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出了帐又端了食盘进来,其上摆了粥食,她一面摆桌,一面笑着自我介绍:“民妇潘春,乃是左近庄子上的农户,早年间在县城里侍奉过明府家的小姐,如今许多年不曾侍候过贵人,有些手生,您且担待些。”
青陆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时才摇着手说,“我不过是个小兵,不是什么贵人……”
潘春但笑不语,接过了青陆手里的骨头刷,又奉上了一块面巾。
昨夜她被喊来侍候,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姑娘家,还是个顶顶漂亮的小闺女,偏那神仙般的将军冷着脸告诉她:“不必说穿,只拿她做军爷看待,细心照料便是。”
再听说那将军就是上柱国大将军,她愈发地惶恐起来。
云、应、寰、朔等边陲百姓的家中,门上皆贴一对武门神,左贴“荧惑天威”,右贴“定国神武”
荧惑天威画的是执长/枪的上柱国大将军辛长星,定国神武则画的是拿双锤的定国公甘菘,被边陲百姓奉为卫家宅、保平安的神明。
她细心为青陆罩上外衫,认真地为她系上腰带,笑着说,“军爷说的什么话,您随着大将军保家卫国,不是贵人是什么?”
青陆有些不好意思地掖了掖鬓角散落的发丝,见那桌上的粥食实在精致,肚子立时便咕咕叫了起来。
青陆用汤匙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潘春也不闲着,仔细地为她将头发拢好,小心地避开了后脑勺的淤肿,为她束了个高高的发髻。
她看这闺女喝粥时极其文雅,大约是胎里带的气度,也不知是怎么跑到军营里当兵来了。
想了想昨夜大将军看她的眼神,潘春有些了然,也许是这小闺女记挂情郎,便跟着跑军营了呗。
她自己生养了一对儿女,女儿嫁给了自小一同长大的邻居家儿子,成婚后去了镇上开了间早点铺,日子过的丰足,她看着这小闺女稚嫩的模样,一颦一笑的,无处不动人,心里头便有些柔软了。
“一时用了饭食,要喝汤药,民妇看您后头的包有些消肿了,到底是年轻人,恢复的是极快的。”她又端上来一碗汤药,嘱咐道,“大将军叫民妇同您说,他身上有公务,傍黑会回还,要您好好地躺着,别乱跑动。”
青陆嘴里嘀嘀咕咕,极为不满意大将军的安排。
她又不是他的贴身小厮,住在帐里等他算怎么回事?
只是脑袋的确不安逸,她喝完了汤药,歪在了床榻上眯了一时,岂料这一眯再醒来时,外面便已是鸦雀还巢之际。
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虚度光阴,敲了敲脑袋,潘春由帐外进来,手里却奉了一盏小小的观世音玉像,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帐壁前的案桌上。
见青陆有些纳罕,潘春在玉像前双手合十祝祷了几句,这才同青陆细致地解释,“……大将军身边儿的校尉大人请回来的菩萨,他言说,您身上的物件儿乃是观世音娘娘手里的宝物,说不得您就是菩萨身边儿的仙童,这玉像精致,拜一拜求求菩萨护佑。”
青陆心念一动。
她手里的玉净瓶既是出自大悲禅寺,说不得自己便是尼师的后代,或者是有佛缘的,见潘春恭敬地出去了,青陆便走了过去,跪倒在了玉像跟前。
玉像栩栩,菩萨眉眼有大慈悲,手里的玉净瓶形态极美,像是在向人间播撒甘露。
突如其来的悲伤溢上心头,她跪倒在地,泪珠滚落在地,无声地哭了一时。
“我所求不多,一愿亲人安康,二愿此生能找到来处,三愿……”她略顿了一顿,迟疑地说了一句,“三愿,大将军能别总收拾我,好好地找一位将军夫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潘春掀了帘子进来,正听见这一句,她本就是个热心肠的,大将军让她侍奉这军爷,她自然拿青陆当主家,将饭食一一摆放好,这才细问了一句,“军爷,您愁什么呐?”
青陆脸色恢复如常,给潘春一个浅浅的笑。
“我愁脑袋上的包几时能消呀。”
潘春就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下了判断。
“快好了,您头还疼么?”她将青陆扶着坐在了案桌前,见她安然坐好,乖乖巧巧的样子,“大将军待您多好啊,您不喜欢他?”
