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浙惯来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人缘,在京中诸多世家中,叶浙是最不会与人为敌的一个。
柏炎也未想到,昨夜秦王之死触了叶浙逆鳞。
叶浙在殿中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是为了护下秦王的家人。
叶浙同秦王私交不深,叶浙会如此激烈反抗,应是对东宫起了怨念,唇亡齿寒,连秦王这等与世无争只挂个名号都会被东宫算计,更何况这京中手握实权的世家。
柏炎不能妄动,是因为许家的缘故。
但叶浙并无旁的牵连,亦不怕旁人污蔑。
最后,叶浙忤逆东宫下了狱,但其余诸如顾家,南阳王府,李相等人都据理力争站在一处立场,最后到柏炎殿中出声,殿中众人纷纷跟随,才算为此事一锤定音。
东宫不得不为了平息众怒,放弃了处置秦王家眷。
叶浙一人下狱,换回了秦王府家眷安稳。
兵行险著,柏炎实则为叶浙捏了一把汗。
但同时,也让东宫对自己的忌惮更多了几分。
东宫反扑的手段应该很快会冲着他来,但他不能眼看叶浙搭进去……
今日殿中,他也是才看清楚一个事实——东宫会忌惮他,是因为眼下这时局,朝中众人相信还能倚仗的,似是只有他,所以今日他在殿中开口,才会云集响应。
法不责众,今日盼着他站出来的,不止叶浙一个。
他站出来时,似是群臣才有了底气。
柏炎再次想起谨州时,老师的一番话。
——“平阳侯府最鼎盛的时候,你父兄却先后战死沙场,你可想过其中蹊跷?”
——“如今这朝廷已是满目疮痍,气数已尽,有能力者皆可取之。手握重兵者,皆可乱世逐鹿……”
乱世逐鹿……
马车中,柏炎眸色微沉。
东宫已是不会放过他,放过柏家与许家。
如今叶家也连同拉下了水。
东宫手段阴狠残暴,朝中众臣心中都有数,是敢怒不敢言。
今日秦王之死便是一个爆发,也让他看清,苟且不一定能偷生,朝中愿意站在他一方的大有人在。
柏炎心中似是蛊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
柏炎攥紧掌心。
忽得,马车猛然一顿,应是撞上了东西。
柏子涧跳下马车,柏炎亦伸手撩起帘栊,见似是有推着推车的小贩被马车撞了,柏子涧正在查看,那人抬眸,柏炎目光却愣住。
那人看了看他,有气无力道,“我家中尚有一幼子,我这要是被撞死了,如何是好?”
柏子涧脑袋疼。
柏炎却道,“送他回家中。”
柏子涧诧异。
柏炎却放下帘栊。
柏子涧扶那人上马车,那人说了家中的位置,放下帘栊,柏炎一动不动看他。
“见过侯爷。”那人全然换了副语气,先前被撞是真的,但没撞出毛病也是真的。
柏炎面无表情,“肖世子又想做什么?”
他一眼认出这人是肖玄的心腹。
早前一路回京,没见过十次,也有八。九次。
肖玄心腹道,“世子说,国丧之际,朝中休沐七日,想约侯爷后日去容光寺撞钟祈福,有要事相商。”
柏炎冷声,“我同他没有什么要事好商量。”
肖玄心腹道,“我家世子说了,他有耐心等侯爷,侯爷眼下腹背受敌,正缺盟友,我家世子算一个。”
柏炎轻嗤,“肖世子不是东宫的盟友吗?”
肖玄心腹依葫芦画瓢,“我家世子从未说过他是东宫盟友。”
柏炎抬眸看他。
肖玄心腹继续道,“世子来苍月,是同苍月交好,至于苍月是谁当权,不重要,他也不关心,只是如今的东宫已然疯了,今日杀一个,明日杀一个,应当隔不了不久就会被人杀了,世子这一趟很可能会白跑,所以有些不甘心……”
此话一听便是肖玄语气。
柏炎轻笑,“肖世子野心未免太大了些,苍月朝中之事也敢染指……”
肖玄心腹顿了顿,朝柏炎道,“世子说,如果侯爷说到这句,便嘱咐不同侯爷说了,直接跳车。”
柏炎微怔。
有人已破窗跳了出去。
柏子涧一惊,马车赶紧停下,柏炎轻哂,“长风来的,就没一个脑子正常的吗?”
