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啊你别走,你方才拿老鼠吓我,总得要负点责任吧。”青陆手脚并用的在坑壁上爬,爬上一截,掉下去一截,灰头土脸地在坑里喊他,“我现在手脚无力,四肢发软,万一死在这里头,你良心过得去吗?”
上头那人许久听不见动静,青陆往上一跳,试探地伸手摸去,触到那步云靴的纹样,一把便抓住,再用力拉了一下,没成想,那人却毫无力气似的,被她拉进了深坑。
深坑之窄,青陆被砸的晕头转向,抱着一只靴子被压在了辛长星的身下。
她从辛长星的脊背下艰难地探出了头,正对上一双乌浓的眼睫,其间星芒微动,痛苦之色在他的面上显露。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那人却长手抱膝,头埋下去,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子时,疼痛如约而至。
为他缝尸体的那个小小身影,手工活儿实在粗糙,以至于他重生以来,每逢子时,周身上下便会生生地疼上半个时辰。
那种痛,像蚂蚁撕咬腐肉,痛至骨髓。
好看的人便是将眉头皱起来,都精致的一塌糊涂。
青陆被他挤的,快要挂在坑壁上了,她艰难地将怀里的靴子丢下来,企图伸手去拍拍他。
“这么疼?犯病了?”她搜刮着脑子里的病症,一个个地蹦了出来,“癫痫?心疾?狂犬病?肺痨?要生了?”
要生了?这说的是人话吗?
辛长星痛到极致,耳侧却不得安宁,他在剧痛中腾出一只手,捂在了青陆的嘴巴上。
那聒噪的人却不安分,爪子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使劲儿地往下拽,嘴巴里呜呜哝哝地劝他。
“你松开,小心我咬你。”
手心下的唇软软弹弹,那不是小兵该有的触感,他分出一丝儿疑心,却在下一刻,手被咬了一口,突如其来的痛令他倒吸了一口气,反手扣上她的脖子,将她压在坑壁上。
青陆眨巴了下眼睛。
就着夜色看美人,越看越荡魂,她眼前这人有一张过分好看的面孔。
“一时情急。”青陆讪笑了一声,在他手里往后缩了缩脖子,缩出了双下巴,“你捂住我的口鼻,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才咬的你。”
她诚恳地向他解释,“我心里是不想咬的,可嘴巴不听使唤,我也没有办法,事急从权,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吧。”
辛长星手下松动了几分,却不是因了她的恳求,而是周身的疼痛减轻了。
剧痛一点点儿地,从他的四肢百骸溜走,他疑惑极了。
子时才至,他不过承受了往常万分之一的疼痛,便解脱了。
今天是怎么了?
他不由地低头审视眼前的小兵。
小脸污糟,沙土粘在上头,看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一双乌亮大眼,带着些奉承讨好的意味,盯着他看。
他素来爱洁,看清了她脸上的污糟,立时便将手收了回来。
小兵脱离了他的钳制,偏过了头,往旁边缩了缩。
疼痛消融,辛长星不愿在此久留,尤其旁边还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小兵,他舒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手臂,接着,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声笑。
辛长星缓缓看向她,青陆抱着肚子笑倒在坑壁上,一边笑一边吐槽他。
“您看上去这么严肃的一个人儿,怎么袜子上还绣了一只猫儿啊?”
第3章 烦人精
猫儿头圆肚肥,肥爪子里抱着一只绒球,懒懒地窝在雪白的缎袜上。
那袜的主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前这小兵一眼。
右玉营的兵皆穿玄色,半新不旧的颜色,将这小兵笼在了一团暗中,辛长星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破破烂烂的一双布鞋,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脚踝。
辛长星收回了眼光。
这样脏兮兮的小兵,朔方军里成千上万,他对这样的污糟习以为常,可近距离接触了,还是觉得看不过眼。
那样切骨的痛刚过,他的神思还有些怔忡,哦了一声,并没有回应她的笑声。
见这人神思淡淡,青陆忐忑地收了笑声,局促地把自己的脚藏了藏——同他整洁干净的样貌相比,自己委实污糟了些。
更何况,她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
她把手边上那只靴子摸起来,捧在手上给他。
“您的靴子。”
小兵的脸笼在暗影里,只一双乌亮大眼闪动着,带着恳切讨好,和些许的小心翼翼。
辛长星垂目,这只靴子干干净净地从帐篷里出来,方才却踢了沙土,踩了耗子,不干净了。
他迟疑了一下。
“不要了。”
这三个字一出,那小兵的眼睛倏忽之间闪过一丝惊喜。
“真的吗,真的不要了吗?”她将那只靴子抱在手里不撒手,又确认了一遍,“那可以给我吗?”
