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您还不忘来收拾标下啊……”
夜色伶仃,凉意在周身蔓延,辛长星垂下眼睫,手提上来一个牡丹纹小茶壶,递进了窗子。
“……雪泡梅子茶,解杏脯之腻。”见青陆接过了壶,辛长星抬起眼睫,哀怨地看了青陆一眼,旋即转了身。
怎么还不追来呢,辛长星走的缓慢,眼看着快要走到马前,都没听到后头的脚步声。
……
好吧,雪泡梅子这般高雅的茶,这小兵一定不会品鉴,还是要教一教的好,他最终下了决定,转身回到了青陆的小窗前。
可惜,窗子关的紧紧的,这个无情绝情的人儿啊。
辛长星气的肝儿颤,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决定敲窗,却听身侧有踢踏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个小人儿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仰着头看他。
“您是不是又想找标下睡觉呀?”青陆歪着头,目带狡黠,“您实话说不丢人!只要您不收拾标下,万事都好商量。”
一石惊起千重浪,她问的坦荡,大将军却偷偷红了耳朵尖儿,他蹙了蹙好看的眉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本将军也不是非你不可,不过是窦方儿不在,没人陪罢了。”话虽这么说,但大将军本人已然毫不见外地,由伙房前门走了进去,甚至撞上了彭炊子,他都面不改色地直闯入了青陆的小屋。
青陆跟在后头,拿眼色和手势安抚了一下瞪着铜铃眼的师父,跟着进了小屋。
大将军除去了蓑衣和湿透的外衫,正襟危坐。
青陆小心翼翼地问他:“标下给您打水,擦洗一把脸?”
辛长星斜睨了她一眼,把自己中衣的衣襟,略略拉了一拉,露出了一片雪白紧实的胸膛。
青陆挠了挠脑袋,有点儿不解。
辛长星那双骄矜的双眸便望住了她,下巴点点,示意她过来。
“不洗。”他的声音冷洌,隐约透着一丝儿的羞涩,“你闻闻,我现在是不是臭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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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告白(下)
一个精致到了骨子里的人, 便是淋了雨淌了泥,那都是清洌的气味,只是这一句臭哥哥, 叫青陆惶恐起来。
若是真听了她同潘春的话,那也是听进去一句臭妹妹罢了,哪里来的臭哥哥呢?
青陆偷偷觑了一眼大将军,他掀着自己的一角衣襟,好像真的在等她去闻, 怎么办呢, 上宪奇奇怪怪,她也只能舍命陪疯,于是脑袋凑了过去, 小鼻子嗅了一嗅,便挪开了头,往大将军身边儿一坐。
“可香可香了,像从香河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歪着脑袋奉承他,“您哪能是臭哥哥呢, 您是香哥哥。”
她在一旁奉承,辛长星不必看她, 都知道她此时的样子,一定是可可爱爱。这一声香哥哥,叫的他魂不守舍,只得以手握拳, 挡在唇边虚咳了一声,叫她不必敷衍。
“郑小旗,你是生来就这么巧言令色的么。”他坐在那儿垂着眼眉, 乌浓的眼睫耷拉着,有种不甘心的况味。
青陆嗐了一声,“您说什么呢,谁生下来会说话的呀?还不是一句一句学出来的。”
她转身出了门,打了一盆清水过来,打湿了面巾,轻轻递在了大将军的手里,“您擦一擦吧,这么爱干净的人,忽然这么不修边幅的,标下都有点儿心疼了。”
雨停了,月亮由云里探出来,一星儿幽蓝的光,照着辛长星的面容上,冷冽而精致的侧脸,分明的弧线向下,喉结细微滚动了一下,使他显出几分清雅从容的况味。
可他的心里分明不从容,心跳隆隆地像是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说她心疼他,这总是真心的吧,辛长星接过了手巾,倒是雪白干净的一块,他在手里倒换了下手,垂着眼睛。
“……本将军手麻。”他又摆起了大将军的架子,抬手把面巾又递还给她,“路程虽不远,可惜费工夫……”
他在说回云州买雪泡梅子茶的事,青陆脑子有些昏昏,接过了面巾,小手轻轻抓起了大将军的一只手,细细地擦拭了起来。
“您就这么好这口茶?”她此时脑袋不清明,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大将军在说什么,她低垂着乌浓的眼睫,慢吞吞地捉着大将军的手,一下一下的擦。
大将军的手真美呀,纤细修长,指节如玉,就是手腕上怎么多了一块青紫,青陆拿面巾使劲擦了一下,却怎么都擦不掉,再一抬头,便瞧见大将军眉头紧蹙,似乎有些疼痛的样子。
“这是什么呀,怎么擦不掉。”青陆懵然一问,倒惹的上头人倒吸了口气。
辛长星觉得这小兵太没良心了,是他好喝这茶么?还不是想让她吃杏脯的时候,喝上一口,口感更佳?这会儿不仅不领情,竟然还使劲儿地往他碰伤的地方按,他看了她一眼,有些哀戚的意味。
“……这是块淤青,你看不出来?”他点点青陆的脑袋瓜,让她抬头给自己看看,“你这眼睛是个摆设?”
