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天气晴朗,又是休沐,到京郊马球场时,已然有不少郎君们在了。
马术课的夫子上前去同郎君们交涉,要他们让出场地,郎君们纷纷抱怨起来,还有人说,“小娘子们不过耍个花枪,打球又有什么好看的,还是乖乖坐在一边看着我们打球喝彩得好。”
夫子正要辩驳,然而娘子们经过先头的事情,已然十分团结,闻言纷纷反驳,“凭什么让给你们,这球场本就是我们租下来上课的!”
郎君们嬉笑道:“上课?上什么课,你们家里人叫你们上课,是为了来日你们能寻个好夫君,可不是叫你们学着同人顶嘴寻衅的!”
蓝依白听得皱眉,她看了一眼对方,发觉那人穿着紫袍,瞧着算是风流倜傥,可这样说话,着实叫她不齿。她便冷然开口道:“你家爹娘叫你们休沐出来打球,是为了叫你们强身健体,也不是为了叫你们这样语言轻鄙,毫无教养的!”
那郎君见她瞧着柔弱,愈发嘲讽大声起来,说便是他们让了场地,你们这些人也打不起来,球杖都拎不动,还不如回家拈绣花针。
荣安在众人之中一贯身份最高,闻言也是冷笑说:“你这纸片儿身板,瞧着也不是能打的,我们这边能一个打你十个!”
紫袍郎君叫她这样挑衅,心下不喜,只是冷笑道:“好好好,你们且叫那个能打的出来,叫我们看看?”
这头众人起了口角,江苒原是不太在意,正悠然地四处看风景,可等到这句话一出,她才觉得不对劲。
江苒默默抬头。
旋即便发觉同伴们纷纷回身看自己,眼露信任与鼓励。
荣安小声道:“苒苒加油,我们相信你?”
江苒:“……”
郎君们见了江苒便是那位据说能一打十的,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哄堂大笑。
眼前的江四娘漂亮得像一朵山崖边开着的柔弱兰花,美则美矣,可极为纤细柔弱,胳膊都还没球杖粗。
别说一打十了,只怕一会儿碰她一下,她就能哭出来!
那位寻衅的紫衣郎君一面笑,一面擦着眼泪,只道:“我们不同你们计较,识相的还是赶紧让开罢,不然你们难道真要叫江四娘一打十?”
江苒闻言,微微眯起眼睛。
她身后的娘子们被这话气得皆是满脸通红,江苒却还十分镇定,她看了看对面的人马,忽地道:“你们不也没凑齐二十个人,这马球不嫌打得没意思么?”
紫衣郎君诧异地道:“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江苒抬手,面无表情地把球杖背到了自个儿的肩膀上,冲着他们微微一扬下巴,“你们一队,我们一队,比一比,不就知道谁厉害了?”
紫衣郎君一怔,旋即神情古怪了起来,“你认真的?”
后头娘子们忙抓紧时机嘲笑,“这怕不是不敢了罢?!若是不敢,赶紧让开!”
郎君们哪里愿意接受这样的挑衅,回头一顿交涉,旋即便挑了十人出来,个个都瞧着十分高挑健壮,衬得这头的娘子们愈发羸弱纤瘦了些。
徐循看得皱眉,低声问江苒,“我听说这些都是京中世家子弟,想来十分精通这些,咱们平日虽然也练过,只怕不敌。”
江苒道:“这些都是文官子弟,我先头在宫里头见江熠同文七郎对峙那会儿,见过这些人,要论能打,那群纨绔想来能打一些,眼前这些都是成日在家苦读的,未必娴熟。”
徐循这才放了几分心,依着江苒的意思,往后又点了几位娘子出来,两头一凑,恰好是两支十人的队伍。
蓝依白虽然面露忧色,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拉着江苒到一边,替她整了整衣裳,悄声道:“你阿兄才叫我看着你,你就这样闹,你家人会不会苛责你?”
江苒安慰道:“他们一贯是知晓我的性子的,今儿算是他们挑衅在先,我代姐妹们应下,若是要输,也不会逞强,你到一边坐着罢。”
蓝依白忧心地离开了场中,到了一旁的席上。
马球场除却正中一草地外,四周搭起高位,休沐日来踏青的人不少,如今忽见一个个千姿百态、俏丽非常的小娘子翩翩进场,旋即又是一队穿了同色衣裳的郎君们骑马进场,不由瞧得愣住了。
没一会儿,场上的人就都知道了,归仁学府的娘子们要同那头郎君们的队伍一道比赛!
