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池小秋奇了, 抱着她胳膊撒娇:“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是二姨你的事, 我便全应了!”
  这话一说,池小秋便傻了眼。
  她应得太快, 等知道韩玉娘想要去洛水村里置宅,她便不想陪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洛水村去柳安镇大约三十余里,以种田耕织为生,背靠柳江重镇,米麦尽可卖得,桑叶也总能出脱干净,便是没什么田地的,也能去镇上做个杂货,因此村落不大,却家家殷实。
  只从村口青瓦落成的房舍,竹木编成的篱落就能看出,这里人生活得颇有闲趣,这便给了韩玉娘借口,好说出个她莫名要来此置宅的理由。
  “二姨,你看中了谁家的房?”
  韩玉娘好容易编完第一段话,就让池小秋又问傻了,四下旁顾,随手虚点着一家:“那家的院子最好。”
  池小秋偷抿嘴一笑。
  韩玉娘明摆着是诳她,那房舍虽新,里头种的树木却如同胡乱栽出来的,韩二姨平时最爱齐整干净,哪愿意挑这样的宅子?
  她已在心里猜得七七八八,不由暗自嘀咕:不过是过个生日,怎的还要单门将她支开,是要闹出多大动静?
  韩玉娘不擅说谎,磕磕巴巴道:“咱们只看两三天,没有合适的便回去。”
  池小秋实在不忍韩二姨明明是受人所托,为她作生日,还要胆战心惊想法瞒着,只作不知此事,也不再去问看了哪家房子,只安心在这地住下来。
  听久了市井喧嚣,惯了一推门便是人声嘈杂街市繁闹,没了经夜不歇的叫卖声,池小秋竟能日日酣眠,一觉至午。
  与柳安镇截然不同,醒来时一推开门,迎面扑来的并非是玫瑰糖饼、糟鹌鹑、咸水鸭、肉馅儿大胖包子、鳝鱼丝面汤等等吃食混杂而成的香气,而是山间清爽沁人的草木之香。
  池小秋站在院中一看,各家都已升炊烟,其中纯然米麦在大锅中缓缓熬出的饭香,以一种淡然却绵绵不绝的姿态,慢慢从里面透出,一派烟火气。
  韩玉娘生怕池小秋再问她“买房”的事,早早便避开了,却忘了此间没有米市面市。池小秋摸摸抗议声不断的肚子,找到厨下一看,对着残破一半的冷灶瞪眼睛。
  怎么吃?吃什么?
  这竟成了池小秋当下最难的问题。
  她思量一下,不气馁,出了门,村中只有横斜两条岔道,走到田地边的晒场再容易不过。
  现下不在田地里的多是闲人,池小秋往那一站,就引了他们往这里看。
  像她这般皮肤白皙眉目明秀的姑娘,在这里却是少见。
  独在石碾盘边那几个埋头推磨的人,被自己手里的活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自碾盘中心孔出掉落的,远看如同一条条绞在一处的新绿条索,再往近一些,又像是刻了花样的面条,等池小秋挨上前去,才发现他们往磨盘上填放的,是颗粒饱满多汁的青麦。
  “这是什么?”
  池小秋长在柳安镇更南方,少见麦子,连柳安附近种麦的人家也不多。此时麦未黄,颗粒未熟透,怎的就被从田里薅来做粮食了?
  小儿拿着簸箩巴巴地往上瞅,随口道:“你连碾转都不晓得?”
  见着个新食材,池小秋兴奋不已,她只用了一串钱,就换来了满满一簸箩,那磨碾转的妇人喜得牙不见眼,还好心附赠了菜谱:“拿青蒜菜油一拌,吃着才香!”
  池小秋欢欢喜喜,抱着碾转选了一家人不多的门户,借了他家灶台锅碗和些许食材,将油往锅里一滑,便开始做饭。
  腊肉这家本就只晒了一点,池小秋不好意思给全切了,只截了小小一段,切丁,权当给入锅的青菜添些荤油。柴火也贵,池小秋下锅炒得极快,但菜落到锅里,刺啦一声响,被油激出的香味还是迅速引得这家里的人往厨下瞧。
  没什么肉,池小秋只炒出两盘菜,按着方才得的法子将碾转拌了。
  碾转青嫩,原先已烤熟了的,池小秋来时,随身还带着些小食,这会便派上了用场。
  焯过水的绿豆芽和萝卜切丝,一层层铺上去,池小秋取出瓮中的腌青蒜,切碎放在中间,少许菜籽油在锅中烧热到七八成,和辣椒粉炒出红油,往盛着碾转的碗里一泼。
  这香味蹿出去,闻着更加霸道。大人忍得住,小孩忍不住,仗着自己个子小,偷偷蜷着溜过来,就想伸手拿,手还没伸出去就让自己娘抓了现行,被一巴掌拍了下来,女主人一边扭他耳朵一边赔笑:“小孩子不懂事,姑娘莫怪。”
  她一头说着,自己的眼也不自觉往锅里看:“姑娘巧手,这菜能做得这样香。”
  小儿眼巴巴望她,无端让她想起逃灾时的自己,心中一酸,池小秋便干脆给她拨出去一整碗:“就是加了点肉,吃罢!”
