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几颗了?”他忽地想起这个问题,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小心坏了牙。一口大黑牙,会很丑。”
青陆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十几颗了。您别担心,标下一会儿回去擦牙。”
一会儿回去擦牙。
看来还想着回去啊。
辛长星心念一动,撂下手里的书,站起了身,大步流星地掀了帐子出去了,留下一脸懵然的小兵。
不一时,大将军手里一手端了口杯,一手拿着一样儿物事进来了。
水是明矾水加橄榄汁,骨头马尾刷上涂了皂角生姜地黄等物制成的膏体。
青陆愣愣地看着大将军走到了她的身前儿,坐了下来,“不许吃了。”
“好吧。”来日方长呀,只要这些糖在她的掌控下,那何必计较一时的得失,青陆乖乖地放下了手里的一颗糖,又把嘴巴里的糖嚼了嚼,使劲儿地咽下去了。
辛长星坐在她的身前儿,拿骨头刷敲了敲青陆的头,“你祖坟上冒青烟了,累的本将军来为你擦牙。”
青陆艳羡地看着大将军如玉的手指间,拿着的这把小小的骨头刷,点了点头。
大将军这里新奇的物件儿真多呀,虽然她记忆里对着骨头刷极为熟悉,可八岁之后,她便只用过棉纱蘸盐和旱莲粉擦牙。
单手拿着小小骨头刷的辛长星,伸出纤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两颊,小小的人儿便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
“您轻点儿。”明眸里忽然闪过一丝疑虑,青陆觉得大将军不会又要借着擦牙,来收拾她吧。
凉凉的触感在她的齿间滑过,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大将军。
大将军垂着眸,灯色落下来,照着他专心的眼睫,落下一片深浓的扇影。
奇怪,大将军的呼吸怎么这么轻呐,有如风拂动兰花一般的清气,大将军的鼻梁也很挺直,就像刀刻出来的一样,有着冰山一样的棱角。
鼻息相接,辛长星知道她在打量他,他的手指忽地便顿了一下,心里像有小鹿在蹦跶,一下一下地撞的厉害,悸动快要将他的心脏给麻痹了。
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中风了。
上下刷刷,她的小舌动来动去不安分,辛长星心头撞撞,快要无法呼吸。
他放手,毅然决然地转过头去,“自己来,别懒。”
青陆莫名其妙地抓住了骨头刷的把,无比冤枉地看着大将军坐在一旁看起书的身影。
不是您要为标下擦牙的吗?又指鹿为马说我懒。
抓着骨头刷和口杯跳出了帐,青陆喜滋滋地在外头擦牙,看来这骨头刷和口杯全归她了!
看来要多多亲近大将军才是,人家手指缝里头漏下的,就够她美滋滋一阵儿了。
擦完了牙,又去漱了口净了手,青陆打算进账中收拾糖罐子,打包打包带回伙房,结果一进去,就瞧见大将军的桌案上,堆叠的整整齐齐的糖罐子旁,小小的玉净瓶静静地躺在上面。
天爷,大将军今儿是怎么了,是要将所有的善心一起发给她了吗?
她忽地有些鼻酸,慢慢儿地挪过去,趴在了案桌上,小心翼翼地把玉净瓶拿了起来。
咦,好像有些不对劲,她的玉净瓶原本是由一根红绳栓着的,如今却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金线。
她愕着双目看向大将军,颤抖了一下,“大将军,这是标下的玉净瓶么?”
辛长星垂目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一股悲怆的情绪涌上了心头,青陆忽地就哽噎起来,“原来的那条红绳儿呢?”
辛长星放下书卷,看到了她满眼的水气,忽地便有些慌乱。
“怎么了?”
