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装修工
定国公府三代的男丁冲出去时, 青陆身上的盔甲正脱了一半儿,闷在里头嗷嗷的喊:“到底是头的问题还是胖的问题,怎么就出不去了呢?”
而那新上任的天子在一旁蹙着眉笑, 拿手去拎她那个圆领子,就差要将她倒吊起来了。
前头的男丁们面面相觑,南夫人却松了一口气,先是匆匆地给辛长星行了一个礼,上前扯了青陆从上头下来, 在后头找到了系带搭扣, 几下就将自家女儿从盔甲里放了出来。
青陆得见天日,头发乱糟糟地翘着,“您是不是故意的啊。”抬眼却对上了辛长星怔忡的眼神, 再一定神,祖父、父亲、哥哥都在一旁站着,尤其是祖父,吹胡子瞪眼的,好像余怒未消的样子。
她有点儿胆怯,平移着挪在了自家娘亲的身边, 小声问,“您几位怎么都来了?”
南夫人把她掩在了背后, 手里抱了这件大盔甲,静默下拜。
“臣妇参见陛下。”
气氛一霎儿就凝固了。
前些日子还翻墙进门的登徒子,再一见面,已是天下之主。
天子身形清颀, 有一线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弧线如玉的棱角,美好而清俊。
进了帝京, 入了宫门,天下都打下来了,结果衣裳都没换,就在这儿哄自家这不成器的小闺女。
天底下哪一个开国的天子,似他这般?南夫人有些感慨,亦有些窘迫。
听闻雪团儿随着辛长星的车驾,一路明火执仗地入了宫门,还坐了龙椅接受百官朝拜,照着甘霖的说法,像是自家闺女要登基似的。
他们一家子着急忙慌地进了宫,一进来便听到了大殿里惊世骇俗的话。
好人家的闺女,再没身价,也不能在金銮殿里给天子办了去。
好在不过是闹了一场乌龙,此时时局已定,南夫人伏地叩首,转而目色温柔,望向辛长星。
“家父随陛下入京,臣妇才知晓一月之前,夷狄人围困滇南王城,二十道急令发往帝京,废太子留中不发,拒不发兵,是陛下遣派三万精兵驰援,解了滇南之困,臣妇叩谢陛下大恩。”
今晨,滇南王南仲容入城后并未随新帝视朝,径自去了定国公府,将为何随着辛长星起事的缘由和盘托出,末了问他为何不去视朝,滇南王一拍桌子,吹着胡子发脾气:“辛长星这小子,义气胆识皆是上品,未曾想,昨夜一进城,同一个小兵搂搂抱抱的,实在叫本王瞧不惯!”
南夫人心里虚的厉害,自忖这小兵该不会是自己女儿吧,这才同父亲、丈夫一同入朝,岂料一进来便听到了那样一番虎狼之词,闹了一个大误会。
甘琼向来以夫人马首是瞻,在一旁下拜,朗声道:“臣甘琼感恩圣主!”旋即伏地叩首。
青陆在身后有点儿怔忡,见父亲母亲下拜,这便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不稳妥,旋即随着跪拜在地。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就是为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不再受到任何委屈,才起的事,可今日南夫人同国公爷的这一跪,却让辛长星的心里,起了重重的涟漪。
眼见着甘老公爷甘崧由甘霖扶着,衣襟下摆一撩,正欲下拜,辛长星疾步而去,伸手托住甘老公爷的手肘。
金銮殿里的内侍们眼力见儿十足,即刻便搬来椅子,由辛长星扶着,奉在了座椅上。
辛长星再去扶南夫人和国公,一一奉上了座椅。
青陆心下忐忑,仰头看着辛长星,拿手悄悄往他的靴子上戳了一戳。
南夫人见新帝礼遇,心下有些欣慰,一垂目就瞧见自家女儿拿手指头戳辛长星,美目流转,一个警示的眼神便抛了过去。
青陆吓的一缩手,假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地上锃亮的金砖。
辛长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才郑重其事地在青陆一旁跪下,神情真挚而恳切地,向着三位长辈拜了三拜。
“……或许后世传阅史记,说起这一段,不外乎是庸帝昏庸、民不聊生,上柱国将军辛长星起事夺权,御极天下。可实际上,这一切不过是缘于我的自私。”
