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骂得着实狠了。
含春年纪同念春相差不过两岁,这时被长姐在众人面前这般教训,脸上滚烫,哭得几乎要背过气过去。
元春还待要说话,斜刺里忽的冲出一人来,搂着含春的肩膀喝问道:“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哭成这样?”
第3章
念春的亲爹贾赦没有什么其他的兴趣爱好,除了对扇子的执着近乎变态。至于在女色方面嘛,念春觉得,她家娘亲长得美若天仙,柔情似水。可管家理账,可相夫教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实乃天上地下少有的美人儿。
贾赦对嫡妻也十分敬爱,自打成亲以来,夫妻和睦,育有三子一女。
至于身边的妾侍嘛,一个翠云、一个嫣红,俱是贾母所赐,通房抬妾。有一个是张氏亲自给身边的丫鬟开的脸,也就是迎春的亲娘,本家姓邱,温柔可亲,凡事都由着主母做主。另一个是同僚所赠,自从生了含春后,便由妾抬了姨娘,因她本家姓冯,府上都唤一声冯姨娘。
“大姑娘,六姑娘纵有不是,您是长姐,略微说她一两句也使得,如何口口声声要提她出身?难不成庶出是她自己有的选的不成?”冯姨娘一面搂着含春拍抚,一面看向元春,美眸含泪,咄咄逼人,“大姑娘出身好,我们自是不敢说一句不是。只是,这满府里的姑娘都以大姑娘马首是瞻,六姑娘素日身子虚弱,这番前来只是为着前段日子不曾尽孝,谁想反倒落了不是?”
元春冷笑道:“冯姨娘好一张巧嘴,几句话就编派起我的不是来。你怎不问问六妹妹都说了什么话?我这做姐姐的,莫不是说她一两句都不能了?”
冯姨娘梗着脖子说:“纵然如此,大姑娘也该同六姑娘私下里说才是。如今在这处人来人往的,谁知哪个碎嘴的婆子传了出去,六姑娘若是落下个不明事理的名声,可要冤死了。”
探春见她口口声声都是强词夺理,又见元春气得手都发抖,有心要向元春示好,向前一步啐道:“好没道理!”
“冯姨娘这话岂不是要冤死大姐姐了。咱们几个姐妹才出门几步,这会儿子不过是大姐姐有心要提点六妹妹几句话罢了,到冯姨娘嘴里倒这也不对,那也不是起来。瞧着倒是六妹妹多尊贵的一个人,我们做姐姐的,怕连说都不能说一句了!”
慕春见状,也冷笑着附和:“可不是?想来冯姨娘平素也不把尊卑上下放在眼里的,仗着有人撑腰,府里谁人不敢指摘。咱们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岂敢太岁头上动土。”
“三姑娘、四姑娘,可不敢这么说呀!”
贾宝玉被元春牵着,这时见几个姐姐都脸现怒容,虽也觉得含春哭得可怜,可素日里,他同念春最是亲密的,这时也挣了元春的手,跑到含春跟前说:“六妹妹,你说你是庶出的,可大伯和大伯母何曾亏待过你什么?咱们姊妹间也从没有缺了你短了你的。倒是你常日里见七妹妹有好吃好玩的,总想着要抢来占为己有。七妹妹不同你计较,那是她心胸大度的缘故,若放在别家,难不成也都由着你这样不成?”
含春被宝玉这样一说,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只嘤嘤哭个不停。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话,你们都护着她!凡事都是她对,我错!我哪里配和你们做姊妹!”
元春恨得咬牙切齿,伸手把含春从冯姨娘怀里拉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倒有脸哭,我都替你臊得慌!七妹妹年纪最小,不说嫡庶有别的话,便是按着年纪来,也该爱惜她些,谦让她些。你倒好,仗着年长她一两岁,反倒整日里寻她的不痛快,我真是恨不得要打你一顿才好!”
“啊,大姑娘使不得呀!”