青陆将玉净瓶紧紧地握在手里,一霎儿便哭出声来,可又不敢真的嚎啕,一只手捂着嘴,抽泣着看着他。
“您怎么能乱动标下的物件儿,原来是什么样就得是什么样,动了一分一毫那就不是原来那样……您怎么能这么坏呢。”
她小声儿地啜泣着,觉得天快要塌下来了。
玉净瓶是她唯一找家的凭证,缺个角换根绳儿,那都同原来不一样了,她的亲人认不出来了该怎么办……
辛长星面上波澜不起,可内心已然慌了,他将书卷放在了案桌上,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说你别哭,红绳儿我一定会派人寻回来,他想为她擦一擦泪,说一声对不住,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小小的姑娘双手捂住了嘴,小声儿的啜泣着,肩膀耸动,哭的悄无声息,可在辛长星的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心痛无比。
“让我抱抱你吧。”他迟疑着,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胸口,“对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女们的留言我都看了~大将军第一次生气,是觉得青陆拿她同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相提并论,结尾的生气是因为青陆说想他想的茶饭不香,结果实际上跟个撒了欢儿的兔子一样,一点儿没想他……
左参将上一世同将军并肩作战,是很好的同袍,将军自己有足够的盲目的自信,所以不会真的吃醋。
甜蜜日常走一走,马上换个小地图。感谢在2020-07-02 20:58:51~2020-07-03 16: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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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寒心(下)
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由坚硬的胸膛里拱出来,深浓的眼睫上挂着半残的泪珠,大眼睛忽闪一下, 泪珠便滚落了下来。
“您压着标下的聪明角了……”她仰着头,费劲儿地把手扬起来,指着自己的额头,“标下没事儿,您别抱我了, 怪热的。”
她是个豁达的脾性, 一时情绪上来控制不住,人家都说了声对不住,气性儿就略微下去了一点儿。
再计较下去, 就显得她不大气了。
辛长星嗯了一声,松开了她。
聪明角是什么?视线落在她手指指着的脑门,认真的审视了一下。
少女的额头颜色如玉,额侧还生着绒绒的胎发,细软轻绵。
聪明角是什么?灯色下看不到,于是青陆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 一本正经地说,“在这儿。”
这下便看的真切了。
不过是在双眉上方, 微微有些突起的骨头,不仔细看,谁都看不出来。
他的心绪还是有些沉郁,摇了摇头, “……也许是个鹿角。”
眼前的少女微微坐正了身子,眼底隐隐还沉着些水气,可神色已经镇定下来了, 她看上去十分认同大将军的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真对。”她指指自己的额角,脸颊上还有些情绪波动后的绯红,“也许是个鹿角,但一定不是鹿茸。我师父说,雄小鹿小的时候,头上会生一对鹿茸,有人专割鹿茸——趁着还不硬的时候。那样硬生生地割下来,血淋淋的十分的疼。在小鹿长大之前,要受很多次这样的疼痛。”
她顿了一顿,略略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大将军,“长大就好了,鹿茸变成了鹿角,进可攻,退可守,谁都伤害不了它。”
辛长星心里像有一片云,软软地塌了一角。
这样的感悟,一定是经历了许多,才会有感而发。
“是鹿角,硬的可以戳破金石。”他不习惯说些抚慰人心的话,沉默了许久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我会将红绳儿给你找回来,只要你别哭——”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眼前的小兵得了他这句承诺,眼眉立时便有些弯弯了,“因为你哭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丑到我了。”
说完这句话,大将军的视线便和青陆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样两道清澈的眸色,坦荡荡地看着他,甚至还有些宽容的意味,辛长星的心头立时便有些撞撞。
青陆“嗐”了一声,摆摆手,“您生的好看,自然觉得旁人都丑,没事儿,实诚是好事,您也别自责。”
她站起身,同将军汇报着她接下来的动作:“标下记得薛炊子那里有标下的两只布口袋,标下去拿过来装糖盒,成吗?”
前事告一段落,辛长星颔首,又怕她一会儿偷偷溜走,“……叫薛茂摆桌用饭。”
那么多糖可不是白吃的,青陆一丁点都不饿,掀了帐帘蹦蹦跳着去了薛茂处。
年轻的将军却在帐中轻轻捶了捶案桌,眼眉垂下,有些自责的样子。
胎里带的骄矜,使他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不必考虑任何人的心情,哪怕是天子,都要念他忻州解困的功劳。
所以,他在云层里,俯瞰着世人,没有任何可以与他人共情的机会。
风吹动占风铎,发出了哑哑的钝声,辛长星心念被牵动,只觉得烦乱不堪。
一道灵动的身影闪进来,小兵拎着两只布口袋进来,摊在案桌上,将案桌上的糖盒小心翼翼地装进布口袋,“标下可以给师父和毕宿五吃么?他们也都没吃过这样香甜的糖。”
辛长星随手拿了手边的书卷装样,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她装糖的动作,“你做主。”话说完了,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两个布口袋上。
好似是有一晚,她用来提酒坛的布口袋,其上拙劣的针脚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心念一动,刚想伸手按住布口袋看个究竟,却见这小兵已然装好了糖盒,往自己的肩头一扛,站起身来呵腰告退:“标下多谢大将军的赏赐,先行告退了。”
要走?
