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儿一开始, 江夫人是交给了江锦的。
奈何江锦本人在文人圈中太出名, 说得难听一些,简直是叫先生们……闻风丧胆。但凡是京中有头有脸的族学, 江锦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就没一家没叫他踢过馆的。
而且江苒本人在这上头的名声也没比江锦好到哪儿去, 她在皇后跟前告的那一通状, 将原本矜骄的荣安县主至今都给臊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江锦的路没能走通,最后还是皇太子听见了, 亲自发话,说:“楚国公府上的女学倒是不差,也不似平常族学那样枯燥无趣,想来苒苒会喜欢一些。”
楚国公家大业大,几房女郎加起来人数颇多,他家原是有些落魄的,但某一辈开始,竟是连连出了数位王妃、郡王妃,通过这非同一般的裙带关系,楚国公府一改先头的式微姿态,重新一跃成为了京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之一。
因此,楚国公府的女学,一贯是很受大家的认可的,但是这毕竟是京城如今数一数二的公府,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因着身份不够,是进不去的;而那些身份够了的,又常常被公府里头脾气古怪的先生们拒之门外。
当然,那是绝对的废话。
皇太子开口,又有谁敢不应下来?
江苒起先听了“女学”二字,便心善反感,江夫人瞧出女儿的心思,便劝道:“这儿是太子殿下为你挑选的,娘已经同楚国公夫人说好了,你便先去瞧一瞧,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换,若是喜欢了,便凑合着学一点儿东西,权当打发时间了。”
京中女眷趋之若鹜的楚国公府女学,在江夫人这里,也不过是“凑合”罢了。
江苒到底舍不得让母亲失望,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江夫人高兴地为她准备起进学要用的东西,无非是一些笔墨纸砚之类的。她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女儿并不喜欢读书,反倒更喜欢舞刀弄枪一些,只是多少还是要读一读,磨一磨她的性子。
裴云起闻言,亦是遣人送来了贺礼,乃是颇为别致的一锭松烟墨,刻着定州烟雨台的芭蕉景色,十分有趣。
江锦、江洌都送了东西,便是不太靠谱的江熠,这回也遣人送了东西来。
这人更为奇怪,他送的,乃是一把小匕首,小巧玲珑,而又削铁如泥,倒是十分适合女郎贴身待着防身。这小匕首精美非常,又十分实用,江苒倒是当真喜欢。
她进学的第一天,旁人都没带,只带了一个杜若同一个三七,两人一人替她捧着笔墨纸砚,一人拎着厨房里早早备好的糕点零嘴儿,方才包袱款款地上了马车去了。
楚国公夫人林氏亲自到门前来迎她,见江夫人亲自陪着江苒来,面上笑意又真诚几分,拉着江苒的手,笑道:“那日在宴席之上,咱们坐得远,却也瞧见江四娘子了,真真是好一个妙人儿,怪不得叫江夫人藏了这么多年呢。今儿四娘子来我们府中女学,不必拘礼,都是我家的女孩儿多些,旁的品行不好的,是进不来的。四娘子是太子殿下担保过的,必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毕竟这京城没有比太子更是“品学兼优”的人了,所以她便下意识地认为,江苒也该如此。
江苒有些吃不消她的热情,求助地看向江夫人,江夫人便笑着将她拉回来,滴水不漏地道:“我家苒苒是叫宠着长大的,我只这个女儿,平日颇有些溺爱了,好在她是最妥帖懂事的,必然不会给您带麻烦。”
说罢,她又示意随身的仆从们奉上束修。
古时束修,无非一串肉干,到了今日,便演变成为金银布帛这类可以流通之物。女学是楚国公府开的,这束修自然也要抽去部分。
楚国公夫人忙叫人接了,一看礼单,竟是足足有两页,其价值何止千金,且里头还有不少年轻女孩儿要用的首饰衣裳等物,显而易见,是为楚国公夫人膝下两个嫡亲的女儿准备的。
她不由心里熨帖,忙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礼,江夫人有心了。”
江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只道:“应该的。”
她有心多陪女儿一会儿,便由着林氏一道进去,到了女学跟前,只见一群年龄同江苒相仿的女孩儿正三两成群,围着一张张小圆桌坐着,一名女夫子正在上首,点评学生的言论。
这竟是一堂辩论课。
江苒目露诧异,楚国公夫人便笑了,同她道:“四娘子,我们这儿可不学甚么德言容功这样空泛的东西,学的是男儿一般的事物,咱们女人又不短了手脚,如今多学着一些,来日也可独当一面,而非在家靠父兄,出门靠丈夫的软弱可欺之流。”
江苒不由心下赞赏。
她还在定州的时候,觉得定州开放,女郎们学习骑射也不怎么打紧,然而酸儒却也不少,时不时地便要在茶楼酒肆之中批判一番某某家娘子夫人有违妇道的言行,十分招人讨厌。
反倒是京城之中,虽然面子上大家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可男子鲜少有瞧不起女子的,女子也都自强不息,并不因为有父兄的庇佑便混吃等死,这才是真正的开明教化之地。
江苒不由道:“除了这些,女学里头还学什么?”
