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都知道,念春在糕点零嘴上一贯贪嘴,常有为着多吃了几口点心胀了肚子而不吃饭的事情。为此,身边服侍的婆子奶妈常被责罚。元春几个也都在此事上留心,不叫她吃多了点心。
念春脸上一红,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婶母。”
“七妹妹喜欢吃,回头我家去,让平儿送你几盒家里做的点心。那滋味儿与别处买的又不相同,保管又好吃又容易克化。”
一句话哄得念春也笑了,王夫人也笑了。众人在王夫人屋中用了饭,好一派其乐融融。饭毕,元春漱了口,笑着对王夫人道:“老太太说了,凤丫头难得来咱们府上一趟,定叫好生招待她几日方可。”
王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正是这个理儿了,我也想留你住几日,可巧老太太也要留你。既发了话,你便安心住下,我打发人去同你母亲讲便是。”
王熙凤笑着站起身,笑道:“还是姑妈疼我,我便同姑妈一起住好了。”
“我一个老婆子了,你同我住一起像什么样子。说出去,还以为我们家连安置你的屋子都没有了,恁得要人笑话。回头你母亲来打我,我竟也没嘴说的了。”说罢,笑着叫来彩云彩霞,命她们收拾了西面的屋子,不过小半日的功夫便都打扫布置好了。
王熙凤进去一看,果见满室摆设都按自己喜好来安排的,心中不由佩服王夫人的手段。又见屋内器具无一不是金碧辉煌,心里十分喜爱,因向自己的丫鬟平儿道:“到底是公侯府邸,虽是不如从前了,可底子却是丰厚得紧。”
“无怪乎母亲在家时常说道姑妈嫁得好,我从前不信,如今来了方尽信了。”
“若是我也掌着这样的大的家私,凭我的手段,怕也不比姑妈差什么吧。”
第8章
自王熙凤在贾府住下,元春每日除了教导幼弟读书写字,平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与王熙凤在一处,或谈笑,或做针线,或看花赏景。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就把荣国府内都逛了个遍儿,日日讨得贾母喜笑颜开,叫贾母连连说要再留她一段时日。
且说王熙凤每日里穿得光鲜亮丽,和元春一处走动,因元春在家爱穿旧年的衣裳,反显得王熙凤一身绫罗绸缎显赫非常。又因她向来在家时手里月银丰厚,便是在贾府中打赏下人也从不小器。不过几日,府内上下无不赞一声舅老爷家的姑娘出手阔绰,又会做人。
“前头可不能去了,扰了大哥哥清静可是我的罪过了。”
元春笑着拉住王熙凤的胳膊,一面指着东面的廊子,一面笑道,“你只同我那边逛逛,不许往南边去。”
王熙凤侧首看了看南边的屋子,见那屋前站了一个丫鬟,模样周正,却有些木讷的样子,心里正好奇。又听元春如此说,心里猜想必是元春之兄贾珠在此读书的缘故了,因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珠表哥,从前都是在一起玩的,如今倒好,我来你家都好几日了,我连珠表哥的面儿都不曾见过。这会儿子,你还急着拦我,你倒说说是个什么道理?我却不依你的,定要去见见珠表哥才行!”
说着,便作势要往南边。
元春连忙上来要拉她,温声解释道:“哪里是我要拦着你,原说大哥哥整日里忙着读书备考,老爷早嘱咐了他,明年必得要下场中个举人回来。若咱们扰了他读书,只怕老爷太太要罚我们的。”
“看你着急的样子,嘁,我不过白说一句,偏惹出你这许多话来。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为这些臭功名。”王熙凤说着,斜睨了一眼元春,“不是我说,我哥哥比珠表哥还年长几岁呢,你看他何时碰过书本子。我父亲也不曾管教过他什么,好男儿又不止经济仕途一条路,何苦强逼着上进,亏了身子反而不值当。”
话落,见元春秀美微蹙,眼中似有不悦之色,王熙凤连忙笑着改口说:“不过我哥哥一贯是个兵痞子,常日里最爱和那些京中营子里的浑人厮混,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珠表哥十四岁进学,我父亲在家时也说他是个有能耐的。哎呀,我可不敢打扰珠表哥读书,快走吧,回头若叫姑妈恼了我,打发了我家去,我这脸可没地儿搁了。”
“你呀!”元春伸出手指点了点王熙凤光洁饱满的额头,见她一副娇俏讨饶的模样,心中那几分不快也立时散去了。只笑道:“我也知你最不耐烦看书的,只是读书明理,有益身心。我常日里要你读读书写写字,偏你一沾着书本子就直嚷着头疼。我倒要看看你日后嫁了人管了家,连账本子也看不懂可怎么办。”
闻言,王熙凤故作羞恼地啐了一口:“呸!还来笑话我!岂不知你还比我痴长一岁,倒是我先取笑你正经!”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子,顺着东面的廊子绕过荣禧堂,在花园里又小坐了片刻,及至晚饭才各自回去了。