辛长星神思立刻被牵动,可那小兵动作实在是迅疾,见大将军不言声,却行了几步,飞也似地跑出了帐。
薛茂端着食盘进来了,往那案桌上放下,嘴里便说起青陆来,“跑的比兔子还快,不知道的还以为见了鬼。快中秋了,老奴做了些桂花糕饼,您多少进些。”
辛长星这会儿满心的懊恼,再加上一天奔袭的疲累,哪里进的下饭食,只略略用了些肉羹,便停了筷。
虫鸣嘒嘒,四野茫茫,刚打了一更鼓,工兵营丙部的伙房孤伶伶地竖在洼地,矮窗里透了一盏昏昏的灯,隐隐约约传出来嬉笑声。
饭菜不过是最寒酸的小米菜粥配了炒土豆片、黄豆粉丝,可吃的人却开心,青陆捧了一块黄粱面窝窝小口吃着,听着师父说话。
“这些糖点,一定贵的离谱。”彭炊子咕咚咚地喝下一碗菜粥,沉吟了一会儿,“但这些漆盒更贵。小五拿些油纸包一些,过几日拿给你老娘吃。我人老了牙不中用,少吃点儿,余下的你怎么打算呐?”
青陆啃了一小口窝窝,笑嘻嘻,“这些糖哪辈子能吃完呀,白日里太阳一晒,就化了。我都想好了……”
她将小脑袋瓜凑近了师父,“我留几盒子慢慢儿吃,余下的,一颗一颗地卖出去……”
彭炊子还没说话,毕宿五就满脸惊喜地拍手叫好,“没错儿!这会儿才打一更,那些丘八都窝在营帐里无事干,我去问一嘴,愿意吃的,就拿铜板过来换……”
挣钱的事儿不能磨叽,青陆同毕宿五一拍即合,说干就干。
彭炊子就叮嘱他,“一个一个的问,万莫落人耳目……价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怎么着也得五十个大钱一颗……”
毕宿五连连点头,风也似地跑出去,青陆在后头喊:“只要现钱!”
不出一刻钟,就有人来问价了。
军营里的日子穷极无聊,低阶的将官月月的俸禄,除了一部分上交家用,其余的大多存在票号里,有些散钱留在兜里,便无处花用。
听闻军营里有人售糖,立时便有零星几个低阶的将官过来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糖,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然赚了千钱。
到底心里头发虚,便让毕宿五不必再宣传了,进了屋子同二人分钱。
“小五,给你二百钱跑腿费,师父坐镇,三百钱吧,余下的可都是我的!”青陆美滋滋地将床板子上的钱分了三堆,划给了师父和毕宿五。
伙房的窗户不过纸糊了一层,青陆分了钱,无意间往那窗上瞧了一眼,窗纸上倒映了一个颀秀的人影。
一霎儿毛骨悚然,青陆吓得一哆嗦,可再往窗上看去,哪里还有什么黑影?
看来真的是做贼心虚,青陆揉了揉眼睛,把心放进肚子里。
哪里还有心境再谈天呢,青陆轰毕宿五走,推到了门口送了两步,刚想转身,忽然就觉得一侧脸的汗毛竖了起来。
她僵了一僵,以极慢极慢的动作,将自己转向了一侧。
那无边的黑夜里,零星的一点光,是来人手里的灯,凉风袭来,吹动灯火,于是来人高大如山的影子便飘忽不定。
青陆战战兢兢地挪了挪脚步,嗫嚅了一句,“大将军。”
辛长星的眼底,浮动了一点寒凉的芒,清俊的面容上,星云不动。
青陆心知东窗事发,她一向有急智,此时定了定神,向着大将军解释起来。
“……都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天,标下这不是能赚一点儿是一点儿,来日好有钱……奉养您呐!”她打开了思路,立时就眉飞色舞起来,“标下这是为着谁呢?还不全是为了您啊?”
大将军的神色还是维持着方才的清冷,一言不发,这倒让青陆愈发的忐忑起来。
风雨将来不来,最是骇人,大将军脸色这么难看,说不得已然知晓了她的所作所为。
再联想到方才窗纸上的那道人影,青陆的额上立时就出汗了。
“……糖吃不完,标下怕浪费,这才以很少很少的价钱卖给了同袍……小本生意,薄利多销,您也别生气,您想啊,那些糖是标下从狗嘴里夺出来的,不仅没浪费,还创造了利润,您怎么着都得夸标下一句赚钱小能手吧?”
她偷偷觑了觑大将军的脸色,感觉好像并没有什么松动的意味,青陆狠了狠心,甚至打起了快板儿,“闲言碎语咱不提,表一表赚钱能手郑小旗。”她肯切地看着大将军,“您看,标下总共也就赚了一千多文,这样吧,标下分给您五百文,全当从您那里进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