林氏骄傲地道:“娘子们分早晚半日,早间学一些经论,到了下午,便要外出活动,学一学骑马射箭,偶尔也会打闹一番,玩一玩蹴鞠。”
江苒听得眼睛都亮起来,江夫人见状,愈发觉得这女学找对了。
这会儿恰好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林氏便将自己所生的两个女儿喊了出来。
国公府的女郎们打扮皆十分相似,如出一辙的浅蓝裙子,茜色衣裳,只是徐三娘瞧着温柔沉默,而六娘子则恰恰相反,是个活泼明媚的性子,未曾开口,便已有三分笑意。
听林氏说了江苒的身份,徐六娘十分高兴地道:“原来你便是相府的女郎,我听说宫宴之上,那荣安县主想给你使绊子,叫你怼回去了,真真是大快人心!”
林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徐三娘轻轻地拽了拽妹妹的衣裳,示意她闭嘴,旋即便温柔地道:“江四娘子是方才来学中,若不嫌弃,便同我一道,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们便好了。”
江苒先前在定州,倒不太有话得来的小娘子,唯独一个蓝依白,如今也不在身边,见这两姐妹举止爽朗,便也有些喜欢。江夫人放下心来,告辞去了。
徐三娘闺名一个循,而六娘乃是一个“菁”,这两姐妹人如其名,一个循规蹈矩,一个生机勃勃。如今课间,她们两人一道把江苒带到自己所在的小圆桌便坐下,一时便招了不少人的眼。
女先生早知这位是相府的女郎,便和善地打了招呼,此外,便不像是寻常先生那样来盯梢了。
如今正是课间,江苒一面叫杜若掏出江夫人为自己准备的笔墨纸砚,一边四下环顾。
一共十余名女学生,除了她们这一桌,那头还另外坐了三四桌,大家彼此之间泾渭分明。看来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拉帮结派。
“今儿少了人么?”她很快发现大家都是三四人一道,唯独有两桌那边,都仅仅只有两人。
徐菁嘿嘿地笑道:“苒苒你不知道么?这两个同你还都有些干系呢。”
徐循悄悄地掐了妹妹一下,旋即才歉然道:“她说话没轻没重,你别往心里去。”
江苒这便猜出来了,只道:“这没来的,是文九娘和荣安县主?”
徐循见她猜得快,倒也没有隐瞒的心思了,只是轻轻点头。
荣安县主乃是因为在皇后跟前失仪,叫皇后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如今面上臊得慌,不愿意出来见人,已然好些天没再来学里头了;而文九娘……文九娘如今正忙着嫁人呢。
江苒想到前些时日江熠之事,不由微微蹙眉。
那日,文七郎醒来后,不论怎么询问,他都一口咬定只是自己冲动,倒也不指责江熠给他投毒。
这事儿明面上,算是压下去了,可暗地里,依旧有不少人暗自揣测,是江熠怀恨在心将文七郎毒害,而文家是迫于相府的权势,不得不忍气吞声。
便是江夫人想要从文九娘身上入手,可文九娘借着待嫁的借口,根本就不见人。
相府众人,这些时日都只觉得自己好生被恶心了一番,偏偏文家不管明里暗里,都是无辜得很,明显是叫人当了刀子,拿他们当挡箭牌也不厚道。
江苒便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文九娘空闲下来的位置,问道:“……这文九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菁一怔,旋即才歪着头想了想,她皱着眉道:“……嗯,文文静静柔柔弱弱那样子的,平日话不太多,很腼腆的一个人,唉,她其实也就比我们大个一两岁,文家怎么就这么急着要她嫁人?”
江苒也觉得奇怪。
她将文九娘的名字、嫁人、富商略略联系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偏偏此时,学堂的门口,“吱呀”一声,又叫人打开了。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在外头道:“本县主受不了这里头的灰尘漫天,如今几日没来了,你们把人都赶出去,仔仔细细地掸尘一番,再来请我进屋。”
江苒听见这个声音,微微挑眉。
哦,是那荣安县主来了。
旋即,便有仆役鱼贯而入,一个个皆是粗声粗气,不甚客气地将在座的娘子们都请离了座位,将人往外赶去。
这里不少娘子们都出身高贵,可再贵也贵不过县主,便是面露不忿,也只能忍下了。
徐家姐妹是此间主人,此时此刻,不由对视了一眼。
便是温柔娴静的三娘子,瞧着都不太愉快,而徐菁则根本不愿掩饰自己的不屑,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嚣张跋扈,不讲道理!”