  家中妇人推了两次,接了自己又过意不去,从屋里拿了几张饼:“我婆婆打北边长起来的,惯会摆弄些面食,姑娘莫嫌丑,炕一炕也劲道。”
  池小秋好奇心大起,又跟老妇人请教了做这饼的内中关窍,早忘了时间,等韩玉娘挨家找来时,早已过了晌午。
  池小秋新得了这一份秘方,跃跃欲试,一边自己琢磨着砂鏊的垒法,一边随口道:“回家做与钟哥吃,他定然喜欢。”
  韩玉娘笑眯了眼:“收拾收拾,明早咱们就回去。”
  这么快?
  池小秋有些意外,又越加心痒。
  不知钟应忱给她十七岁生日备了什么大礼,还要她专门装作不知道,躲出去几天专给他来腾地方。
  韩玉娘一改往日吝啬性子,大手一挥,她看着这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咋舌。往日只看见那些官老爷坐马车,可是要论车厢,还都不及这上缘处的雕刻精细。
  池小秋隐约猜测到了些什么,径直翻上去,在车中软垫上坐了小半日,总不见韩玉娘上来。
  她戳戳两边的窗子,却是扣住了,打不开,连个缝也不见。正等得有些不耐时,方想掀外头帘子,却让忽然进里面来的韩玉娘唬了一跳。
  “有人驾车吗?”
  池小秋心里发痒,总猜着外面驾车的人有些猫腻,想掀帘来看,又让韩玉娘压住了手。
  “村里雇的人——你好生些坐,多大的人了总还像个猴儿似的。”
  韩玉娘絮絮叨叨时,马车早已开始在村前小路驰骋起来,马蹄声得得得响,晃晃悠悠让人想睡,池小秋迷迷糊糊半闭着眼,还得时不时嗯嗯两声,应付喋喋不休的韩玉娘。
  直到马车猛然一停,池小秋猝不及防,差点跌出去。这时,外面沸反盈天,一听这热闹劲,便知道他们现下已然回了柳安镇。
  “阿娘,我要花花!”
  “这个糖是我的!”
  “你踩了我的钱!这串钱分明是我方才捡到的!”
  不知今日街市上有什么盛事,能让这么多人挤在街市巷弄中,争抢些果糖丝络串钱,且叠叠杂杂声音里,还有许多小儿挤挤攘攘。
  好似许多人都在往一个方向挤过,马车悠悠地往前走,有人在叫喊:“车来喽!新妇的车来喽!
  “快点快点!吉时已快到了!解元相公要过三重门了!”
  池小秋愣了好一会儿,才将“解元相公”的称号换成了钟应忱。
  三重门?
  这是什么?
  她还在懵懂之际,马匹一声长嘶,稳稳当当静顿在原地,有人打起了最外层的布帘,春末的艳阳从垂挂的云霞纱前透过来,外面景色都让金芒笼上光晕,看不真切。
  只能瞧见有个彩缯花环结成的拱门,在翠蓝天上划出一道绚烂动人的弧线,高台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拱手而立。
  “吉时已到,第一重门,启!”
  人群欢呼起来,一道洪亮的声音在问:“门外何人?”
  “某钟应忱,年十八,柳安人氏。”
  “所为何事?”
  “前来求娶池家小娘子。”
  高溪午顿了顿,悠悠然道:“缘何应你?”
  围观的人笑嚷道:“为什么应?这不是自幼已定好的婚约么!
  钟应忱静了片刻,提声而答。
  “某心悦小娘子久矣,婚书具此。” 他挺直脊背,目光越过热闹的人群,缱绻落于车内,说出的话却愈加庄重:“祈成琴瑟,意结永好。”
  这场浩浩荡荡的纳币礼,便是要说与所有人知道。
  他钟家的娘子,只能是池小秋。
 
 
第161章 大婚之日
  明明四周都是喧嚷之声, 池小秋耳中却只能落得住钟应忱的那一句话。
  “请府上应允。”
  高溪午轻笑一声,高声喊道:“妹妹,可否?”
  池小秋尤在发怔, 却让旁边心急的韩玉娘捅了一下:“快回话呀!”
  韩玉娘小声催促:“说可!”
  池小秋隔帘望去, 那个隐于霞色金芒之中的人, 也正在看向她。
  这个字就如此顺畅地吐露出来,就好似钟应忱执着她的手, 在洒金朱笺上扣下两人印鉴的那一刹那。
  尘埃落定,无比心安。
  “可!”
  这样委婉的应答从池小秋口中吐出, 多了些义薄云天的豪气。便有人笑了起来:“新娘子当真乐意得很哪!”
  车架又重往前行, 拥簇的人群便也挤挤挨挨在一边,围着往前走,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叮当脆响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一直跟随在车边, 韩玉娘小声笑道:“雇了好几人撒糖撒钱呢!”
