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但两三年相处下来,高太太也算是看着他两人从稚嫩长到如今,心里不乏情分,更何况这两个往堂前一站,一般的清朗隽秀,便说上两句话也要互看一眼,甜甜蜜蜜的样子让人看了也欢喜。
  池小秋才一拜下,脆生生叫声“干娘”,高太太便立刻拉她起来,说了好些话,又跟钟应忱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便是没得个姑娘,如今既送了小秋过来,便同我亲生的一般,你若是待她不好,我便要打上门去接她回来了!”
  “是,”钟应忱笑应道:“若是有不妥,自然是听凭干娘来罚的。”
  他环视一圈,问道:“高兄可在家中?”
  “他早早便起了,正在房里背新出的时文经注,你过去看看也好,若是见他贪懒耍滑,功课做得不好,便只管罚他!”
  池小秋也有些讶然。
  “早早便起”“房中背书”这两个词实在同高溪午八字不合,更别提为了读书连他们上门也不见,简直是太阳上了西屋头。
  钟应忱原还道背书不过是个幌子,不想走近了高溪午房中,远远便能听见琅琅诵书声,虽说诵得有些不愿,到底还是足够响亮。
  房里没有小厮看着,想来这次是他主动向学了。
  钟应忱才一迈来,高溪午便啪得将书一合,猛得站起来,待定睛一看,又跌坐回去:“你什么时候也学梁上君,走路半点声响不闻?”
  钟应忱泰然坐下:“听太太说,你搜得的经注有些少,我才新得了些时文注疏,不如再给你一些?”
  “钟应忱!”高溪午愤然而起:“我好容易才背够了这些!你扪心自问,你那婚事我可是忙前忙后,怎的到我这边你却要来添堵?”
  “时文经注和你的婚事又何干系?”
  “还不是我娘,后日不是要往徐家送聘了?我娘告诉我,底数三十抬盒,背会一篇加一抬,若是背完了便直接加到六十六抬,我有别的可选么?阿晏嫁我已是委屈了,难道我真要让她见着的聘礼是个单数不成?”
  头一次见他没这么自信,觉得委屈的是旁人,钟应忱纳罕看他一眼:“可背完了?”
  “就差这最后五篇!”高溪午怒火上涌,竟忘了方才要费心遮掩的东西正在书里,将书卷整个往地上一摔:“什么破柳山先生,写出这样晦涩文章来害人!”
  啪得一声,一个物件横飞了出去,带着脆响落在钟应忱跟前,他随手拾起,刚要道:“自己的东西,还藏他作甚...”
  话说到半截,才看清手中是何物,骤然红了脸,忙摔给他,怒道:“你整日看得些什么!”
  高溪午本来不好意思,见钟应忱这样反应,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哎哎哎,你这话说得便过了,夫妻人伦,乃大事也,你可是成了婚有了娘子的,不如好生教教我,这洞房花烛,有没有什么该注意的?”
  钟应忱连耳根都在泛红,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同你看的无异,照做便好。”
  “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两样?”高溪午不大满意,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这欢喜佛还是我娘命人送了来的,却不与我详说,到时候可不要唐突了阿晏。”
  钟应忱神思不属,连他接下来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高溪午唤他数次,他才勉强回神应了两声,一句话在肚腹中思量半日,才终于问了出来。
  “太太给你送了几个?能不能...”他轻咳一声:“能不能让我一个?”
  高溪午睁大眼睛看他半晌,大笑起来,才要打趣些什么,就听钟应忱道:“这柳山先生出的时文经注,义理上颇有些偏颇,不如背些旁人的。”
  高溪午哑然,想想才道:“还不够,再添上一份菜单子。”
  他摸着下巴道:“徐家那样苛待女儿,我半点不放心他们,还得要我这好妹妹出手,给阿晏送些爱吃的。”
  “好。”
  钟应忱只犹豫了一下,池小秋就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添了一桩差事。
  因着成婚,书院里给钟应忱准了十日的假,池小秋知道此下见他不容易,索性将店里的生意也托出去了十天,他们便得以每日暂且先放下旁事,就腻在院子里消磨时间。
  眼下的院子,并非池家小院,而是与之一墙之隔的另一家。
  “你何时将这间房子买下的?”