青陆困的头一点一点,重复了一下淤青两个字,懵着双眼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标下也有块淤青……”
那双小鹿眼盖着半垂的眼睫,像把乌浓的小扇子,辛长星的心里软软地陷了一角,他说我知道,右手抬起,将她的脑袋扳过来,拿一只手轻轻给她揉了揉。
“你这个包一直不消肿,”他揉了揉,一本正经地下了个定义,“后脑勺有头发,也不能滚鸡蛋,万一越生越大,生出一个人面来,你便变成了双头人……”
青陆一下子把脑袋从他手里挣出来,捂着脑袋瞠目结舌,“您怎么这么会吓人呐?哪有人会生两个脑袋!”
辛长星叹了一口气,夷然地看了她一眼,“《益阳山事》里,说有一个樵夫,脑袋被蛇咬了一口,之后便肿起了一个大包,半月之后后脑勺又生了一个脑袋,皆有眼鼻口耳,能人言,可视物……”
青陆听得心惊肉跳,睡意一点儿都没了,她拧着小眉毛看着他,“果真如此?”
大将军面色坦坦荡荡,一点儿也没有作伪的意思,他心中攒了一肚子的笑,面上却不显露,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样也有一宗好,日后你若无聊,便可同后脑勺聊天,倒也打发时间。”
夜深人静地,檐上的雨滴间或滴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青陆毛骨悚然,喃喃地说了一句:“我要滚个鸡蛋。”
她刚推门,似乎又想起来什么,又趴在大将军的膝前,问了一句,“伙房的鸡蛋都是定量的,能不能……”
辛长星眼梢带了几不可闻地一丝儿笑,摆手,“能,管够。”
青陆跳着就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拿布包着两个滚烫的鸡蛋出来,她两个手倒来倒去,龇牙咧嘴地说烫烫烫烫烫,在大将军的身边儿坐下。
“您一个,标下一个。”她剥开两个鸡蛋,拿其中一个向着大将军道,“给您滚一滚,万一你也生出两只手来……”
小兵似乎也不困了,目带狡黠,捉住了大将军的手腕,拿鸡蛋在上头滚来滚去。
剥了壳的鸡蛋,质感软软弹弹,小兵矮着身子,盘坐在他的膝边,垂着毛茸茸的脑袋,辛长星望着这颗脑袋,心里软绵一片。
她那只小手捉着自己的腕子,专心致志地在上面滚蛋,他没办法安定心神,看那布巾上还剩了一颗蛋,他拿起来迟疑了一会,揪了揪青陆脑袋上的那一颗茸团子。
“你这脑袋没办法滚,得剃发才行。”他拿着鸡蛋在她脑袋上比划了一下,觉得无从下手。
青陆犹犹豫豫地抬起了头,辛长星心念一动,似笑非笑,“还不能只剃这一块,得全剃光。怎么着身为一个伟男子,还怕剃发?”
