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亚对她拿出姐姐的做派一向不当回事,朝伊丽莎白做了个鬼脸,拎着裙摆跑出大门。布莱特无奈笑了一下,吩咐女仆长和管家招待他们,自己跟着莉迪亚出去。
凯瑟琳当时正和加德纳舅妈聊到加德纳舅舅最近谈成了一笔大生意,他和一位近来在伦敦风头很盛的先生达成合作,两人将会在新的一年里从中国进口素瓷,然后请工匠将圣经故事绘制在素瓷上,制成“英格兰的瓷器”售往伦敦上流社会。①
中国的瓷器因为运输路途遥远和易碎,售价一贯高昂,但伦敦的夫人绅士们不讲究价格,他们巴不得这些东西越贵越好,才能提现他们的身份与一般平民不同。但东方瓷器上的花纹自然都是中国传统图样,瓷胚上绘制圣经故事等等则更有本土特色,一旦制成,销路绝对不愁。
加德纳舅妈也知道这一点,她唯一担心的是加德纳舅舅预备将手头的钱全部投进去,这样他们手上原本的生意就可能要放弃一部分。
凯瑟琳不太懂商业上的事情,只能浅显地表露了两句自己的意见,说:“假如这桩事有足够的利益可图,那即使是为它冒一次险也没有几个人能拒绝。如果合作伙伴足够可靠的话,那这确实是一桩相当好的生意。或许您和舅舅可以询问一下布莱特先生,他也许不精通如何做生意,但一定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叫人心甘情愿花费英镑。”
加德纳太太点点头:“我们准备在几天后和新的生意伙伴见上一面,我们相信他是一位品德高尚、信誉极佳的合作伙伴。”
“那祝您一切顺利。”凯瑟琳说着才分神,发现莉迪亚不在大厅了。女仆给她们端上精致的点心,管家中途又来了一趟,问他们是否想玩一会儿牌。几位小姐都拒绝了,她们更乐意坐在一块说说话,凯瑟琳则礼貌地询问他,能否差人问一下莉迪亚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恭恭敬敬地应下,叫一个女仆出去寻找莉迪亚和布莱特。
过了一刻钟,女仆跟着布莱特和莉迪亚重新回到客厅,布莱特再一次礼貌向几位客人问安,并询问他们是否现在就要休息。他们都还不太困,凯瑟琳正要说话,莉迪亚已经先一步答应下来:“对,已经很晚了,我们想休息了。”
莉迪亚把视线投向凯瑟琳,暗示意味明显,凯瑟琳于是跟着附和说她有些累了,希望早点休息。
布莱特含笑望了莉迪亚一眼,转身出去吩咐女仆。莉迪亚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手指一直捏着她裙子上的花边。凯瑟琳疑惑地看过去,她却只心虚地低下视线。
凯瑟琳清晰地意识到出事了。
她懊恼地想就不该让莉迪亚和布莱特单独相处,希望不是什么坏事。
女仆给几位小姐都安排了单独的房间,莉迪亚目光躲躲闪闪,言欲又止,只咕哝着要求要和凯瑟琳住一个房间。
凯瑟琳料到莉迪亚有话和她讲,但等到了半夜,她意识迷迷糊糊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莉迪亚才从床上翻了个身,突然开口:“基蒂,布莱特先生今天晚上向我求婚了。”
凯瑟琳瞬间被吓醒。
“你答应了吗?”
莉迪亚嘟嘴:“我不知道,我和他说这件事我还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她顿了顿,不可思议地接着说:“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基蒂,明明我们两个星期前还讨厌彼此讨厌的不得了。你说他是不是想用这件事来戏弄我?但是他说的好真诚啊……上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烦躁起来。
凯瑟琳干脆坐起来,准备和她来个彻夜长谈:“那你喜欢他吗?”
莉迪亚仔细想了想,说:“我喜欢他的这栋房子,这里可真漂亮。他说如果我答应他的求婚,他就能做主把这幢宅邸送给我。”
“那你是只喜欢他的宅邸,而一点儿也不喜欢布莱特这个人?”凯瑟琳冷静地为她分析,同时暗自叹了一口气,要一个连初恋情节都写不出来的两辈子单身作者为妹妹分析感情问题,她这个姐姐当的可太难了。
“……这个……也没有,我还挺喜欢他的相貌,他长的可比我见过的那些人好看的多!”莉迪亚抱着枕头一骨碌爬起来,苦恼地说,“但是基蒂,我之前的梦想是嫁一个红制服,你知道的。所以布莱特为什么不是红制服啊?”
“你可以假装他是。”凯瑟琳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地说道。她现在可以确定了,莉迪亚对布莱特有好感,不然她现在该纠结的问题就是“他这么讨厌的人怎么敢向我求婚?他是不是准备先欺骗我再狠狠抛弃我?”