不过一双普普通通的靴子,他要来做什么?
也不过是一双他人穿过的靴子,他又有什么高兴的?
辛长星不懂这小兵在想什么,也懒怠去想,他斜靠在坑壁,嗯了一声。
“一个月二两的饷银不够花?何至于如此寒酸?”
眼前人眸影沉沉,青陆喜滋滋地把那只靴子抱在怀里,眼睛却盯着他脚上的另一只。
“您能穿这么英俊的靴子,一定不缺银子使。我才来不到半月,饷银还没发,可听毕宿五说,一个月能领一两饷银就不错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辛长星另一只脚上的靴子,“……鞋子就跟侯爷门前儿的石狮子一样,都要成双成对的,劳驾您抬抬玉足,小的给您把另一只脱下来。”
她说话的声气儿和软,还没有成人似的,说话时也颠三倒四的,什么靴子英俊,抬抬玉足的。
辛长星皱了皱眉,将那句发二两领一两的听进了耳,还没发问,又听这小兵小心翼翼地问他:“您不会反悔了罢……可不能够,您这样的人才,可不能干这等出尔反尔的事儿。”
辛长星轻舒了口气,有些好笑。
“我将这靴子给了你,怎么走路?”他垂目看了看坑底的泥,已然沾上了他的袜,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了一下。
青陆见他话音里有反悔的意思,慌忙将怀里的步云靴抱紧了几分。
“那您方才为什么说不要了,?”
星夜渐沉,黑云里露出了一角月,照在了他过分好看的眉眼上。
“踢了土踩了活物,嫌它污糟。”
青陆不大理解这话。
鞋子造出来就是为了下地走路,不沾染尘土那是腾云的神仙。
许这人真是神仙呢?青陆偷眼瞄了他一眼。
俊眉深目的,几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才。
不过也说不准,闹不好是个神经病呢?
青陆脑子里七七八八过了好几个念头,回过神来替他想辙。
“……那您这袜子也保不住了,也脱给我罢。”她眼神灼灼,打起了他那绣着猫儿的袜子的主意,“还有您这一身衣裳,沾了土染了泥的,都脱下来得了,我这里什么都缺。话说回来,您若是将这一身衣裳脱下来,里头的衣裳又要脏了,越性儿都脱了罢,光溜溜来去无挂碍……”
话说到这儿,青陆感受到眼前人蔑视的眼波,心里直抖霍,声气儿就低了些。
“……小的听出来您爱洁,实际上这毛病不好。若是行军打仗的,难免沾些秽物不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他,“瞧您这穿戴,一定不差银子。咱俩既然在此地遇上,那便是缘分,您将这一身穿戴送给我,我替您好好地传承下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辛长星捏了捏眉心,鄙夷地打量了这小兵一眼。
这样灼灼的眼神,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他的衣裳都给剥了。
他待身上这股切骨的痛过去,拧着眉头问她:“右玉营三个工兵部,你在哪部,叫什么?”
这是要查问底细了。
青陆警惕地将怀里的靴子抱紧,仔细回想了方才自己的言行,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瞧此人的谈吐气质,怕是个营将一阶的高官,若是想寻个由头罚她,那可怎么好?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谨慎道:“……我不要您衣裳了成吗?您就把您方才答应的给我就成了。”
辛长星缓过劲儿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人就是这样,主动给和伸手要,自然是伸手要不要脸一点。
打量这小兵不过十三四岁,一张稚气的小脏脸,瘦的跟个竹竿似的,上阵打仗怕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他默了默,平静而凉薄地看了她一眼。
“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他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声若金玉,可语调却冷冽入骨,“好好呆着罢。”
青陆听的一头雾水,咕哝着说:“什么物之稚者,惟驴独否?什么意思?”
辛长星不再搭理她,也并不打算将另外一只靴子留给她,凝了凝神,想要跃身而起,可这轻身功夫刚使了一半,腿就被人抱住了,生生把他拽落在坑沿。
“壮士!带我飞出去罢!”那小兵把他一只靴子绑在腰间,两只手牢牢地抱着了他的大腿,小脏脸贴在他的小腿肚上。
这一拽一抱,辛长星半个人扑在坑沿,沾了一身的土。
他素来爱洁,今夜倒是个例外,里里外外沾了秽物——这一身衣裳果真是要不得了。
这小兵讨厌至极,辛长星身上既不痛,那点子耐性便一扫而空,双腿一动,将她踹了下去,可那小兵却着实有点力气,活生生将他脚上那只靴子给撸了下来。
辛长星没了靴子,穿着绣着猫儿的袜子在空中飞了一飞,才落在了一根树杈子上。
今夜的遭遇实在离奇,原以为是逢着个鬼物妖怪,谁知道竟是个财迷。
他唿了一声哨音,却惹来了一只夜猫子落在了他头上。
他整个人僵住了,在树杈子上站的笔直。
没过多久,长行窦云便骑着马踢踏着沙土过来,见自家将军在树杈子上站的威风,他有些迟疑地说道:“将军,您猫瘾犯了?夜猫子您也逗?”