冯姨娘只当元春真的要打下手去,护女心切,猛然向着元春一扑。元春被她狠狠一撞,正巧摔在了小径上,额角被尖锐的石子划了一道口子,当下流了许多血来。
念春惊呼一声,甩开迎春的手,上前就把冯姨娘狠狠一推。
冯姨娘见元春额角见了红,心里正是惶恐的时候,哪里有防备。此刻被念春对着腰上一推,也跌跪在地上,脸上青白交错,冷汗密布。
那边探春和慕春一人一边扶着元春,见冯姨娘跌跪在地上也不理会,宝玉早掉头往贾母那里跑去叫人了。迎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有心要劝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念春把个小圆脸蛋儿鼓得同包子一般,气呼呼的站在冯姨娘跟前,心里急得直上火。
“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手推我大姐姐!”
“我,我和你拼了!”
念春气得半死,无奈人小力微,扑上前狠狠抓挠了冯姨娘两下也不过是扯得她钗环散乱而已,实质伤害等同没有。含春早吓得缩在了冯姨娘身后,见念春气冲冲地来打冯姨娘,动也不敢动,更遑论阻止她了。
不消片刻,贾母带着一帮丫鬟仆妇都来了,见元春额角血迹已蜿蜒到了下巴,心里又急又怒,一面让人扶了元春回屋,着人领了帖子去找太医,一面举起拐杖狠狠地砸了冯姨娘肩背几下,又命人速去把贾赦与张氏叫来。
宝玉怕人多伤了念春,一来便先把念春牵到了一边。这时跟着元春先回了贾母屋内,一大一小两只红着兔子眼睛趴在元春榻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医诊治。
贾赦和张氏来的时候,元春的伤口方才包扎好。因王氏今日出门去了,贾政又还在工部,故而不曾惊动他们夫妻二人。贾赦与张氏连忙向贾母请了安,见贾母冷着脸色,贾赦一眼便扫到了地上跪着的冯姨娘。
“母亲,这是怎么了?”
“你怎的不问问这贱.人!”
贾母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句话说出口已是气喘吁吁,琥珀连忙端了茶来给贾母顺气。贾赦上前一脚便把冯姨娘踹得背过身去,怒喝道:“说!你做了什么事,叫母亲气成这样!”
“老爷,老爷!老爷,贱.妾冤枉呀,求老爷做主!”
张氏淡淡地扫了冯姨娘一眼,见她趴伏在贾赦脚边,双手紧紧地拽着贾赦的衣袍下摆,不由得冷笑道:“这时倒知道要喊冤,我却想知道你是哪来的胆子敢向大姑娘动手!”早在来的路上,张氏便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心中原就憋着一股气,好个冯姨娘,生的好女儿,也敢欺辱到念春头上来!
“贱.妾不敢呀!便是给贱.妾吃了熊心豹子胆,贱.妾也不敢呀!”
冯姨娘乃是早年在长乐坊里受过调教的,一身勾.搭人的本事,被贾赦的同僚买回去调教了小半月便送与了贾赦。平日里泼辣张扬,也是难得一见的性子,得了贾赦几次喜爱,又生了含春,自是在府中风光得很。加上张氏素日不曾为难她些什么,两个姨娘里,她也比邱姨娘会奉承贾赦,向来恣意惯了。这时伏低做小,反倒另有一番楚楚可怜。
“贱.妾乃是一时失手,无意伤了大姑娘,并非存心的呀!求老爷明鉴,老太太明鉴!”
贾赦见她钗环撒乱,披头散发的样子,到底念着这几年的情谊,心有不忍,正要开口时,忽地贾母碧纱厨后跑出一人来。
“老太太!呜呜呜,大姐姐流了好多血!”
第4章
一张粉嫩嫩的包子脸皱成一团,串串泪珠从脸上滚落,抽抽噎噎的样子看着恁得教人心疼。小姑娘胖乎乎的小手攥成一个小拳头,抵着嘴巴哭得快要断气了。
“老太太,呜呜呜,大姐姐,大姐姐她……她流了好多血!呜呜呜!”