青陆并不觉得潘春多舌,只是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摇手澄清。
“嗐,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啊,都是男子,说这个怪肉麻的,”她托着腮同潘春闲聊,“大将军是瑶宫的神仙,我不过是山里的草芥,天渊地别的,我哪儿配呀,再说了,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脑袋虽还有些沉沉,可眼睛里却冒着小星星,青陆双手托腮,小脸挤成了一堆,可爱极了。
“我呀,常常梦见他,等赶明儿我不当兵了,就去找亲人,找他,嫁……”她差点说突噜嘴,忙收了口,“就去娶我那个臭……妹妹,一辈子和他好,任谁都分不开。”
小小的小兵,雪白的面脸,黑亮的瞳,眼前像是展开了一幅闲适的画面,有她的爹爹娘亲,还有那个梦里的少年。
她常常梦见他,在梦里,他温柔、可亲,纵然喜欢逗她,可眼眉里依然带着笑。
帐里喁喁私语,一字不落地传了出来,虽轻盈却清晰。
鸦青色的天幕下,星月隐现,黑云快要飘过来,像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大将军在帐外站成了一棵树,窦云在侧,悄悄地瞥了一眼大将军的脸色,那脸怎么那么白呢,像个勾魂的无常。
窦云有点儿理解大将军。
爱上一个男子,本就是艰难的事儿,更艰难的,是这个男子还不喜欢大将军,一心要娶别的妹妹。
大将军在寰州督促完迁徙百姓一事,便脚不沾地一路飞驰赶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上一口,一回来,便听见了这样令人扎心的话,多伤心啊。
就那样站了一会儿,黑云便压了过来,将星月偷走,降下无边的银线来。
大将军一言不发,把手里油纸包着的杏脯往窦云身上一拍,转身便往那漫天的雨帘里去了,窦云脚一滑,撑了大伞便追了上去。
大将军却不要伞,推开他,一个纵身往那马上跃去,旋即纵马驰骋,消失在了天幕之下。
情窦初开,就栽了一个这样大的跟头,窦云打心眼里替大将军难受,窦云手里的伞跌落在地,他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望着大将军远去的地方喃喃。
“可别想不开,去寻死啊……”他把怀里头的杏脯抱抱紧,自问了一句,“这杏脯还给郑小旗吃吗?”
第46章 告白(中)
雨色昏昏, 窦云抱住了杏脯,不安地望住了那万股银线里的尽头。
大将军负气出走,也不知道几时能回还, 窦云才将命了一队护卫远远跟过去,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心里还在忐忑,身后的帐里忽然有人挤出来,在他的旁边一站。
“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大将军他老人家呢?”声气儿和软,带了几分的疑惑。
窦云往一旁让了一步, 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小兵。
雨雾晕染了她的眉眼双颊, 素净地像是羊脂玉瓶,这样的颜色,怪道大将军要去寻死。
哦不对, 大将军没有寻死,大约只是心绪有些不佳,去雨里冲刷冲刷。
见郑小旗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话,这才假咳了一声,把手里的杏脯递在了她的手里。
“……吃杏脯吧。”关于大将军的去处,他避而不谈, “将军在云州最大的干货铺买的,原是要配雪泡梅子茶吃才解腻, 只是货源紧俏,梅子茶售罄了。”
青陆接过杏脯,并不是很在意那劳什子雪泡梅子茶,只是有点提不起吃的兴致。
大将军叫她在这儿等, 等到几时才是个头啊?
她打开油纸包,杏脯个个大而饱满,其上有一层润润的糖汁, 她合上纸包,耷拉着眉毛眼睛,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句。
“将军几时回来呀,标下等的都发芽了。”
窦云仰着头看了看昏昏的雨色,也叹了一口气。
“郑小旗啊郑小旗,本校尉掐指一算,你今儿得倒霉。”他瞥了一眼青陆,“说不得小命儿就没了。”
青陆木楞愣地转过了头,“您还给人算命呢?”
窦云转过头向着青陆,正色道:“……看你是个人才,本校尉跟你透个底儿,才将大将军回来,听到了你在帐里说的那些话,给气跑了,几时回来不好说,这一回来,一定砍你的头!”
青陆倒竖着两根眉毛,讶然问他,“……标下说什么了?”
窦云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伞一撑,撑着伞走了。
“自己好好想想吧!”
青陆一时转不过来弯,想着窦校尉方才的恐吓,失魂落魄地进了帐篷。
她方才说什么了?
不就是说了些要娶臭……妹妹的话么?大将军还管这个?