“侯爷!”柏子涧撩起帘栊,本想向他请示。
柏炎却沉声道,“走吧,死不了。”
柏子涧喉间咽了咽。
……
马车继续往府中驶去。
柏炎想起肖玄早前在宫中的话——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平阳侯,说不定有一日你我利益一致……
他是厌恶死了同他利益一致。
后日后,容光寺祈福……
柏炎噤声。
国丧之后,朝中休沐七日,京中官邸虽不需披麻戴孝,却都要身着素衣。后日去容光寺祈福,也是为天家送行,这个时候,朝中大多官员都会自发去寺庙中,离京中最近的名寺便是容光寺,从京中过去要半日路程。
便是届时在容光寺遇见,也情理之中。
肖玄果真深谙苍月国中的风俗,滴水不漏。
柏炎微微敛眸。
******
等回苑中,大约辰时左右。
陶妈妈和青苗等人在苑中笑着说话,他入内,都朝他俯身,“侯爷!”
昨日国丧,已有人通知过,府中上下皆着得素衣,陶妈妈等人也不例外。
“夫人醒了吗?”柏炎问。
陶妈妈和青苗,白巧,玉琢几人都笑了笑,柏炎纳闷。
陶妈妈道,“还未醒,昨夜夫人胎动了,兴奋了好些时候,眼下还睡着。”
胎动?柏炎微楞。
陶妈妈会错了意,以为他不知何意,遂解释道,“小主人踢了夫人好几脚,力气很大。”
柏炎脸上的笑意似是藏不住一般,快步就往屋中去。
青苗,白巧和玉琢几人纷纷笑作一团。
柏炎入内,小丫鬟接过他递过来的大麾挂上,他径直往屋中去。
屋中,地龙正暖,苏锦侧身躺着,身上盖着锦被,一只手搭在腹间,是下意识做保护状。
她睡得很香,脸上似是还带着笑意,他不忍吵醒她。
寻了床边处落座,缓缓伸手抚上他腹间,但胎动又不是时时都有,他有些笑沮丧,可这沮丧很快就被心底的欣喜掩盖过去。
他们的孩子,还有几月就会降生了。
他和她的孩子。
他从未觉得有眼下这一刻这般欣喜,孩子在她腹中的互动,昭示着生命即将开始。
他无与伦比期盼着孩子的降生,同时,亦微微沉了眸色。
他要赶在孩子出生前,解决掉京中的乌烟瘴气。
柏炎的欣喜脸色微微缓了下来,伸手轻轻抚上苏锦额头,“小阿锦,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哥哥都知道……”
柏炎俯身,轻轻吻上她额头,忽觉脚下毛茸茸的一团似是在蹭。
柏炎起身,见是早前罗晓送瑞盈那只猫。
瑞盈去了朝阳郡,这只猫是托苏锦在照看。
眼下,这猫正蹲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也不出声,也不管旁的,反正就是赖着不走。
平素里,玉琢都是不让这只猫入内的,就是怕苏锦睡着时,忽然窜上床榻惊吓或踩到,方才,应当是同他一道钻到屋中来的,他并未发现。
柏炎起身,想直接拎出去,又怕猫叫吵醒她,遂俯身抱了起来,径直往外阁间去。
这只猫是罗晓送的,撩起帘栊的时候,柏炎忽得想起罗晓来。
平阳侯府同南阳王府素来有过节。
他也惯来不喜欢罗晓。
但昨夜在殿中,叶浙下狱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叶浙的竟是罗晓。
罗晓只是代南阳王入京,封地又在别处,大可明哲保身。
但若不是罗晓挺身而出,后边便不会有顾云峰和李相跟着站出来,他亦不会在最后出声,继而是朝中诸多官员随他响应。
到了外阁间,他也不想抱了,从脖颈处拎起这只猫在眼前看了看,好似看罗晓一般,“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些血性……”
一侧的小丫鬟想开口提醒,已来不及。
素来有血性的胖丁一爪子挠上他的侧颊,一根指甲长的伤口。
小丫鬟都讶然了。
柏炎怒了,“你找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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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登基大典(三更)
最终,还是苏锦从柏炎手中抢救下了胖丁。
胖丁委屈得一直在“喵呜”,玉琢抱着“它”在一侧听训。
苏锦拧开敞口瓶,无名指在敞口瓶中轻轻勾了勾,指腹轻轻柔柔沾上他脸上的伤口。
柏炎心底微滞。
战场上硝烟弥漫,他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方才这猫挠得指甲长的一条细缝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他早前心中是想念多此一举。但她指腹沾上凉凉的药膏涂上他脸颊,指腹却又是温暖的,清清浅浅在伤口处细细得擦拭,轻抚,温柔又亲厚。
他似是个孩子般,有些犹豫,又有些期待看她。
老老实实,不出声训猫,也不出声闹她了。
就这般,让她轻轻抚着他脸上的伤口,直至药膏上的凉意被他的肌肤吸收掉。
有人耳根子都红了。
“还疼吗?”她轻声问。
“不疼了。”他似个呆子。
苏锦笑笑,朝玉琢看看,玉琢遂松了口气,将胖丁给抱了出去。
苏锦拿了手帕给他擦擦方才误弄到他下颌的药膏,柔声道,“不是胖丁特意挠你,你这样让它有敌意,它谁都挠……”
言罢笑笑,认真看了看他,“应当不会留疤的。”
柏炎瞥目看她,“什么药膏?”