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场内众人一人一马,人和马身上都系着表明身份的飘带以便分别,江苒等人一边是蓝色,而郎君们这头乃是赭红。两队人马壁垒分明,各自举起球杖向两侧示意。
江苒站在正中,恰对着那名紫袍郎君,对方轻蔑地道:“我先头见你兄长打球,还算有几分本事,只是是个莽夫纨绔,不料江四娘子你竟也如此鲁莽无礼,可真是一家人啊。”
江苒听他这样说,不由皱眉。
她虽然时常同江熠不对付,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她嫡亲的兄长,自个儿骂骂就是了,如今听旁人这样无礼,不由十分不悦。
她淡淡道:“我先头也觉得江熠纨绔,如今见了你们这些人,才知道他虽然纨绔,倒勉强算得上个真性情,你们自恃名门之后,言语之间却对女子颇有轻视鄙薄,才算是虚伪又恶心人。”
“你——!”对面显然是被她气得不行。
而此时,鼓声忽起,代表这一场娘子同郎君们的斗争已然揭开帷幕!
江苒不论郎君们如何再出言寻衅,都不再理会,而是紧紧盯着那彩绘的马球,如今鼓声一起,她遥遥策马前去,球杖横扫——
球杖与实木所制的马球相碰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江苒紧贴马背,挥杖遥遥一击,马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彩色弧线,精准无误地传到远处一名队友手中——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众人的视线几乎都被江苒夺去,而郎君一方,竟是没能半点儿摸到那马球的边缘!
四周传来一片讶然之声。
那头蓝队势如破竹,连连进了数球,每进一球,裁判便会在场中属于其的一侧插上一面鲜红的小旗子。红队比分却也不低,紧紧咬着蓝队的比分。
越是到后头,赛事越是胶着。
娘子们的体力自然是略差一些,如今打了大半场下来,已叫汗水浸湿了鬓角,先头拉开的差距已然逐渐被追回。
可眼见着时间就要到了,那紫衣郎君也是心急非常。
几名郎君早有默契,此时暗中对视了一眼,齐齐策马上前——对面说来根本没几个厉害的,无非是江四娘领着众人,打出了前半场的节奏。
江苒借着空暇,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却不意在转瞬之间,局势忽变,她竟被几名郎君团团围在了中间。
众人身下马匹俱是呼着粗气,在场下之人看来,被团团围住的江四娘子,瞧着柔柔弱弱,像是被狼群围住了的小绵羊那样无助可怜。
席间的蓝依白见了,神情大变,她脱口而出,只道:“荒唐!他们怎么这样阴险!”
旁人见她如此,便指点道:“那名紫衣郎君,你瞧见了么,乃是宣平侯府家的二郎君,平日就常来打马球的,很通这些套路,看来江四娘等人危险了。”
蓝依白微微一怔。
她那会儿虽在藕园宴见过这位宋二郎,可只是遥遥一看,并没有看清楚脸,这会儿忽然知道这言行无状粗鲁无礼之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不由心情更是复杂了。
她略略定了定神,绞紧了帕子,继续看向场上。
娘子一方失了江苒,果然方寸大乱,转瞬之间,就被连追两球,比分持平!
江苒攥着缰绳,握着球杖的手心早就叫汗水浸湿,她极力维持镇定,看着四周,寻找对方的空隙。
忽然,因为一名郎君前去追球,那包围圈竟是开了一个小口。
而那马球,恰在包围圈外不远处,江苒估算好了距离,便忽地伏身下去,驱着身下马匹,向着缺口奔去!众人忙要拦她,可江苒身姿轻盈,即便是旁人的马都贴到了她的跟前,她也眼都不眨,简直跑出了不要命的阵势!那郎君不敢硬撞,竟是迟疑了一瞬,略略后退!
江苒身形堪称灵活地在马上一转,几乎是与抢球之人贴面而过,马蹄声如同擂鼓,而她的球杖稳而准,从重围中杀出,旋即悍然挥出,彩绘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弧度,清脆的“砰”一声过后,落入球网!
最后一球,进了!
场上声音顿了顿,忽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娘子们纷纷下马,高兴地把江苒围起来,荣安笑嘻嘻地道:“苒苒赢了!”说罢便解了衣襟上的彩色宫绦丢过去,娘子们见状,也纷纷有学有样,一时彩色宫绦乱飞,江苒被丢了满身,简直哭笑不得。
这宫绦乃是小娘子们玩乐的彩头,又或者是在场上见了哪位郎君英勇,便会待他下场以宫绦赠之,以示钦慕。
如今倒好了,郎君们一个个面色铁青地站在一边,反倒江苒十分受娘子们青睐,这场面十分有趣,边上路人们见了,都纷纷笑出了声。
江苒一面谢过姐妹们的宫绦,一面无奈地道:“这玩意儿是丢给你们心上人的,这一个个的这样胡闹,是做什么?”
徐循微笑打趣,又仿佛意有所指道:“苒苒你最是厉害,郎君们都比你不过,我们自然不放在眼里。”
蓝依白匆匆下了看台,拉着江苒,用帕子给她擦汗,见她面露疲倦,她不由有些心疼。
江苒当真倦了,勉强往蓝依白身上一靠,蓝依白半搂着她,面露关切,而当她再看向了对面的宋誉之时,那些关心温柔之色却淡了。
她冷冷道:“宋郎君技不如人,如今眼见着输了,可要同我等道歉?”