……
辛长星僵着一张脸,不敢动弹。
“蠢货,把它给我弄走。”
窦云恍然大悟,飞上树来,将那夜猫子赶走,见自家将军松了一口气,又迟疑道:“将军,那夜猫子在您头上拉了……”
辛长星面无表情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子。
“闭嘴。”他知道窦云说的是什么,可他不能让他说出来,他强忍着恶心,僵着脑袋跳下树杈子,骑上马飞奔而去——回去这沐浴更衣,必不可少。
窦云挠着脑袋,有些茫然。
将军一向爱洁,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那颗被拉了鸟屎的头。
会不会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夜黑透了,云遮住了月影,青陆紧紧地抱着两只靴子,喜滋滋地待在坑底盘算。
黑色缎子面靴筒,祥云纹样的靴面,玄色鞋底,大了点也没关系,她一向得意自己的手工活,回去改一改靴底,收一收靴筒,穿上准威风。
她心满意足地打起盹儿来,夜猫子号的凄厉,她才不怕。
逃命的时候,死人也是见过的,哪里就怕这漆黑的夜了——不过夏夜荒野的野蚊子实在是野,将她好一顿叮咬。
再睁眼时,微光从天际升起,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站起身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把两只靴子扎在腰间,掏出一柄工兵铲,这才开始在坑壁上挖台阶,挖一阶上一阶,一会儿功夫就从坑里爬了出来。
摸着黑儿走了一里地,进了伙房的小院儿,大锅里熬着小米菜粥,檐下的灶台上也摆了一碗,青陆心里头一暖,知道这是她师父彭炊子给她留的饭。
坐在檐下头咕噜咕噜地喝完,刚抹了抹嘴,就听里头彭炊子瓮声瓮气地同她说话。
“……夜儿后晌你家那大兄嫂子又找来了,要将你这个月的饷银领走,教我给说走了。”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披着件黑褂子走了出来,耷拉着三角眼顾了她一眼,眼前这小徒弟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呀,这怎么咬成了个猪头?”
青陆也觉得自己的脸又痒又肿,也不介意师父这句猪头,嘿嘿笑了几声。
彭炊子继续方才的话题,“你那嫂子恶的很,你万莫被她哄了去。”
彭炊子说着,回想起那女子,说话口音却同自家这个小徒弟不像。
那女子一嘴的朔州腔,小徒弟却说官话,声音哑哑的,可那声口和软,不似那女子叽里呱啦的,聒噪的很。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家子的水土还养了两样人。
彭炊子感慨了一下,却见小徒弟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腰间绑着的靴子,向师父炫耀。
“师父,不说她。您看这个。”她喜滋滋地把靴子捧到师父跟前儿,“改改,您穿正合适。”
彭炊子抬头瞅了瞅夯土围墙上晒的那双破草鞋,知晓自家这小徒儿,是怜惜他这个老头子没一双衬脚的鞋穿。
“这么好的靴子,老头子哪儿舍得穿。”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你天天挖壕沟,衬一双好鞋。”
青陆扁扁嘴,往彭炊子旁边一坐。
“说不得哪天打仗就死了,我也不衬穿。”她满不在乎的仰头看天,一抹赤霞在地平线上升腾,天就要亮了。
小米菜粥熬的火候到了,满世界都是浓郁的香味儿,彭炊子嗅了嗅鼻子,为小徒弟心酸了一把。
十五岁不到的黑小子,逢着征兵,替他那人高大马大的哥哥从了军。
起先分去喂马,放饭时兵油子连他那一份儿都顺走,饿的这黑小子半夜偷吃马料,他看不过眼,舍了五百个大钱,打点了旗总,才将他分去了工兵营,闲时到伙房帮帮忙,总算能吃上口饱饭。
只是这身子骨到底孱弱,眼瞅着三五个月就要开拔牙狼关,活不活得成,就看天老爷了。
他叹了口气,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青陆:“这靴子哪里扒来的?崭新崭新的,恁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