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里有糖——一只甜筒
时间:2020-09-12 08:52:08

  他从不知道, 自己原来对她这样坏,也从不知道,她原来很讨厌自己,讨厌到可以和一个对于她来说陌生的一个人,倾吐苦水。
  而甘霖,也是第一次为了除雪团之外的人, 打他。
  古来说美人踏月而来,生一见倾心, 怕是甘霖,是对青陆一见钟情了。
  辛长星以手撑住地面,来不及擦掉唇畔的血丝,甘霖的第二拳已然又砸将过来。
  他生生再接这一拳, 之后便跃起身,以肘相抵,将甘霖逼退数步, 将他按在了廊下的柱上。
  廊下有穿堂风绵绵而过,辛长星站在那一线灯影下,侧脸线条若刀刻般清俊,他手肘压制在甘霖的锁骨前,身体前倾,星眸中有隐忍不发的怒意。
  “师出无名非惟不胜,”他的声音因克制而显得深稳,“甘霖,你凭什么?”
  甘霖背倚廊柱,英俊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错愕。
  是啊,他凭什么?
  廊下的空气寒洌,始作俑者青陆紧张的头皮发麻。
  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睡觉两个字一秃噜便从口中脱出,眼见此时廊下二人剑拔弩张,后悔之意油然而生。
  “您二位别打了!”她攥着拳头喊,“步帅,都是标下的错,标下一时嘴瓢,把找我麻烦说成了找我睡觉……”
  她不知道这步军司指挥使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可隐隐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眼下步帅被大将军按在柱上,显然是落了下风,她也没招,小跑了几步,牵住了大将军的袖角。
  “您比他高,带的人也比他多,”青陆看了看两旁遥遥围簇、蓄势而发的两波兵卒,有些胆寒,复又向着辛长星讨饶,“您快松手吧,都是标下的错,成吗?”
  辛长星微微侧脸,有些心灰意冷。
  方才自己挨了两拳头,可这小兵话里话外,竟然在为甘霖求情。他心中醋海翻波,可却无法言说,颓然地放开了手肘。
  甘霖冷哼一声,一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他说不清楚自己方才的怒意从何而来,可听到睡觉二字的那一瞬间,头脑中像是炸开一样,无法遏制的怒意喷薄而出,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
  他斜斜乜了眼辛长星,看向了眼前这个有着一双小鹿眼的姑娘。
  说来奇怪,她的眼神时时刻刻将他牵动,那眸中传递给他的,像是与生俱来的信任同依赖。
  像是从前雪团儿想养猫儿,不敢同娘亲说,便来求他的那个眼神。
  忽然的联想令他浑身起了一层细栗,他再去端详她,却看见了她对着辛长星勉强一笑,露出了一侧的小虎牙。
  雪团儿有一口齐齐整整的银牙,常常引人夸赞,小虎牙什么的何曾有过呢?
  甘霖为着自己方才的怒意找到了答案,大约是她的眼神令他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才会如此动怒。
  他轻咳一声,向着青陆微微点头,“姑娘如若不介意,可否同我闲话几句?”
  辛长星倏的抬眼,眼神如雪山上最冷洌的风,割在甘霖的眉眼,他轻轻一拉青陆的手肘,将她掩在身后,“她介意。”
  甘霖并不看他,而是凝住了青陆。
  青陆心里对这位步帅大人充满了好感,她急需要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悄悄挪了一步,从辛长星的背后探出头来。
  “大将军,我和步帅闲话几句不碍的,您放心,标下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一会儿绝不再告您的状。”
  辛长星心力交瘁,甚至有些想哭,他悄悄在阴影里抹掉了唇畔的血迹,声线冷的像冰:“你想去便去。”
  破天荒得到了大将军的允准,青陆竟然有点不适应,见步帅已然负手往前,忙追了上去。
  窦云和陈诚领着人一窝蜂地围了上来,窦云像只斗架的公鸡圆瞪双眼,恨恨地看着青陆和甘霖的背影,“步帅已有妻小,同郑小旗的可能性直接少了七成,您不仅未婚,而且权势滔天……”
  他说着说着,转回头对上了大将军那一双寒冽的星眸,立马住了嘴,扇了自己一巴掌,“卑职话太多了。”
  辛长星让他们滚远点,一个人默默地往临时居所去了,推了房门,薛茂正指挥着小窦方儿摆饭桌,见大将军丧魂落魄的进来,迎上前,关切地问了一句:“您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还挂了彩?”