  要在平时,韩玉娘看了不知怎样心疼。可今天例外, 池小秋出门子的好日子, 她宁愿所有的热闹荣光,都让池小秋独占了去。
  “这池家小娘子当真好福气, 也不知爹娘生得什么眼睛,早早就独占了个好女婿,读得好书竟还这般知道知道疼人——当初你娶我时,可从没做出这样的好事来!”
  好似是她郎君在嘟囔:“你怎不说他是惧妻——凡有气性的汉子, 哪个愿过这三重门!”
  “三重门怎么啦!人家乐意娶!一个解元郎,若是不愿还能让别人按着怎的!”
  池小秋悄声道:“二姨, 什么是三重门?”
  “柳安因商户多,若是家中有独女, 便要入赘或是合家,入赘能选的女婿少有好人才的,那些格外心疼女儿的,便选了合家。过这三重门,便是告知旁人,所娶的娘子仍掌娘家家业,不归入夫家,且还要签上诺书,定下各家的规矩,若是有违,便是告到官府各自判离,也是变不得的。”
  她含笑道:“你放心,那诺书里头一条条,我都是看过的。”
  韩玉娘未说的便是,看前,她满心害怕池小秋吃亏,看后,倒觉得钟应忱更吃些亏。
  当日钟应忱将诺书与她过目后,她捏着诺书嗫嚅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出一句:“为…什么?”
  合家的风俗本是出于无奈,更多出现在两家生意旗鼓相当想要强强联手时,才会走出的一条路子,而眼下池小秋所有,不过云桥边租得的小小一间商铺。
  “不为什么,”钟应忱微笑:“她有铺子,我有她,这便够了。”
  韩玉娘掐断思绪,叮嘱池小秋:“他已做到了这个份上,你以后可要收敛些脾气,不要胡闹。”
  池小秋安慰她:“二姨你不要担心,我要是胡闹,钟哥也愿意跟我一起,不会怪我的。”
  韩玉娘:……
  明明钟应忱不在车内,她却觉得,自己还是多余。
  在一片欢呼声中,凌河之上的云桥,桥头结了第二重彩门,这回守门的,是高夫人。
  她戴着珠翠冠子,着大袖衫,十分庄重严整的装扮,坐在高台之上,敛容道:“贵府以何为聘?”
  这一关最是好过,钟应忱准备了好几月,早已备得周全,他躬身呈上聘礼单子,不必去看,也能一样样数得明白:“院落一进一座,四季衣裳四箱,首饰头面两箱…”
  池小秋听得有些心疼:“他哪挣得这么多钱,便这么都花了,多浪费啊!”
  韩玉娘轻拍她:“莫要多话!这都是你的体面!”
  按着之前走的流程,到这里便可过了,偏高溪午见着后面赫赫然一抬又一抬,便觉得腰酸背痛,气恨得牙痒痒。
  这些可都是他帮着来回跑着选材找工匠,对花样子还得跟抬箱笼的人对接,钟应忱这人画得稿子摞起来得有半桌高,高溪午再三劝了让少抬些,这便够了,也从没见他听过。
  劳累了这么久,这么能这般容他轻松过了呢?
  高溪午只露了一个笑出来,钟应忱便心知不好,果然便见他挑眉刁难道:“这些物件虽说用心,却未必难得,我家里就这么一个干姑娘,总得拿些有诚意的东西来下聘罢?”
  钟应忱面不改色,只掠了一眼,高溪午便觉得周身一寒。
  可许多人看着,他跃跃欲试,决定将作死进行到底:“若拿不出来,这一关可难过了!”
  钟应忱回首示意,随行的伙计小跑过来,呈上好几个木盒。
  钟应忱一一开了:“另有柏枝一对,丝线果络子一对,鸳鸯彩缯一对,长命缕一对,皆是某亲手而制,奉与小娘子。”①店中庆哥小齐哥鬼鬼祟祟买回了许多棵万年青草,倒座房中,钟应忱跟着韩玉娘认真地在彩缯上剪下一只翅膀的形状,紫藤架下半梦半醒之中有人用丝线量着她手腕的尺寸。
  他每报出一个,那些场景便挨个在池小秋脑中滑过,最后缀连成线,汇成眼前的一个个抬盒,一个个箱笼。
  池小秋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哽,这一声“可”才有了新娘子的羞涩。
  第二重门拦不住钟应忱,高溪午便失去了难为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三重花门结得一重比一重高,第三道门高高悬在门檐之上,装饰得五光十色,但当人群聚在巷前的时候,却都不如之前闹嚷。
  钟应忱一步步登上了高台,向众人郑重深揖。
  “钟某今日,请得两位老师与各位乡亲为证,送上诺书。”
  大红彩绸挂得四处皆是,悬挂的灯笼,巷边的门墙都贴满了双喜字,一架架箱抬就静立在一旁,噼啪炸开的爆竹气息尚未散去,一切都点明这是一个格外热闹喜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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