贾母被念春这模样吓了一跳,先一步把念春先搂进了怀里,正要哄她不要哭时,听得念春哭着说出这话,心里就是一个咯噔:元春那是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姑娘,学识修养都是一等一的侯门小姐做派,这是指着将来有朝一日入了贵人的眼,挣个好前程的。倘若真有个万一……那可怎么是好!
念春抽噎着拽住贾母的袖子,哭得气都喘不匀了,“老太太,快、你快去看看大姐姐吧。”
贾母这时也没心思处理冯姨娘的污糟事了,指着贾赦怒喝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忙拉着念春往碧纱厨后面去了。
才一进屋,贾母急得煞白的脸色才缓过来几分。无他,只因元春一脸晕红的靠在一只滚边金枝线叶蜀锦抱枕上,额角上了药,这时已不怎的显了。一直给贾府看诊的张太医垂首坐在桌边,提笔写着方子。元春的大丫鬟抱琴面上含笑地先来给贾母请了安。
探春和慕春早被贾母打发着带了宝玉回荣禧堂,这时并不在此处。
贾母疑惑地看了一眼元春,正待开口要问,元春却先开了口。
“老太太怎么来了?脸色瞧着竟不好,是不是冯姨娘惹得您生气了?”
念春扶着贾母坐到炕上,自己扯了帕子擦了擦眼睛,哽咽道:“她是坏人,推了大姐姐,害得大姐姐流了好多血,刚才还气得老太太手都发抖了,呜呜呜。”
“哪里就流了好多血,现下上了药,不都好了嘛。快别哭了啊,你看大姐姐都受伤了,难道我们念丫头还舍得要大姐姐再来哄你不成?”元春忙拉过念春,细心地替她擦了眼泪,又伸手抚了抚念春头上的两只小花苞,笑道,“知道我们念春最是有孝心的孩子了,这会儿就别哭了好不好?”
“嗯,念春不哭,可是大姐姐真的流了好多血!”
怕贾母不信,念春伸手扯了两下元春腰间的被子,被元春摁住了,还眨巴着眼睛对着贾母道:“老太太,刚才大姐姐的衣裳都红了呢,可吓人了!”说着,伸出小手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贾母微微一愣,先是不解,后见元春一脸羞容,心思一转,瞬间便明白了。拉了念春在怀里,笑呵呵地说:“我们小念春是被吓到了是不是?你大姐姐这是长大了,等念春再过几年就明白了。”
元春羞得耳朵都红了,俏脸含春地侧过身子。
贾母却是老怀安慰。
元春样样儿都好,模样性情处处拔尖儿。唯独这身子,生来有些宫寒之症,别人家的姑娘大多十一二岁便来了葵水,偏元春今年都十五了,葵水却是一直未至。为着这个,贾母没少私下里延医问药给元春温养着。谁想今日偏凑了巧,贾母心中的十分怒气,此时也因此事去了三四分了。
念春不太懂这些缘故,但见元春粉面朱唇,丰润秀美的眉眼中透出几丝羞意。又看贾母笑呵呵的模样,心里想着,大姐姐大概是不妨事儿的,也就放下心来。
张太医一张方子写罢,也扶着山羊胡须微微笑道:“老太君到底有福气,大姑娘如今却无需烦忧了。”
贾母亲自收了方子看过,见上面好几味药材都是温养补身,固本培元的,心中便明白了这方子的功效,也笑道:“难为您这些年来费心了。”
“哪里哪里。”张太医笑着推辞了一番,见念春靠在贾母身侧,小小的一个人儿眼睛肿得核桃一般,还时不时地握着小手去揉那双红眼睛,亦觉有趣,咧嘴笑道:“怪道都说老太君最是疼爱这七姑娘,瞧着小小的一个人儿,偏又有那赤诚心肠。见大小姐身子不爽,也不问个缘由,都哭得那样,我瞧着都不落忍。”
贾母闻言低头一看,可不是!