“我没办法假装。”莉迪亚小声抱怨,又说出她担心的另一个问题,“可是如果我答应了他的求婚,那我不是成了家里最早结婚的姑娘?我要是结婚了,就不能和你一直待在一块了,而且妈妈怎么办呢?伦敦离朗博恩一点也不近。”
凯瑟琳愣了愣,不觉哑然失笑,她倒没想过莉迪亚会担心这些事情,莉迪亚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最得班纳特太太喜欢,无忧无虑长到现在,最烦恼的问题不过是零花钱不够买两顶新帽子。可是今天莉迪亚说出这些话,凯瑟琳才发现家里最小的这个妹妹已经不知不觉长大了。
她放轻了声音:“如果你喜欢他的话就可以答应他,我和妈妈可以经常来伦敦看你。”
布莱特的人品从目前看来并无可挑剔之处,他也是真的喜欢莉迪亚,不看重家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桩婚事都没法叫她说出不好——除了布莱特的求婚实在过早。不过婚事日期还可以再商量,就算答应求婚也没必要立刻结婚。
“算啦,明天早上再说,我好困,基蒂。”莉迪亚把头埋进被子,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闭上眼睛装睡。
“晚安。”
凯瑟琳无奈又好笑。
第二天,凯瑟琳起了个早,女仆们还在准备早餐,宅邸一片安静。她打算趁着早餐之前穿过一条街去她预留的地址看看有没有冤大头上门。②
格罗斯维诺街142号是一家旅馆,旅馆老板的侄子正是梅里顿图书馆负责人,而这位负责人和凯瑟琳交情一向不错,借出过许多私人珍藏的书籍给凯瑟琳,凯瑟琳和他一说,他立刻就写信拜托自己的叔父为凯瑟琳代收信件。
凯瑟琳额外付了十英镑让旅馆老板什么都不问为她办好这件事。
凯瑟琳徒步走过去,在柜台处取到自己的信件,叫她意外的是信件数量颇多,大约有二三十封,比凯瑟琳预想的两三封多出十倍。
她不知道自己“莱安·阿普顿”的身份在伦敦文学沙龙间正声名鹊起,绅士们虽然不推崇小说,但读起来却一个比一个津津有味,女士们则毫不掩饰自己对作者赞赏,一看到“莱安·阿普顿”的名字出现在报刊上,许多没有定制小说意愿的人也给她写信,有说自己是“他最忠诚的粉丝”,有斥责“写的东西狗屁不通”,甚至更多信件还在路上没有送达,正经想要找她写定制小说的倒没几个——一则某些有意愿的人付不起价钱,二则很多人没有定制小说的需求。
凯瑟琳暂时没想到这些,她现在担心起自己要怎么把这么厚一沓信件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觉地带回去。
她考虑的时候,没发现旅馆二楼的栏杆边站着两位衣着考究的年轻女士。
稍年长一些的女子仔仔细细地把凯瑟琳打量一番后,对身边的年轻女士说:“您认为她就是‘莱安·阿普顿’?说不定她只是个替人跑腿的,真正的莱安·阿普顿并没有露面?您看,她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小姐,能写出那样作品的人也许是一位先生。”
“不。”年轻女士对她的女伴说,“我读过她的书,女性写出来的作品与男性不一样,那时候我就确定她一定是一位极为不同的女性。现在看来我想的没有错。她就是我要找的‘莱安·阿普顿’,我确定。”
年轻女士说着勾起嘴角,“现在让我们下楼去见一见这位莱安·阿普顿小姐。”
另一位年长女子下意识拎起她的裙摆行了个礼节。
“是,殿下。”
第24章
如果问起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被人叫出自己的笔名是怎样一种心情, 凯瑟琳有这个荣幸作答。
当一道清丽曼妙的年轻女子声音用含笑的口吻在她身边喊出“莱安·阿普顿小姐”时,凯瑟琳被吓得手里的信件散掉好几封, 她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呆愣愣地捏着信件看着来人。
年轻女子的女伴已经捡起了她的信件,递给凯瑟琳, 凯瑟琳魂不守舍地接过, 看向两人的视线暗含探究,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馅, 好端端地就把自己身份暴露了。
凯瑟琳勉强定了定心神, 想要说点什么缓和凝滞的气氛,对面金发卷曲的年轻女士歪了歪头,轻轻地笑起来:“不如我们上去详谈?为了等阁下露面,我可足足在这家旅馆待了一个星期。”
她把玩着手上的镶嵌着白色羽毛的扇子, 口吻温和近人,但并不是询问的意味。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使她天生不必委屈自己征询他人意见, 说话间仍隐隐带一点吩咐之意。
凯瑟琳点了点头, 跟上年轻女子的步伐, 暗自揣度她的身份。
那年轻女子的女伴稍微落后她们一步, 神情恭敬, 像是早习惯了这样。平常乡绅人家没有这么多规矩,倒是伦敦上流圈子的贵族们很讲究这些礼仪。
凯瑟琳见这女伴衣着讲究,身上的饰品不像街上随意可买到的便宜物件,甚至衣领不起眼地方还有类似家族标记的图纹,猜想这位女伴身份怕是也不低。那她身边这个年轻女子, 轻而易举打探到了她小心翼翼捂的严严实实的身份,说不定是哪个国王公爵的千金小姐——
她眼皮跳了跳,暗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从没想过自己一个小小的乡绅之女能和伦敦这些大人物扯上关系。要她自己说的话,她是不愿意和这些贵族们打交道的,无论哪个时代,和统治阶层打交道都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纵然像布莱特这样已经没有爵位可继承、本人也从不刻意彰显他贵族身份的人,也让凯瑟琳下意识地有所提防——她一开始是有些担心万一莉迪亚拒绝他,他会做出什么以权逼人的事情来。
但是凯瑟琳知道自己不能轻易说出回绝的话,她只能提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好在这位年轻的贵族小姐态度非常和善,面对凯瑟琳态度也像结识一个普通的新朋友,眼里有好奇和探究,没有恶意。
她邀请凯瑟琳坐下,并让她的女伴暂且将空间留给她们两人。女伴接到这道命令犹豫片刻,担心地看了凯瑟琳一眼,仿佛生怕她图谋不轨似的,最后还是拎着裙摆屈膝行完礼走到外面去。
年轻的贵族小姐先说了自己的名字:“夏洛特,你可以叫我夏洛特。为了公平,亲爱的阿普顿女士,你能不能告知真名?”