  “买下已有些时候了,只是没时间仔细打理,时间紧,如今不过略略能看,”钟应忱这话说得由衷憾然。
  池小秋正在淘洗着精心挑出的石头,闻言不由前后左右看了看这间小院。
  这地方院子原本不大,但又被拆了两间房,因此比池家小院显得敞亮许多。临河的这一边屋子拆了对门的窗门,直接换作了能挪能卸的整间漏花门,左右四扇,还往外扩了一个半开的亭榭。
  若是怕热时,直接将那四扇门给开了,携着水气的清风便直接穿屋而入院中,凉气氤氲,院中便成了纳凉极好的去处。
  院中大约分作隔作几片,架上悬藤垂蔓,直爬到附近墙上,待蔷薇开了,便是满室香气,引了窄水进院,蜿蜒纳成一片水,在正中间汇成一整片池塘,占了院子极大的地方,除了日常所走的石桥,旁边还布了高高低低可让人踩跳而过的石头。
  撮石为山,在池子一侧便垒出一些高低落差的山石子,不过尺寸大小地方,前面栽松种柏,后面几丛修竹高挑清秀,平白多了几分幽远。
  这样的园子,她已觉得极好,于钟应忱不过略略能看。
  果真,这解元的头脑不是人人都能生得的。
  池小秋现在所在的地方,便是塘边的蔷薇架,里面有灶有锅,有架有桌,竟是个放在外头的厨房。
  “上头是卷棚顶的,不会漏雨。只是用完了火,要记得仔细查看,若是火星子落在外面,这两只大缸里头经年蓄水,一浇便使得。”
  钟应忱明知这样清雅地方多了灶火总是不大好,可为了能在看书时一抬头便能见着池小秋,他这厨房设得十分任性。
  他又添了一句:“若我不在时,不用也好。”
  池小秋冲他笑,甜甜应道:“好!”池小秋手上的砂鏊是精心新打制而成的,她将石子平铺在砂鏊里面,用刷子蘸了油刷上一层,拿着簸箩反复将石子抄起又散下。
  钟应忱落下最后一笔,瞄她一眼,笑道:“怎么,池大厨别的菜蔬做厌烦了,今日要新做一回石子羹?”
  池小秋知道他实在打趣北桥当初煮食饮汤的“雅事”,她停下扇火的蒲扇,摇头晃脑咬文嚼字:“非也非也,我这是石子饼。”
  池小秋一心惦记着前些时候在村中,那位从北至南的老妇人教给她的面饼新做法,石子烙成的饼易熟,自有一番香脆。
  面团是早就已经制成发好了的,池小秋一边将面团在案上用擀面杖擀成一张薄薄面饼,在石子上张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已到了摊饼的时候,才将石子在中心挖出原形的洞,只剩最底下最为滚烫的一层,小心将整张饼按了上去。
  随着滋滋作响的声音,在炙热石子上的面饼迅速变色变硬,池小秋忙将抄起四周的石子将中心孔洞摊平,不到片刻,便闻着一阵面香味。①
  池小秋心急,赶着要将饼从石子底下拨拉出来,差点烫了手。
  可这新烙出的石子饼确乎焦香又不失韧性,池小秋撕了一块递给钟应忱,自己尝了尝,皱眉道:”还是厚了些,或者再烙多些时候才好。”
  薛一舌曾教她,练多才能手熟,因此池小秋每遇着一样食材的新做法,总是要加量减量加时减时,试上好半天。
  钟应忱就坐在她对面,却发现,这半天,池小秋只有在分享饼的时候才能想起他,余下时候,眼里只要自己的砂鏊石子和面饼。
  待能将普通的白面石子烙饼做得满意了,池小秋又开始折腾起了各种馅心。
  红糖熬出放凉,再在里面撒上一些芝麻,糖馅的面饼吃着于甜滋滋的味道之外,还有这面糖相互融合的甜香。豆沙本是为了做糕点而磨出来的,这会索性将红枣剥出核儿来,捣作枣泥,制成枣泥豆沙山药馅儿的面饼,池小秋估量着数目,赶着多制成一些,顺便给徐晏然送上一些。
  这样甜而不腻香而不油的果子点心一向是徐晏然的最爱。
  而她、钟应忱、韩玉娘和薛一舌,平素凡是与面相关的,总是喜欢咸口的。池小秋便拿了小葱,剁出整整一碗葱花来,热油浇作油酥,反复擀制,这样的葱油饼经过炙烫石子缓慢生成的火力,更加酥香。
  又或可将剁好的猪肉臊子与梅菜碎一起,炒到半熟时,晒成的辣酱一起拌匀,当做馅心包在面饼当中。臊子中的零星肥肉被火炭逼出油脂,又照旧浸入了外层饼中,不必在外层多刷什么油,就已然能够余香满口。②
  池小秋教钟应忱怎么去吃这样的饼。
  一整张葱油饼,翠绿葱花以点状散布在里层外层,最开心的便是,正好咬到了油酥中间的一处,咸香适口,嚼到葱花的时候,便又添上小葱本身的辛香,最是幸福。
  “梅菜同臊子同吃,再加上面饼同嚼,才是最有味道的吃法。”
  池小秋郑而重之传授着自己的吃饭经验,钟应忱就着她的手咬上一口,慢慢品了品,笑道:“既有花谱园谱草木志谱,不如你也出一个池家食志罢。”
  池小秋凝思半晌,忽然一拍手道:“这却是个好主意,便是百年以后,旁人看了这书,也知道池家有哪些好菜,好菜又该如何吃,便是没有徒弟,便也能将池家菜传下去了!”