  辛长星往那案桌前一坐,垂目不语,面上挂着显著的不开心。
  他憋闷了好一会儿,此时见了打小伴着他长成人的薛茂,心里的那点子委屈就再也藏不住了。
  “茂叔……”他声气儿黯淡,甚至有些绝望,“郑小旗她非但不喜欢我,还很讨厌……”
  薛茂心里咯噔一声儿。
  大将军打小便是个骄矜的性子,轻易不吐露心声,这第一回 溢于言表的委屈和难过,竟然是为了那个,据说掉了帽子惊艳了整个部营的郑小旗。
  他坦了一口气,打桌上端来了一碗虎皮蛋,劝慰大将军:“哎,吃哪儿补哪儿,您就吃颗蛋吧。”
  甘霖请青陆在自己的居所坐下,便有长随奉茶,青陆不是个拘泥的性子,捧着茶盏小小地喝了一口。
  官驿简陋,房中只点了两支蜡,光亮影影绰绰,在窗纸上刻出她可爱的侧影。
  “姑娘,我出身定国公府,武神甘菘是我的祖父。”甘霖是个爽朗之人,话也说的敞亮,他将自己的家世和盘托出,仔细观察眼前女孩儿的细微神情,“家父名叫甘琼,目前就任工部左侍郎。”
  上首之人神色郑重,秀目凝住她时,有种熟稔感。
  她歪着脑袋静待下文,甘霖没有等到想要的反应,略略有些失望。
  “说这些,是想问下姑娘,可有熟悉之感。”
  青陆茫然地摇了摇头,“标下出身乡野,这些官名儿闻所未闻。”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只晃了下神,便自嘲地一笑,“我是被我养娘收养的,他们如今随着官军迁居了关内……养娘说,那年我十来岁,穿的破破烂烂的,瞧着跟花子一样,便给了我口饭……再后来我就代了养兄来从军,说起来也是违反了军规,好在大将军没追究标下的罪过……”
  甘霖听到她十来岁被收养,心下有些失望,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眉,微微颔首。
  “你不是我的部属,不必自称标下。”一个女儿家无父无母的,还代养兄从军,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我的妹妹……”他顿了一顿,有些感伤的意味,“我见到你便想起了她,所以方才才会有些失态。”
  青陆有些讶然,“您的妹妹,必也是千金小姐,标……我不过是乡野出身,哪里能同您妹妹相提并论。”
  甘霖自她身上调开了视线,有些淡淡的失望。
  他最后一次见雪团儿,她才六岁稚龄,从六岁长到十五岁,其中要经历多少的年岁。
  眼前这姑娘眉眼的确同雪团儿有些相似,可是她被收养的年岁对不上,还多了一颗小虎牙。
  青陆踟蹰了一下,眼前这位大人,对她有种天然的吸引力,她弄不懂这种情绪,只是慢慢地同他继续说话。
  “大将军查到天津的一处佛寺,大约同我的身世相关。”她自嘲地一笑,“这回我便要去天津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家。”
  甘霖嗯了一声,天津,更是对不上了。
  眼前的女孩儿静静地坐在灯下,眼睫深浓,像是两排小扇子覆在了眼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想到了雪团儿胖如藕节的小胳膊,心里一阵温柔上浮,妹妹那样的白胖包子,应当长不成这样绝俗的模样吧。
  “你要去天津?”甘霖挑眉相问,见她点头,细致地叮嘱她,“我明早便要转道豫东,不能伴你同行。”
  他看了一眼她交叠在一起的纤细手指,“女子体魄不能同男子相较,因了一腔爱意便孤身相随,不亚于羊入虎口,路程尚远,我另派一队为你护卫。”
  青陆挠了挠脑袋,有些感念他对她的细心安排,可是那一腔爱意从何说起呢?
  天色已晚,甘霖不好再留她相谈,将她送出了门,刚心事重重地落座,便见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巴掌大的小脸探进来,笑眼弯弯。
  “步帅,您方才叫我来,我还以为您认识我呢。”她声气儿和软,带了些许的遗憾,“您去豫东做什么呀。”
  不知道为什么,甘霖总对她不厌其烦,他向她一笑,耐心道,“家父要回京述职,我顺道去接他。”
  青陆哦了一声,声音小小,“请代我问令尊好。”她笑靥浅浅,露出了一侧可爱的小虎牙,在得到了甘霖的浅笑回应后,把头缩了回去。
  不可名状的失落之感围绕着甘霖,他轻点了点头,企图晃走那些繁杂的思绪。
  四野星垂,关内的夜同边陲没什么两样,寂静如井。官驿的小院儿四周以夯土堆叠成墙,墙外是街巷,间或有几声狗吠传来。
  她在廊下慢慢走着,尽处是她的住所,推门而入,里头点了一根儿细蜡,潘春再妥帖不过,早已将房内铺设的整齐。
  她回转身关门,灯影幢幢的,门前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晦暗不明的灯火落在他的眉骨,深刻俊雅。
  青陆吓得寒毛倒竖,差点没把自己给弹出去,辛长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拽住了她。
  隔着灯火看美人,越看越旖旎,青陆刚定下心神,便被大将军的面庞吸引住了。
  大将军这是精心拾掇过了吧?灯火下显出了惊心动魄的白净,再细嗅,还有香气呢。
  “您怎么鬼鬼祟祟的呢?”她把心吞回肚子里,霎了霎眼,“这么晚了,您又来找标下睡觉呀?”