一双眼睛被揉的通红,因先前哭得狠了,现下还不停地打嗝呢。只是碍着方才应了元春,这时未免元春担心,只忍着不出声罢了。
“可怜见的,琥珀,快去绞了凉帕子来给七姑娘敷着眼睛。”贾母心疼坏了,又搂又哄道:“傻孩子,怎不早说呢,瞧这眼睛,若是哭坏了可怎么好。”
元春心里也十分心疼,忙凑过去细看了一回念春的眼睛,见她可怜巴巴地团着一张小包子脸,蹙眉道:“都是我不好,该拦着念丫头不叫她出去的,哭得这么可怜,我也难受极了。”
抱琴忙安慰道:“哪里是姑娘的错儿,是奴婢不好,因着一时忙乱,错看了一眼没守住七姑娘,姑娘、老太太,您们罚我就是了。”
“嗝,嗝,老太太,别嗝,别罚抱琴姐姐,嗝,是念春自己跑出去的,嗝。”
一句话里倒打了四五个嗝,元春心疼地红了眼眶,握着念春肉乎乎的小爪子说:“好好好,不罚不罚,咱们都听念丫头的,啊。快别出声儿了,可怜见的,张太医,可有消肿的方子,瞧我七妹妹的眼睛都肿得这样了。”
张太医笑呵呵地说:“是药三分毒,竟是不必用药的。”瞧那七姑娘一听不需用药,登时松了口气的样子,偏装得似模似样的镇静,孰不知贾母和元春等人早看在眼里,透出笑意来了。
“只需煮了鸡蛋,待温热时在眼眶浮肿处滚上几滚,不消几回便可消肿了。”
“那奴婢这就去小厨房里煮鸡蛋。”抱琴感激念春,此刻听了张太医的话,连忙站起身就去了小厨房。元春也不拦她,由着她去了。
念春小胖爪子被元春握在手里,暖乎乎的,肿得核桃一般的眼睛此刻只能眯成一条缝儿看人。待琥珀送了张太医出去,才转头看向贾母,“老太太,六姐姐呢?”
“哼,不长进的东西,由着她去孝敬她姨娘去!”
贾母听她提起含春,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到元春和念春今日有这等苦吃,都因含春为人不安分的缘故,心里更是深恨姨娘心大,教得女儿也整日里争风吃醋。
“念丫头可别心软要为冯姨娘求情,六妹妹如今说话这样不着调,焉知不是她这做姨娘的镇日在耳边叨念的缘故。”
贾赦房中因张氏生了三子一女,贾赦心疼妻子,不想让她操劳太过,因此迎春和含春一向跟着自己的姨娘过活,只是吃穿用度并不曾与嫡出的孩子们有甚么差别。谁知迎春之母邱姨娘倒是老实本分,把个迎春教得也如她自己一般,老实得近乎木讷了。那冯姨娘恰恰相反,因她性子泼辣,进府前又见过几分世面,很有些自命不凡的意思。做了妾后一心要抬姨娘,抬了姨娘又一心要争个上下前后来,成日对含春说三道四,好好儿的姑娘也被她教得性子左了。
元春这话不偏不倚,倒不是看轻了她们母女二人的意思,而是知道念春年纪小,这时候性子还没养成,怕她因这事儿心里愧疚,故而由此一说。
念春倒也没觉得什么。只是想到那冯姨娘平日里就咋咋呼呼,对张氏也有几分不恭敬之处,还偷摸着把她的份例给贪走一二分的事儿。前几次不计较,那是因为念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可今日见她愈发胆大妄为,念春就不大乐意了。
“老太太,您说我今日都这样了。”说着,扬着脸把一双肿得只剩一条缝儿的眼睛往贾母跟前凑了凑,念春继续说:“那您能不能由着我做回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