姿态,让酒席上好几个歌女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绯红的双颊。奴良滑瓢显然很享受, 眼角余光四处乱飞——与此同时,他还不忘“不辞辛劳”地, 连铃音的饭碗都端走了, “这都是我分内之事……毕竟受人所托啊。”
受人所托。
——奴良滑瓢自己是这样宣称的。
铃音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她又不是真的八岁小孩,应当有的判断力还是在的。如果乙破千代真的委托了奴良滑瓢照顾她, 事先肯定会先通气;其次, 奴良滑瓢也不是擅长照顾人的性格——这个事实已经不止一次地, 在这几天的相处中被强调了。
奴良滑瓢——
傻。
脑子缺筋。
没心没肺。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就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铃音就为这个妖怪操透了心。这家伙活得非常肆意潇洒,并且从来不觉得这种过日子的方式有什么不对。困了就席地幕天安睡,饿了就直接走进正在宴请宾客的酒席里,开心时就放射高歌,难过……铃音还真没见到过他难过的时刻。奴良滑瓢是一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妖怪,就在几天之前,他看见一个妖怪头顶上的羽毛漂亮,就胆大包天地拔了下来。
然后被追杀了几个城。
最后还是奴良滑瓢依靠自己出色的幻术,才逃脱走。
对此,这个混蛋非但毫无歉意,还振振有词:他怎么知道,对方反应会那么激烈啊?
……这是需要思考的未知数吗?
然而奴良滑瓢转头就对羽毛丧失了兴趣,将其插在了铃音的头上,美名其曰,名簪配美人,鸡毛配小屁孩。事后,这个口头爽爽的妖怪就被一个人类小孩,举着树枝追打了几条街——铃音怀疑奴良滑瓢是故意的,这个混蛋妖怪已经无聊到了一种境界了。
目前,铃音对奴良滑瓢的印象仍保持在“无聊的混蛋”上,不得不得益于,她还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比如说,乙破千代确实委托过一个性格沉稳又靠谱的妖怪尾随照顾她,然而这位妖怪,在铃音出发的第一天,就被奴良滑瓢打晕了,倒吊在樱花树上。
只能说,幸亏。
奴良滑瓢放下了碗筷。
他反常的举动惹来了铃音好奇的目光,黑金色长发的妖怪面沉如水,目光远眺天空。铃音几乎没见到过这个没心没肺的妖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心情一沉,下意识地开口:“喂……”
奴良滑瓢捂住了她的嘴。他低下头,一双金眸笼罩在阴影中,仍旧在虹膜的边缘盈着一轮弯月般的辉光。奴良滑瓢用手指压了压自己的唇,对铃音嘘了一声。
原本关注着奴良滑瓢的目光,全都无意识地错开了。
这并不是奴良滑瓢第一次发动他的能力,事实上,在这个功力深厚的惹事精折腾下,铃音对这个能消除自身存在的幻术,已经非常了解了。
滑头鬼原本便是镜花水月的妖怪。
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虚幻与现实的界限。
很快,铃音就听见了异常的声音。
翅膀扇动的声音。
忽如其来的风吹进了会场,原本还在寻欢作乐的妖怪们,全都短暂地陷入了沉寂。即便是人类,也能察觉到那一瞬间环境的变化。这并非只是气氛的变化,而是更为深沉的,连空气都凝固沉重了的改变。
一只妖怪出现在了半空中。
“那是什么?”
奴良滑瓢对她摇摇头,然后隐蔽又小心地,将这个小姑娘彻底地裹在了怀里。
飞翔在空中的妖怪,有一对巨大的宛如鹰隼的黑色翅膀。他的体型与人类相似,穿着宽松的白色兰纹的狩衣,手执团扇,看起来很是文雅瘦弱。但他一开口,就推翻了铃音对他的第一印象:“弱者们,真是可悲。”
铃音:“……”
说起来,麻叶童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也算是让你们这些脆弱又可悲的生命生出一些微薄的意义吧。”妖怪讥讽地说,细碎的风吹着他耳畔浅金色的碎发摇曳不已,翅膀拍打,几根黑色的羽毛被细细地风吹出来——那看似柔弱的风吹过地面,竟然生生割出了几道裂痕来。
可怕。
这种可怕不仅仅指的实力。
铃音接触过的妖怪也不少了,有善良的,也有邪恶的,而邪恶之最无疑是奈落。但奈落再怎么坏,也是合乎“人性”的,他身上喜怒哀乐甚至比一般人还来的浓厚。
可眼前这个妖怪不一样。
他的眼瞳是宛如钢铁般的灰蓝色,凝视众妖的时候,也带着那种钢铁般的冷漠,无喜也无悲,只是在做某种必要的事情而已。
这种人……
……哦不,是这种妖怪。
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应当感到奇怪。
那妖怪继续说:“来吧,奉献出你们的浅薄的身躯吧。为吾等的大义,为……那位大人的事业,奉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吧。”
巨大的翅膀一抖,猛然展开。
奴良滑瓢神色一变,抱着铃音就在地面上一滚。噌噌噌,接乱不断的碎裂声在铃音耳畔响起——仿佛慢了半拍似的,群妖的哀嚎声才响起来。
奴良滑瓢也很狼狈。
如果天空中的那个妖怪,是精确打击的话,他大概可以很从容地离开。然而人家根本懒得那么麻烦,或者说,他压根懒得费心思,去节约那么一点点妖力。
——仿佛疾风骤雨。
——仿佛瀑布奔流。
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可怕的攻击直接席卷了这一片土地。
几乎是眨眼之间,宴会上就有不少妖怪直接化作白骨尸骸,黑暗的怨气萦绕在这一片土地上。当然,那位操纵风的妖怪并没有真的将其放在心上,他只是咦了一声,像是真的很惊讶:“竟然死了这么多?真是脆弱啊……算了,死了就死了,太弱小的妖怪,就连为那位大人奉献的价值也不存在。”
奴良滑瓢啐了一口。
他狼狈地从地面上爬起来,一身潇洒的和服,已经被风割出了不少裂口。铃音被他护得很好,没有受到任何受伤,然而奴良滑瓢刚一起身,铃音就注意到对方额角上被割开了一个伤口,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奴良滑瓢用袖子擦了擦,没心没肺地笑:“我没事,受伤么,这都是家常便饭。”
“疼么?”铃音超小声地问。
“能被美人这样关心,就算是死了也划算啊。”奴良滑瓢笑着回答,但还没等他耍几秒钟的威风,就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倒在地上。铃音好气又好笑,只好默默他的头,以示安抚。
两拨妖怪已经缠斗起来了。
天上的那个黑色翅膀妖怪,毫无疑问的强大,但妖怪的能力千奇百怪,当这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妖怪们铁了心,要给对方制造麻烦的时候,对面也不得不暂避锋芒。奴良滑瓢深深地凝视了一眼空中,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铃音的手,慢慢地离开了战场。
“他是什么妖怪?”
“……妖怪?他可不算是妖怪……当然咯,他在还是妖怪的时候,就已经荣登日本三大妖怪之一了。现在看起来更强大了。”奴良滑瓢慢慢地走着,为了照顾铃音的速度,他还走两步停一会儿,“他现在是式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