青陆生怕他看出端倪,立马梗着脖子仰头看他,“那有什么可怕的,说不得我原该是个和尚呐。”她说完还是有点怂,低下脑袋继续为大将军滚蛋,“只不过眼瞅着就要打仗了,您队伍里出了一个和尚,说出去不大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您逼良为,啊逼僧还俗。”
她犹豫着拿鸡蛋又滚了一滚,“那标下就不滚了吧,生出个双脑袋,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孤零零掼了,正好有人做伴儿。”
这话说的声儿低,倒是挺平和的语气,可没来由的,辛长星的心里就添了一星儿的酸涩,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未曾问过你,这玉净瓶同你什么干系。”
不知怎的,他有些紧张,见她仍垂着眼睫,专心滚蛋,他又轻声道,“你愿说便说,凭你心意。”
青陆却不以为意,鸡蛋这样细细地滚上几遭,将军青白的腕子上,那一块青紫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她垂着头同将军说着话。
“标下小的时候,和家人走散了,乞讨过两年,后来是我养娘收留了我。这玉净瓶是我身上仅有的几个凭记,所以对标下十分重要。”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仰起了头看大将军,一双眸子闪啊闪,里头似乎盛了汪清泉,“您那时候替标下赎回了玉净瓶,标下感念在心,可是后来您又不还回来,标下夜夜心里头记挂着,伤心了好久。”
原来她也是个同亲人失散的孩子。
怪道她这般油滑坚韧,原来还曾讨过两年的饭,一定遭受过太多的罪。
所以她才为了回报养娘,替她兄长从军来了?辛长星的心里头有些懊恼,眉眼间便带了出来。
“那你从前便叫郑青陆么?”他轻声问了一句,便见这小兵手里顿了一顿,脑袋微微晃了晃。
“不是。”她声气儿和软,小声说着,“我也不记得我从前叫什么,后来我身上带着的帕子上,画了一个月亮,就给自己胡诌了一个名字叫青陆。”
画了一个月亮。
辛长星闭了闭眼睛,心头跳了一跳,似乎哪里勾起了他的记忆,可是却毫无头绪,他顿了顿,看向她。
“这名字不是胡诌的。你识字,还读过书。”他想了想,声音有些笃定的深稳,“万事万物都要返本还原。月亮,就该回到月亮的轨迹去。”
青陆手下一顿,仰着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嗐,叫您瞧出来标下是个读书人了,怪不好意思的。”
月光寸寸晦暗,逐渐隐进了云层,好像又要滴雨似的,辛长星默然了一会儿,便见自己腕子上的那只手不动了,青陆的脑袋便垂在了自己的腿上,睡得鼻息咻咻,像一只稚气的兽。
他侧过头去看她的睡颜,憨甜憨甜的模样,他怕弄醒她,只扶着她的头,将她抱上了床,放下手的那一瞬,却瞧见枕头下滚出来一个小包袱,落在他的手边。
小包袱散了一个口,露出了帕子一角,半枝海棠露了花瓣出来,他眼前忽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晃了晃脑袋,想抓住这个念头,可脑中却一阵昏沉——怕是淋了雨伤风了。
头痛袭来,他将包袱掖了一掖,在青陆的手边趴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儿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抬起眼睛,正瞧见那小兵捧着一枚鸡蛋吃的香甜,像一只松鼠似的。
那个样子实在可爱,他扶额,“滚了淤青的鸡蛋如何能吃?”
青陆吓的将鸡蛋全塞进了嘴巴里,鼓着腮帮子为自己分辨。
“我饿了。”她理直气壮,“更何况好好的鸡蛋也不能丢掉呀,标下吃了它才好长身体。”
他直起身子,拿手指头戳了戳她鼓起来的一边腮帮子,叫她小心嘴巴肿起来。
“……上头沾了淤气。”
横竖鸡蛋进了肚子,青陆心满意足地看了看外头晦暗的天光,想要下榻,可是大将军横在她的床前,一不留神,头一低便撞上了大将军的头。
这一下磕的瓷实,青陆捂着额头,拧着小眉毛抬起了眼睛。
却撞上了大将军的一双深眸。
像是晦暗的夜色里,星星破云而现,闪耀着璀璨的星环。
一霎儿心神俱静,满室只有轻风在流动。
破天荒的,青陆紧张地头皮都发麻,大将军这张好看到过分的面庞近在咫尺,她有片刻的分神,想要离的远远儿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他勾了魂去。
辛长星勾唇一笑,伸出手指轻轻拭上了她的唇,拈下一小块蛋黄。
“吃相太差。”他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小小地取笑了她一番。
倏忽之间,窗外响起了一声奏报:“大将军,左云营营将有战事相奏。”
是窦云的声音。
辛长星收敛心神,拿手揉了揉青陆的额头,推门而出。
天光仍晦,青陆就着那牡丹纹样的茶壶喝了几口,雪泡梅子茶真好喝呀,一瞬间都不困了。
在将军营帐里,左云营营将奏报战事,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待一切事宜安排好,已然天光大亮,辛长星略伸展了一下身姿,打算换衣沐浴,小窦方儿却掀了帐帘,鬼头鬼脑地探了探头。
“大将军,这回小的赶着翁主坐的马车回来,在车上收拾时,瞧见了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一页纸,“小的不识字,不知道可是有用,特来问您一声儿。”
不识字的,看到带了字儿的纸片,都当是个宝贝,小窦方儿不敢随意处置。
辛长星身心俱疲,叫他呈了上来。
满纸的飞字,仔细分辨,是一副养胃的方子。
他闭了闭眼睛,刚想丢给小窦方儿,脑中却醍醐灌顶,这字儿,为何如此熟悉?
他再度将手中的纸扬起,出了帐,在外头对照着日光,仔细分辨。
这字。
分明是上一世,写在他木碑上的狗爬体。
这样的歪歪斜斜,这样的墨团子,便是连将养的将,都同他木刻的碑上那个将,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