“今岁六月,我曾梦魇一场,梦中,我在掩护四城百姓入关时,被围牙狼关,太子将我视作吴王一党,拒不发兵增援,致使一万将士身死牙狼关。其后朝臣颠倒黑白,诬我通敌卖国,阖府被抄。我身死之后,为我收尸的,乃是青陆,为我仗义执言的,乃是甘老将军……”
“虽是梦魇,亦可认作预警,故而我这一场起事,说到底,不过是想自私地,护住我所珍爱的一切。”
年轻的帝王凝眸望着殿中漂浮的那一线日光,有些微小的轻尘浮在空中,他的目色忽地便柔软下来,牵起了身边小兵的手。
“我的过错,无可推脱。从前年纪小,视雪团儿为妹妹,爱护有之,却犯下无心之过。好在上天赐下机缘,叫我认识了一个叫做青陆的姑娘。她于逆境里,依旧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叫我心向往之。”
“今日甘老将军、国公爷、夫人以及舅哥在此,我立下誓言,生生世世只爱她一人,只待她一人好,恳请三位能重启我同雪团儿的婚约,将她嫁我为妻。”
青陆的手被他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叫她感受到了他的紧张。
大将军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呢?她有点儿不解,回溯到同大将军的头一回见面,那时候她只觉得他长的好,旁的除了脾气差、爱讥嘲人,也没什么优点了。
她在辛长星的手心里拱来拱去,头顶上响起来祖父低沉的嗓音。
“羡君早觉无生法,识破南柯一梦间啊。”甘乐将军低低叹了一句,这才向着辛长星道,“吴王同太子相争已久,牵扯者众,雪团儿亦是受害者之一,你虽无心,可她苦也受了罪也遭了,不该由我们替她释怀。”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眼下又有着滇南王的事儿在其中掺杂着,南夫人在椅子上哪里还坐的住,笑着说道:“老揪着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没趣的很,瞧雪团儿的吧,她怎么说咱们怎么听便是。”
灼灼的眼光即刻便落在了青陆的头上,青陆感觉自己头顶的那颗毛团子快烧起来了。
“您别老冲我抛媚眼儿……”她嘀嘀咕咕,拧着小眉头,斜了辛长星一眼,娘亲嗯了一声,表示没听清,又追问了一句。
青陆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头上的毛团子,小小声的说,“大将军的小手我牵过,床榻我睡过,清誉也毁过,不负起责任的话,实在不是伟男子的做派。不过目下是与您成不了婚的,男儿要先立业后成家,我要先干一干事业才行。”
甘崧觉得自己的老脸都要丢尽了,他站起身来,甩了袖子先走了。
甘琼和南夫人古怪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尴尬地笑了一笑。
可惜女儿奇奇怪怪,天子却无限包容,他把青陆从地上拉起来,坐在南夫人同甘琼身旁,笑意在唇畔清浅。
“入仕要从微末处做起,从前你在右玉做工兵,目下先到工部少府里任职,专管宫廷造房子造园林,如何?”
青陆果真感兴趣,同他讨价还价,“俸禄多少?”
辛长星挑着眉毛,“黄金二百两,白银两千两。”
青陆兴奋地看了看自家父母亲,虽然从他们二老面上看出了尴尬,仍然很兴奋,“具体要干什么活儿啊?”
“一口吃不成胖子,你先把綏履殿修整起来,该修葺的修葺,该采买的采买,若是碰上可心的家具饰物,直管搬回来布置,总之如你自己的意便是。”
青陆满心都是干事业的雄心,此时握紧了小拳头,响亮利落地说了一声遵命。
南夫人同自家丈夫再度对看一眼,面色古怪。
辛长星这小子,贼精贼精的。
甘琼一个工部侍郎不过才一百二十两白银的俸禄,青陆做个工部下头的小官,一年黄金二十两,白银两千两?这分明是皇后娘娘才有的份例!
再说那绥履殿是什么地方?那是养心殿后头的一间耳房,又叫体顺堂,这地儿只有皇后能住,自家闺女领了少府的职,修葺装饰綏履殿,那不就是自己给自己当装修工?