她也没说是现在娶呀,肯定是当完兵再去成亲啊,青陆拧着小眉头,苦苦思索,可惜百思不得其解。
窦校尉是大将军身边儿顶顶得用的长行,他的话不能不信,青陆觉得危险将至,哪里还能坐的住,收拾了收拾,杏脯也不敢拿,趁着潘春不在,冒着雨就往伙房去了。
刚进了伙房的门儿,就见毕宿五正抹着泪盘膝坐着,同彭炊子说话,说一句啜泣一声儿。
“这都一天一夜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青陆会不会都凉了?”他呜咽了一句,一转头看见青陆站在门口,吓的鬼叫了一声。
青陆笑嘻嘻地进来了,先是笑眯眯地同师父打了个招呼,这才斜着眼睛看着毕宿五。
“撞鬼了?”她往小方桌前一坐,盯着桌上的小酒壶,“喝什么呐?”
彭炊子叫她不要碰,肃着脸问她:“你头上的伤可有大碍?小五子这一铲拍的可不算轻……”
话一说完,就听见毕宿五同青陆一同大叫起来。
“毕宿五你个混蛋玩意儿!”
“……彭师父你怎么能出卖我。”
青陆摸了摸后脑勺,觉得这一铲子挨的实在是冤,好在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肿了个包罢了,毕宿五臊眉搭眼地瞥了瞥青陆,从桌上端了一盅酒,递给了青陆。
“我原本是要打那个胖子的,未曾想抡到了你头上。”他抹了一把眼泪,“后来我想给你收尸来着,结果被大将军给抢了……”
见青陆一口干了手里的酒,毕宿五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这回射瞎了那胖子的眼睛,不定后头能惹出什么祸事来。”他寻思着今日上头传下来的政令,“今早上操练,汪旗总脸上裹了纱布就过来了,言说明儿让咱们一整个工兵部,去土喇城支援左参将去……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彭炊子端了米粥回来,见青陆一连干了两盅酒,气的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酒盅,骂道:“头肿着哪儿能喝酒,我看你是找死!”
青陆吐了吐舌头,同毕宿五分析:“……那胖子自称是吴王,这回吃了这个闷亏,一定是要回来寻仇的,让咱们上土喇城,大约是让咱们避开吴王……。”
毕宿五挠了挠脑袋,想明白了。
“大将军可真疼咱们呐!”他两眼冒着小火花,又是崇敬又是爱慕,“你不知道,那远远一箭,准头真好!怪道他是武神呐!”
青陆缩了缩脖儿,想起来方才窦校尉说的话,总觉得自己死期将至,她喃喃了一句:“若是今晚就开拔去土喇城就好了……”
毕宿五却缩着脖子说害怕,“……北胡人凶悍的紧,听说左参将那里死伤了不少,听说左云营明儿都要去增援,我真的害怕,呜呜呜……”
青陆权衡了一下,确实觉得北胡人可怕一些,心里稍定。
她脑袋上的包也不甚疼,趁着师父不注意,又偷喝了好几盅,到了夜深,外头雨声哗哗的,下的又大了。
西北的雨季绵长恒久,迟迟没有退去的意思,毕宿五冒着雨回了营帐,青陆端着盆在外头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衫,这才进了自己的小屋。
就着师父那屋一星儿的光,青陆便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
唯一值钱的便是大将军的小金印,她把它用布袋子装着,缝在了自己甲衣的腰间,再是几件从大将军哪儿顺过来的衣衫。
其余的便是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一些零零碎碎,针线包、几两碎银子,一根玉簪子,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件儿。
打土喇城保不齐是个死,在大将军这儿战战兢兢的,也是个死,还不如哪一日瞅准了机会,逃了吧。
她如今知道,自己的来处或许是天津的禅院,那便是一刻也等不了了,只是可惜自己刚升了小旗,若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伟男子,那一定有着大好的前程,可惜她是个女儿身,还是早些逃了算了。
只是有些对不住参将大人对她的期许。
晚间喝了几盅酒,以她的酒量,那是喝不醉的,大概是因着她头上有淤肿的缘故,头就有些晕眩的沉,她叹了一口气,把小包袱搁在了枕头下面,侧着躺了下来。
只是刚眯了一会儿,就听小窗外有清浅的一声,混在了渐小的雨声里,不甚清晰。
“郑小旗。”
青陆吓得一骨碌坐起身,这便瞧见小窗上映着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
她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地往后坐了坐,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师父……”
师父还未应声,外头人却略略提高了声气儿,是大将军一贯的清洌深稳。
“郑小旗,耳朵瘸了吗?”
青陆听清楚了。
是大将军的声音和语气没跑了。
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青陆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句标下在,便打开了小窗子,窗框里立时便勾勒出一个清俊英挺的人。
只是这个清俊的人,却不复平素的整洁利落,发丝与衣衫尽湿,有几缕发丝散落在他那张冷而精致的面容上,显得比往日多了些许的脆弱之感。
青陆心里一揪,战战兢兢地撞上了大将军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