  提到睡觉,辛长星便觉得脸热。
  方才当着甘霖,她便将睡觉这两个字大剌剌地说了出来,他彼时气如山涌,只觉得没脸,可回去思忖一时,却觉得释然。
  他头一次爱人,心里头藏着百转千回,脸面是世上最无用的,若是要脸,这会儿他便不该来这里寻她,让她怼到脸上来。
  他嗯了一声,眸中有小小星环耀动,忽而便有些腼腆之色上脸。
  “那你想睡我不想?”
  用最清洌动人的嗓音说着最是虎狼的言辞,大约也只有大将军能做出来,青陆像被雷劈了,炸的外焦里嫩的。
  “不想。”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手腕在他的手心里挣扎,“从前我是个男子,您这么问也便罢了,眼下我是个姑娘家,您还这么问,像话吗?”
  辛长星放开她的纤细手腕,凝眸望她,从容不迫。
  “是你先问的。”他夷然,有种临危不惧的坦然,“你问我答,最是乖觉不过。”
  青陆回过头想了想,似乎真是自己先问的那一句,您又来找我睡觉,她有些心虚,歪着脑袋再问。
  “那您想干嘛呀?”
  辛长星也歪着脑袋看她,目光灼灼,带了点儿少年气的顽皮。
  “咱们就这么歪着脑袋,在这里说会儿话。”
  青陆把脑袋正回来,转身趴在桌案前,对着那一星儿灯火发呆。
  辛长星把自己的铺盖卷拿进来,在青陆的床榻下铺了一层,这才在青陆之侧坐下,支肘看她。
  “我今年二十一岁,肖虎,家住花枝胡同,眼下得了个靖边侯的爵位,回京便会开府建牙。”他语音轻轻,带了些许的诚挚,“我想好了,旁人的门前皆摆石狮,咱们府前便摆一对王八,既匠心独运,又彰显你的桀骜不驯,王霸之气……”
  起先还一本正经,后头说着说着就不像话了,青陆越听越炸毛,什么桀骜不驯,王霸之气,这是骂人呢吧?
  “标下属鸡,您怎么不摆两只石头鸡在门前呢?”她微微抬了抬脸,不满地抗议,“您总夹带私货骂人,标下不想再搭理您了。”
  辛长星轻笑,略略低头去笑她,“你在侯府退休荣养,王八石鸡的,但凭你做主。”
  青陆一怔,托着腮侧头看他,眼神带着泾渭分明的界限。
  “标下轻如鸿毛,何德何能能在您的府上荣养。”她还是拒绝了他,把下巴搁回了自己的臂弯,“我呀,到了天津之后,找着找不着亲人的另说,总之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
  “您呢,也好好地过您的日子,指不定您大婚那天,标下能去讨一杯水酒喝呢!”
  像是湖心卷起了惊涛骇浪,岸边的荆棘在水面划过,痛像涟漪,打着旋的漾来。
  辛长星用手扶住了桌面,指节如玉,莹润有光。
  “青陆,从前我定过一门亲,便是甘霖的妹妹。”他向她坦承一切,眼神恳切而真挚,“她八岁的时候同我一道观灯,我一心记挂着同旁人的比武试炼,只将她送到了定国公府的门前,便匆匆离去了,导致她被拐走,从此酿成大祸。这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懊恼和自责。”
  青陆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一桩事,托着腮听的出神。
  “才八岁呀。”她喃喃道,推己由人,她想到了自己在茫茫山野里醒来,四野星月俱灭,只有心在腔子里胡乱跳动,那样的恐惧和茫然,不由地有些共情,“她得多害怕啊。”
  “彼时的她八岁稚龄,还不是可以对她萌生爱意的年纪。我视她为亲生妹子,疼爱有之,偶尔的嫌弃也有之,那时的她,与我是甜蜜的负荷,无关情/事。”
  “我心悦你,平生第一次。”他微顿,剖白自己的心迹,“见之不忘,思之若狂。从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后再也不会收拾你,你若信我,天上地下,我都陪着你。”
  他的心悦乃是平生第一次,青陆的震撼也是平生第一次,她将脑袋埋在了自己的臂弯,不敢抬头。
  “您别说了。”她的声音嗡哝,从臂弯下传来,带了点鼻音,“虽说您老是欺负标下,可标下也没吃多少亏,还从您身上搜刮了不少好东西。您嘴巴虽然毒,脾气有点大,还有许多许多的怪癖,可心地是顶好顶好的,但,标下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标下是个从一而终的人,立志要当个一往情深的圣人,不像您,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喜欢那个……”
  一颗心直直地坠落,支离繁碎的,辛长星眼前一片水雾氲氟,眼前的姑娘慢慢地抬起了眼,在迷蒙中追加了一句,“您往后别再说心悦标下了,说破大天,标下也不会喜欢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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