王熙凤在王夫人跟前又奉承了几句,惹得轻易不怎么玩笑的王夫人也高兴起来,因见周瑞家的来回话,便借口道:“周姐姐既来了,想必有事要姑妈拿主意。我可不敢再耽误姑妈,这便回去了。”
“你这贫嘴的猴儿,快回去吧,少惹我发笑。”
王熙凤笑着应了,见周瑞家的果然带着几个管事婆子进去回话,凤眸微微一闪,不急着回自己屋里,反而先去了小厨房。
“哟,表姑娘怎的来了,仔细脏了您的衣裳。”
王夫人抱厦后面的小厨房是单独分出来的,管事的婆子王熙凤倒也认得,从前在家时就跟着王夫人身边,如今嫁了贾府的一个小管事名叫李明的,一直管着王夫人的吃用。这趟王熙凤来了,一应吃用并不从公中支出,皆由王夫人吩咐了从小厨房里走。只是虽有王夫人交代了,平日里王熙凤也命丰儿几个勤快着打点,管事的婆子都乐意为王熙凤开个小灶儿。李明家的原就从小儿在王家服侍王夫人,见舅老爷的女儿来了,自然更显几分亲近。
“李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忒见外了些。”
王熙凤笑嘻嘻地站在门边,给丰儿递了个眼色。丰儿便笑着上前握住了李明家的手,趁势塞了一角碎银,只笑道:“好姐姐,我们姑娘有事请你帮忙,可千万别推辞。”
李明家的极有眼力劲儿,见丰儿满面笑容,手里悄悄得把银子握住了,转头向另两个婆子道:“太太的晚饭都好了,你们着人送过去吧,这里有我尽够了。”
王夫人一贯宽厚,这两日吃着晚饭,有时胃口好了,还有些小打赏。两个婆子闻言,自是喜不自胜,忙收拾了砧板和碗筷,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王熙凤笑道:“到底是李姐姐做事有章法,我这里有事请李姐姐,也不知李姐姐肯不肯?”说罢,拈了拈染了凤仙花的指尖,又抿嘴笑道,“我在家时听我母亲说起过一件陈年旧事,当年李姐姐管着我们王家的厨房时,手艺是极好的,最擅长炖汤的是不是?”
李明家的正有些疑惑,听凤姐这样说,不敢不应,只说:“不过略懂些皮毛,哪里值当姑娘这样说,倒夸得要我脸红。”
“李姐姐别见外,我们家姑娘想着珠大爷连日读书辛苦了,想请姐姐你炖一盅温补养神的汤给珠大爷喝,也是略尽些兄妹情分的意思,姐姐可千万别推辞。”
听见这话,李明家的心里一惊,又见王熙凤主仆二人都笑着看向自己,额头不由得出了一层汗。只觉得手里握着的银子竟有些烫手,嘴里支吾道:“表姑娘有所不知,太太是早吩咐了话的,珠大爷的吃穿皆须得太太亲自过目后方可送去,我们是万万不敢僭越的。若叫太太知道了我们擅作主张,只怕太太要责罚的。”
“哦?原来姑妈早交代了这些呀。”王熙凤笑意更甚,上前两步,一双凤眸灼灼地盯着李明家的,轻轻说道,“可我方才见李姐姐炖燕窝时,给珠表哥的燕窝用的却不是上好的,反而碎得很。哎呀,李姐姐,我年轻不知事,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呀?”
这话宛如一道霹雳,李明家的立时便跪了下来,一迭声地道:“表姑娘,这话可不能胡说呀!若叫太太晓得了,我便有十条命也不够太太罚的。”
“咦?可我分明瞧见了呀,若不告诉给姑妈知道,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王熙凤眨了眨眼睛,俯身看向李明家的,微微笑道:“李姐姐也真是的,枉费了我一番苦心。你瞧,丰儿手里拿的可是上贡的血燕,炖出来的汤自是要比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燕窝好许多。我也是看珠表哥读书辛苦了,吃那些碎燕窝有什么滋味儿,李姐姐偏不肯成全我。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呀。”
说着,轻叹了口气,涂了丹寇的指尖在丰儿手上提着的那包燕窝上轻轻点了点,无奈道:“如此,我也就不为难李姐姐了。丰儿,你亲自去姑妈那里一趟,把这血燕给姑妈送去。就说,我这几日见表哥吃的燕窝上不了台面,特请母亲从家里带来的,聊谢这几日姑妈和表姐照顾我起居的情义。”
丰儿俏生生地道:“姑娘心肠这样好,姑太太知道了,必然高兴极了。”
“姑妈高不高兴我不知道,就怕姑妈嫌我多管闲事,惹得她生气就不好了。”说着,看了一眼李明家的,抿嘴笑道:“李姐姐是跟着姑妈的老人了,姑妈的脾气如何,想来李姐姐是知道的。不如姐姐告诉我,我若送了这份儿礼,姑妈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李明家的捏着袖子,只觉得眼前的表姑娘年纪虽小,可字字如刀,割在她心口上。也怪她自己心贪,想着珠大爷一贯不耐烦吃这些燕窝,从来都是略沾一沾唇就搁下了,这才起了贪意。若早知如此……
“表姑娘说笑了,太太素日管家操劳,为着这点儿事情去叨扰太太,没得怕太太着恼呢。再说了,这血燕既是极好的补品,不如现炖了给珠大爷送去岂不好?”