“凯瑟琳·班纳特。小姐,我的名字。”凯瑟琳没有犹豫地说,“您刚刚说您已经在这家旅馆等了我一个星期——恕我冒昧,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找——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凯瑟琳小姐,你不必这样看低自己。你的才华整个英格兰都有目共睹。”夏洛特慢条斯理地说着,“至于我一定要寻找你的原因,请稍等——”
她站起身,在凯瑟琳不解又好奇的目光中从旅馆房间内的木制柜子里取出一份折叠好的报纸。
那是一份只在伦敦发行的周报,《Literature Criticis.m》,内容以文学作品议题为主,在淑女绅士们之间广受欢迎,班纳特先生也订过它一整年的报纸。而凯瑟琳“定制小说”的广告就曾在这一家报纸的某一期上登出。
夏洛特偶然看到了这则广告,她刚好近来又在旁人的推荐下读了“莱安·阿普顿”的作品,对作者生出兴趣,再因为一些别的原因,便促使她亲自来格罗斯维诺街142号寻人。她本以为“莱安·阿普顿”住在这条街上,但和女伴悄悄来了后才发现这个地址只是一家旅馆,那位她想要见到的作家根本不住在这儿。
夏洛特的好奇心越发被激起,她干脆在旅馆订了半个月的房间,叫人时刻注意着这里,自己也是一有空就要亲自过来看看,没想到真叫她在这天早上等到了——夏洛特前一晚就住在旅馆里,今天早晨本来是要匆匆赶回她自己的住处,不让父亲母亲发现她偷偷溜了出来的,结果她一走出房间就看见凯瑟琳走进来。
夏洛特决定多留一会,看一看情况。
这就是上帝赐予的缘分了。夏洛特愉快地想。
夏洛特雪白纤细的手指指上凯瑟琳刊登广告的版面:“这就是我要见您的原因,凯瑟琳小姐。我以为这种事情在信件里必然一时间难以说清,还是当面详谈更好,你说是吗?”
凯瑟琳点头。
交流自然是当面交流好,不过她要求有意者向她寄信件本意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女性的身份让她在现在的英国文学界难免受到一些非议和不认可,不过对方都坐到她面前来了,继续隐瞒身份就没什么意思。
“我有意向邀请您写一部小说。”夏洛特坐的笔直,气度优雅,“在你做出决定前请先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如果你听完这个故事愿意接下我的邀请,我将会预支付给你五百磅的报酬,写完之后我会另外支付你一千磅。”
五百磅!
一千磅!
凯瑟琳的心飞快跳了起来,她按捺住心头小小的欣喜:“请您说吧。”
这份报酬如此高昂,也就意味着对方的要求并不简单,但是为了这么一大笔英镑,凯瑟琳愿意试一试。
“凯瑟琳小姐,你知道摄政王阁下和他的妻子吗?”
夏洛特轻轻地问。
“略有耳闻。”凯瑟琳点头,“十几年前,摄政王阁下和布伦瑞克的卡罗琳公主成婚,不过他们的感情……听说并不太好。”
“并不太好”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辞,事实上,摄政王阁下与这位卡罗琳公主几乎是两看相厌,他们为了政治利益而结合,订婚之前从未见过一面,他们夫妻感情不和在民间都有所流传。
夏洛特却并不在意凯瑟琳的话,因为她说的确实是事实,甚至她还给凯瑟琳补充了一段皇家秘闻。
“在迎娶卡罗琳公主之前,还是王储的摄政王阁下曾经和一个寡妇秘密结婚,他对她一见钟情,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但国王陛下不认可这桩婚事。摄政王阁下当时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为了他的年金,他答应迎娶卡罗琳公主。在订婚之前,他仅仅见过卡罗琳公主的画像——你知道宫廷画师总会把皇室成员们画得比他们自己梗好看些。等他真正见到卡罗琳公主时,摄政王阁下大失所望,而卡罗琳公主也是一样,她见到的画像,与摄政王阁下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