宋誉皱着眉,自然不愿意认,只是不屑地嗤笑道:“真是奇了怪了,世风日下,你们这些女人不学着相夫教子,一个个口齿伶俐,功夫厉害,我看是要反了天了!女人就不该读书学这些,你们还不如回去学学女诫女德,学着恭顺柔婉罢!”
蓝依白冷笑连连,刚要再说,边上的江苒先炸了。
她记着他才说过江熠的坏话,如今又听他还敢说蓝依白的坏话,简直忍无可忍!
她眯起眼,举起手中没有抛下的月杖,指着对面之人,森然道:“自个儿没用,还怪女人厉害,输了就输了,还不敢认,怎么,你是没爹还是没娘,才要我们来教你做人讲话?”
作者有话要说:
苒苒:不要问我有多强,祖安三年有爹娘。
第74章
江苒忽然发难, 月杖几乎都要戳到对方脸上去了,众人始料未及,未想到她这么个小娘子竟有如此大的脾气, 皆是哗然。
宋誉自知被挑衅,十分恼火, 一手拨开了那月杖,阴沉着脸,道:“你们在外抛头露面, 给家族蒙羞, 廉耻和何在?你不知理亏,还要行凶, 律法可知?江四娘, 你不要以为你是江相的女儿, 你兄长是江锦, 你就能这样横着走!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 不是你们江家的!”
江苒冷冷道:“我阿爹阿兄, 俱是举世难有的高才高义之辈, 他们尚且不说我如何,你又以什么身份来说我?圣人是圣明, 所以才倚重我父兄, 我父兄又开明,所以给了我能够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大家同样生而为人, 合着是你嘴巴特别碎, 还是你脑子特别多水, 就自觉高我一等了?”
江四娘虽然脾气不好, 但是平素不爱同人多动口舌,众多娘子除了荣安县主, 都还没领会过她的厉害,如今在边上那是瞧得叹为观止。
奈何郎君们那边人多势众,一人不成,又出一人,对着江苒指指点点,道:“江四娘子,尔等读书知礼,不去修养自身的德言容功,不去学怎么相夫教子、操持内宅,反倒成日不思进取,在外抛头露面,同农妇何异?我劝你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出身高门,便不知修身养性,你们未来的夫家,可最看重这些!来日有你们后悔自己如此轻狂的时候!”
他说完,又冲着一边的蓝依白,冷冷数落道:“若我未曾瞧错,这头便是蓝家那位娘子了,你同宋兄分明早有婚约,如今有违妇道在先,交友不慎在后,我等当你是自己人,你还是快快家去,这头的事儿同你无关!若是再不识相,闹出丑闻,他们宋家想来也不会要这样的媳妇!”
这话一出,众人便是一怔。
蓝家同宋家的婚事,大家多少知道一些,只是却都是第一回 把两位主人公认齐全了,不料他们竟在这等场合下见面,真真是叫人……吃惊。
江苒眼神一冷,正要再说话,便叫蓝依白按住了手。
娘子们今日要打马球,多穿骑装,而蓝依白依旧是一身月白罗裙,如同月光那样温婉秀丽,众人人之中尤为显眼,她将江苒拉到身后,缓缓地看着那人道:“照你的意思,辜负了父母教养师长教诲,毫无节操道德可言的宋二郎,是什么我高攀不起的良配么?”
她一句话将那宋誉说成什么也不是,宋誉原听旁人道破她身份,这会儿又听了这样的话,不由气急,抬起手指指着她,看起来很想骂人。
蓝依白又哪里会让他开口,只是继续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何谓君子?尔等言语之中,对女子大有鄙薄,生你养你的是不是女人?为你操持家务的是不是女人?高门贵女也好,农妇也好,是哪个偷了抢了你家粮食了,还是你做梦的时候她们挖你祖坟了?我们爱读书就读书,爱骑马就骑马,便是去种地,那也是凭自己的本事,与你何干,要你多舌?男儿不想着建功立业,成日对着女子指指点点,便是君子之道了?!”
宋誉听得连连皱眉,冷笑道:“好好好,初初一见,蓝娘子就给我好大的惊喜!娶你这种女人入我家门,可真是要败坏门楣!我先听说你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原来竟是个言行无状的泼妇!”
蓝依白冷笑,索性坐实了他的话,“知书达理,那也得跟讲得通的人讲道理,同你们这些喜爱抬杠之人说话,便是我要说道理,也要掂量掂量你们听不听得懂!我先前也当宋郎君好歹是个侯门公子,你又做了什么?我见你藕园宴上,连首稀松平常的格律诗都是抄来的,那也就罢了,身为郎君,不想着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不想着悬梁苦读,成日只会寻女人的麻烦,贵府门楣我何德何能胆敢败坏,横竖早就叫你败坏完了!”
她书读得多,口齿比起江苒更见伶俐,骂人一套一套,连个词儿都不见重复的,后头娘子们听得都呆住了,只觉得往日在这些郎君跟前受的鸟气一吐而尽,真是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