  “池大厨既有如此高志,不知钟某可有幸做个执笔人,将来也好在这书页处落个名字。也好叫人知道,这撰菜谱之人,也有个好夫婿。”
  “好说好说!”池小秋抿嘴一乐,真的就将此事列了出来,打算就此开始编目录。
  “这饼我虽未吃过,却在别处故事中听过,西北关外常有的吃法。”
  “去年曲湖灯戏里头,莺莺小姐托了红娘送给张生的那个?”池小秋看戏看书都相当认真,因此,一点就透。③
  钟应忱颔首笑道:“便是那个莺莺饼。”
  “这名可把我想出来的好听多了!”池小秋悻悻道:“我原本觉得,上面一个坑一个坑,那个阿婆说的疤疤饼,十分合适。”
  “莺莺饼却也太过香艳,咱们家食铺里有许多书生,听了不雅,恐有生事。”钟应忱思索片刻:“这石子全出于天然之处,系造化自然之功,不如便唤作天然饼罢。”④
  “这个好!”池小秋眼前一亮,飞速添上这个名字,匆匆给钟应忱颁了个“菜名小帮手”的名头,就忙不迭拿油纸裹了红糖馅同枣泥豆沙馅儿的石子饼。
  “下午同三姑娘约好的送食单,再耽误怕是要晚了!”
  池小秋一瞧时辰,一下子着了急,一溜烟便揣着热面饼出去了。
  这院子已将通往外面的门锁了,只留下同池家小院打通的这道门,因此池小秋溜得极快,不过一眨眼时候,钟应忱眼前便已是空荡荡的蔷薇架。
  先前,将池小秋卖与徐家制菜单的钟应忱,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痛楚。
  他拿出欢喜佛看了看,心中愤愤。
  光有这个有何用,池小秋不在,连分与他一会的功夫都没有。
  这课怎么上?怎么教?
  心有记恨的钟应忱默默拿出小炭笔,在心中给高溪午记了一笔账。
  池小秋同徐晏然相交两三年,和小姐妹有多么亲近,就和徐太太有多么不对付。
  她常常想,若是阿娘在世上,必定舍不得将她送到那个饭都吃不饱,甚而一世都可能见不着面的地方,更不会舍得为了这么一个机会,要将她饿成迎风细柳,成月成月地吃不上饭。
  对徐晏然的怜惜让她每回去徐府前,都会准备好一大堆的吃食,能放得愈久愈好。
  刚进了徐府大门,她已然能想象出,徐晏然看见糖饼时,因惊喜而弯成新月的黑眼睛,可才走了两步,就让徐府丫鬟拦住了去路。
  “我家太太想请姑娘叙叙话。”
  在别人府上,不好直接闹翻脸,池小秋也不能说不去,只好往正房去坐了一坐。
  徐太太万事不好,却有一样好处,藏不住太多心思,她对于池小秋的反感几乎是明晃晃的,却又因她眼下不再是个普通的厨娘,且又挂了个解元娘子、姻亲等一串的名头,不得不维持在一个尴尬的平衡上。
  这样“不想看见你讨厌你可就要和你客套叙话”的套路,池小秋完全无法理解,直到喝了满肚子的茶,要起来告辞时,才听见徐太太吐露了真实心声。
  “三丫头近来不知怎的,总和我存着气,俗话说,母女哪有隔夜仇,她眼见便要嫁出去了,我这个生她养她的,却不知哪里得罪了这祖宗。还请池姑娘好生劝劝她。”
  旁边的婆子附和道:“可不是,三姑娘大了,也该懂事体谅些太太,且不说太太为了三出嫁的事,操心成什么样子,只说太太这一番慈母心肠,放在哪个身上,不整日孝敬的?”
  池小秋立刻便知,徐晏然在这府里,怕是越发没有立足之地了。
  算算婚期已经将近,徐晏然已算是高家的媳妇,池小秋便决定大胆帮她出一回气。
  她站起来,轻飘飘道:“太太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小厨娘,既没什么见识,也体谅不到太太。太太若是想一切如旧,只消学上三姑娘,吃上那么两三年,饿一饿清清肚肠,自然便能同三姑娘彼此和气了。”
  徐太太已让徐晏然气得倒仰过好几回,即便已经习惯了,这回仍旧仰了个大弧度,指着她道:“你...!你...!”
  婆子忙附耳劝:“太太言语小心,这是解元娘子!”
  徐太太顺着气瞪着眼,却又不能再说什么,池小秋便只作她没什么异议,且愉快地接受了自己这个意见,直接拱手而去。
  徐晏然同之前相比已经丰润许多,池小秋忧心她每日过活,她却十分轻松:“虽没了燕窝鱼翅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却不会像先前那般,连饭也不让吃。”
  她捧着面饼乐不可支,搂着池小秋撒娇:“还是小秋你最好,以后等我出了门子,便能天天往你那儿去了!对了!方才太太没为难你罢?”
  池小秋摇头:“你同你家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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