“嗯?”苏锦意外。
他耳根子红了两侧,“方才那是什么药膏?”
苏锦回过神来,“云锦草药霜,是母亲早前送的,说若是有蜇伤,擦伤,挠伤,擦擦很快就好。”
柏炎“哦”了一声。
她正要拧上敞口瓶盖,他却伸手握住她的手,苏锦诧异看他。
他眸间淡淡,“阿锦,我背上还有几处伤口疼……”
苏锦看他。
……
稍许,他解下上衣,趴在小榻上。
屋中烧着地暖,并不凉。
他背上的伤口,苏锦都了然于心,指尖轻抚上,亦柔声问道,“这里吗?”
“嗯。”他胡乱应声。
苏锦伸手勾了勾药膏,一点一点涂上摸匀在伤痕处,好似藏着蜜意的酒酿,顺着肌肤一丝一丝渗入至四肢百骸里,让他眸间沉沦酣享,舍不得她指腹的温度。
“好些了吗?”苏锦问。
“嗯。”他不想多出声,扰了这一刻宁静。
苏锦亦轻轻揉至指尖干涸。
“还有右边……”反正他哪里都疼。
苏锦怔了怔,似是忽得有些反应过来,遂也低眉笑笑,不多问起他,只剜了药膏,一点点在他背上的伤口上擦了去。
柏炎老老实实趴着,她指腹沾上的每一处,都好似深深抚慰至他心底。
待得苏锦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炎哥哥,药膏用完了。”
有人才忽得回过神来,“这么快。”
苏锦笑笑。
他侧身看她,“阿锦,从来无人这么照顾过我……”
苏锦问,“那早前的伤口……”
柏炎嫌弃,“青木用巴掌拍的。”
苏锦笑出声来。
柏炎伸手揽她,“阿锦,似是在你这里,我才是一个值得关心的人……”
苏锦嘴角勾了勾,温和道,“我明日问问陶妈妈,似是药膏没了……”
柏炎笑不可抑。
……
晚些,青苗在外阁间布饭。
他昨夜在宫中熬了一宿,一滴水都未用过。
用过饭,又直接去了屋中,倒头就睡。
柏炎已困极,苏锦未多吵他,便寻了柏子涧问昨夜殿中的事。
柏子涧寻了大致说,最后说起叶大人虽是下狱了,但东宫那边顶了不少压力,叶大人处应是只会关上三两日就会放出来。
苏锦颔首。
踱步回屋中,心中也七七八八有了数。
叶浙在殿中发难,东宫应当下不来台面,但更让东宫下不来台面的便是柏炎执一词后,旁的官员纷纷响应。再有早前柏誉封赏一事在,东宫同柏炎之间的矛盾怕是会逐渐不可调和。
苏锦蓦地想起在云山郡的时候。
——阿锦,若时逢乱世,或问鼎朝堂,或马革裹尸,你可愿陪我一路披荆斩棘?
——只要是你。
苏锦微微敛眸。
……
国丧七日,七日后天家入殓下葬,而后新帝登基。
官员会在府邸休沐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