“哎呀,到底是李姐姐想得周到,如此就请李姐姐亲自炖了吧,我在此略等一等也可。”
李明家的强笑着接过丰儿手里的血燕,炖足了两个时辰方炖好了,趁热装进了食盒中,待交给丰儿时,竟有种浑身脱力的错觉。
“李姐姐的手艺果真错不了。”王熙凤掀开汤盅闻了闻,果然清香扑鼻,并无寻常燕窝的土腥气,满意地把汤盅盖上。又命丰儿递了一块比先前更大些的碎银给李明家的,见她拒不肯受,也不强求,只让丰儿把银子搁在了灶台上,看着李明家的笑了笑。
“李姐姐辛苦了,这赏银该你得的,毋须在我跟前这样扭捏。我一向赏罚分明,能帮得了我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
说罢,先提步出了厨房,丰儿小心翼翼地提着那盅燕窝,紧跟在王熙凤身后也出去了。
李明家的望着灶台上的那块银子,狠狠地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绕过东面的三间正屋,王熙凤脚下未停,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到了南边的书房门口。见门口仍旧是那个木讷的丫鬟守着,不由地笑了笑。回头从丰儿手中接过食盒,上前敲了敲房门——
“珠表哥,我来给你送宵夜了。”
第9章
贾珠年幼时也常在王家玩耍,那时两家走动得勤快,王夫人回去总爱把贾珠和元春都带上。及至后来贾母见元春出落得不凡,又念起她那正月初一的生辰,便嘱咐了王夫人不叫她把元春往外面带,只在身边亲自教养着。自那后,王夫人也渐揽了家中的管家之权,愈发不爱出门作客了。时日久长,贾珠也是许多年不曾见到王熙凤了。
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的王熙凤一张芙蓉秀面微泛红晕,贾珠微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奇怪道:“表妹怎么这时辰来了?”
“珠表哥忒没良心了些,见我站得腿酸,也不叫我坐一坐。”说着,凤眸微挑,轻觑贾珠。
贾珠连忙赔罪道:“是我怠慢了,表妹莫恼。”说着话,忙让出了椅子给王熙凤坐下。
王熙凤打开食盒,亲自递了汤盅到贾珠跟前,含笑道:“珠表哥读书辛苦了,快尝尝这燕窝,我亲自炖的,炖足了两个时辰呢。若不好吃,表哥可也不许笑话我,只管瞒着我把这些都吃光了我才依呢。”
贾珠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得接了燕窝。燕窝虽好,奈何他向来不爱食甜,素日里王夫人也常命厨房炖了杏汁官燕送来,他大多碰也不碰的命丫鬟原样儿送回去。今日碍于王熙凤亲自送来的,略尝了一口,味道竟十分不错,不由地吃惊道:“这燕窝尝着竟好,半点儿土腥气也没有。辛苦表妹了,特特为我送了来。”
王熙凤扯了帕子掩住唇角,笑道:“表哥这话好没道理,难道我替表哥你送碗燕窝也要这样见外么?”
贾珠连连摆手道:“并无此意,表妹误会了。”
王熙凤这才依了他的话,看他燕窝用罢,起身要来收拾碗筷,偏站起来的时候急了些,膝盖碰着了桌椅腿儿,痛得王熙凤惊呼一声,身子已偏向了一边,眼瞅着便要摔倒。贾珠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就势将人拉向了自己,也不知怎的,竟把王熙凤抱了个满怀。
“表哥……”
王熙凤一张俏脸羞得通红,被贾珠环着腰间,难得一番小女儿的娇羞之态。贾珠心知不妥,正要放开她,手才略松了松,又见王熙凤脚下踉跄,不由得环得更紧了。
“表妹,可是腿脚碰伤了?我去叫人来扶你,你且坐一坐。”
说着,扶了王熙凤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正要出门,手却被王熙凤拉住了。
“表哥,我这么大的人了,一时不妨还会摔跤,说来真是惹人发笑了。你这会儿子出去叫人,知道的说是咱们兄妹情深,不知道的那起子小人,还不知道要编派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呢。”说着,撅了撅嘴巴,赌气道,“我知道,表哥是懒怠同我一起说话,我说话又不讨人喜欢,性子又不和软,表哥想要快些打发我出去也是人之常情。”
说着,就要站起来,“也罢了,等表哥亲自来赶我走,还不如我自己走呢。没得被人笑话了,惹得人愈发生厌。”
贾珠连忙告罪说自己并无此意,又亲自捧了茶来给王熙凤吃,王熙凤这才假作羞恼道:“表哥若再如此,我再不来的。”
见贾珠面色薄红,思忖着不能逼得太过了,因又掩唇笑道:“表哥陪我说说话吧,咱们许多日子不曾得见了。我来住了好几日,都没得空儿来见表哥。这会儿子好容易见了一面,表哥也别紧着要打发我走,咱们正经地坐着说会儿子话,一会儿天色晚了,表哥你只悄悄儿地打发了人去叫我丫鬟来扶我回去,也不惊动旁人,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