话虽如此,可楚国公府并不能承担得起得罪荣安县主的后果,徐循、徐菁便俱都站起了身,预备一道往外走去。
她们看江苒不动,似乎有些困惑,徐菁看了看外头,只是小声道:“苒苒,这荣安县主最是蛮横无理,平日出门都带了打手,跟条疯狗一般,你还是别同她一般见识了。”
江苒微微挑眉,只是问,“她即便是在别人家中,也如此嚣张?”
徐循微微叹了口气,只道:“平昌郡王同郡王妃都十分宝贝这个独女,我等不愿同她一般见识,横竖无非是掸尘罢了,出去站一会儿,很快便过去了的。”
说话间,旁人已是走得一干二净。奴仆见江苒等人不动,便不悦地呵斥道:“你们听不懂人话吗?县主要叫我等掸尘,你们赶紧出去!”
说罢,甚至上手,推推搡搡了起来。
江苒心里头都奇怪极了,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能嚣张跋扈没脑子成这个模样。她端坐着不动,只是低声叫了一声三七。
三七守在门口好久了,身为暗卫的职业素养,让她在听见自个儿名字的时候反应飞快。她忙走到江苒身边,一手拎开一个闹事的奴仆,像是丢小鸡仔那样,将两人纷纷丢开。
旋即她一闪身,挡在了江苒跟前。
外头很快传来了荣安县主不悦的声音,“里头是谁?徐家的三娘同六娘?!你们是不要命了么,敢同本县主作对!”
江苒冷静地道:“不巧,还有我,县主今儿这是来上学的?真真是好大的威风。”
荣安县主:“……”
她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天了,就是觉得当日宫宴太过于丢人,想要避一避风头!
眼见着风头过去了,她终于敢出门了……可怎么哪哪都有江苒!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让我想想,今天这桩事情跟谁告状比较好,是我阿爹阿娘呢,还是我阿兄呢,还是太子哥哥呢,还是皇后娘娘呢?
荣安:告辞!
第47章
荣安县主论起身份, 原该是女眷里头一等一的尊贵。她爹平昌郡王替圣人执掌兵部,乃是圣人心腹,比起旁的皇亲国戚们来说, 他有实权,自然是高人一等的。
但是今年年初, 平昌郡王几回办事不利,遭到了圣上呵斥,虽不至于被褫夺权力, 但是渐失帝心是肯定的。一个失了权势的王爵, 比起从皇帝还是东宫之时便战战兢兢随侍左右的江相,自然是分量不够的。
荣安先头还没看清楚里头的关窍, 不然也不会在当日宴席之上, 当中开口讽刺江苒。她那会儿只是觉得江苒的出现太过于蹊跷, 同京城的众人们一般们都不太信那命格之说, 怀疑江苒没准不是相府的女郎, 她又仗着自己的身份, 大大咧咧地便开口提了。
结果她实打实地撞了南墙, 甚至连皇后都得罪了。
荣安虽然有些跋扈,倒也不至于完全没脑子, 才吃过苦头, 如今哪里还敢再惹上江苒。
自江苒说过话后,她的笑容便僵在脸上, 旋即才见里头三位娘子一道走出来。
徐家三娘同六娘她是认识的, 这儿虽然是徐家的地盘, 然而这两姐妹从不敢与荣安县主叫板, 。
反而是后头的那名绿衣的小娘子,叫荣安县主的嘴角狠狠地抽了抽。
那小娘子生得袅娜高挑的身材, 缓缓走出来的时候,眼睛微微一抬,露出三分笑意,便在清雅无双之中,又添两分明媚。
自然是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却叫她留下了惨痛记忆的江苒无疑。
江苒走出来后,见荣安县主见了鬼似的瞧着自己,便只是笑着福了福,道:“问县主安,我方才还听徐三娘说您这些时日身子不适呢,怎么这会儿又来学中了?”
荣安心说,我之所以身子不适,还不都是你叫我丢了脸的缘故。面上她勉强笑道:“这两日已经好了,反倒是江四娘子,如何会出现在此地?”
江苒歪着头打量着她,轻轻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我阿娘说,我成日在家中待着也是闷着,叫我多来外头学些东西,寻几个相识的姐妹也是好的。”
荣安只觉得江苒即便是这样慢吞吞地说话,也仿佛带着几分不怀好意。她不由地站直了身子,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如今如临大敌的模样。
江苒说着,又看向了她,“嗯,县君爱干净,也是应当的,只是我等在里头上课,这些扫洒掸尘之事,想来楚国公府上,是有专人干着的,县君很不必这样喧哗。”
荣安县主出行,向来是前呼后拥,她人又娇气,只是掸尘这样的小事,旁人从不敢忤逆于她。如今还是头一遭在别人这儿踢到了铁板,她不由面露不悦,只是反驳道:“本县主爱干净,这儿人多,久了便是浊气逼人,自然要好生扫洒一番,我才能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