自家闺女蠢啊,给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银子。
人家如今是天子,到底不能以对子侄的态度待之,纵然觉得自家姑娘蠢的没眼看,甘琼仍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附和了几句。
“日后该当用心才是。”
青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南夫人这便站起身,牵了自家闺女的手,向天子告辞。
“小女叨扰已久,这便告辞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辛长星眼中流露的不情愿,笑着说,“今晨时局方定,国是千丝万缕,陛下保重身体。您看,这衣裳还未换呢。”
青陆得了差事,此时心满意足,老老实实地跟在自家娘亲身后,听辛长星语音清润地嗯了一声,便偷偷地冲着他吐了吐舌头。
辛长星眼睛里头盛着她娇小可爱的影子,心头又是酸涩又是不舍。
眼见着这一家三口的背影慢慢往后头去了,辛长星有些疲累,往龙椅上一坐,阖眼小憩,忽听的小小的一声唤,睁眼去瞧,那明柱后,有个可可爱爱的小脑袋探出来,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问话问的娇俏。
“綏履殿是寝宫还是议事的书房呀?”她睁着一双大而无邪的眼睛,“若是寝宫,那便要再打新床才是,您不是认床么?”
心像是在云端跳跃,绵软的质感让他心甜意洽,辛长星春意在眉,笑意氲氟。
“好。一丈长,半丈宽,够你我攀登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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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话本风波(上)
当真要去打新床么?这可真是件令人头痛的事儿, 横竖青陆还没有走马上任,趁着朔方军的兄弟们还在帝京,索性叫彭师父往西藕花胡同里撒了请帖, 邀工兵部的四十个兄弟吃酒。
新帝临朝,只将国号改作赢,改年号为太初,此称太初元年,旧庭后妃皇子皇女皆废, 移往北宫安置, 前朝一应人事照旧,只将随新帝入京的功臣一一封赏晋升。
八万朔方军大部驻扎在城外,只有万人在京中暂且安置, 其中右玉工兵营丙部的工兵们,就在西藕花胡同的一处小院儿住了下来。
彭炊子驾着车马来时,四十几个兄弟都在屋里头睡大觉,听见有人声,见是伙房的彭炊子,个个蹿出来问东问西。
“彭大叔, 郑小旗是个姑娘吧,甘步帅来那一日, 咱们就瞧出来了,嘿,跟仙女儿似的。”
“是了,从前她不是肿着脸就是戴着帽盔, 现下想来,是有点儿奇怪。”
“记得那个魏虎头么?他那时候不就是打了郑小旗的主意,才被大将军给活活打死的嘛!”
“郑小旗是怎么来的帝京?她如今是什么身份呢?”
什么身份?往后那是要当皇后娘娘的身份!毕宿五裹在人堆里, 觉得伤心欲绝。
他奶奶的郑青陆,好歹自己是她在部营里最要好的兄弟,结果瞒了自己那么久,一点儿义气都不讲!
转念一想,自家兄弟往后若是当了皇后娘娘,自己起码能混上个一官半职,再把老娘接到帝京来,赁个屋舍,娶个媳妇儿,岂不是美滋滋?
毕宿五立时便抖霍起来,拨开同袍,往彭炊子身旁一站,哀怨地问他,“师父,您和陆说走就走,把我就这么撂下了,您的良心痛吗?”
彭炊子把请帖递给旗总汪略,哼了一声往外走,毕宿五在后头亦步亦趋。
“不痛。没了你这个倒霉催的,日子过的很是舒坦。”彭炊子站在车马下头同他说话,眼睛却被胡同尽头坐着的四个褴褛之人给吸引住了,“我在帝京这么些时日,还真没见过乞丐,这几个人有点儿蹊跷。”
毕宿五瞥过去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咱们一路往帝京走,路上裹挟了不少流民,说不得就是那时候进城的。”
彭炊子眼力极好,瞧着那四人中的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为人一向谨慎,往前走了几步,在那四人的面前站定,只瞧了一眼那妇人,彭炊子立时便寒毛倒竖,吓出了一身冷汗。
瞧她这眼眉、这嘴脸,活脱脱就是青陆养娘家的嫂子鲁赛凤!
正打量,这妇人已然仰起了头,不耐烦地翻了他一眼,“看什么看,剜了你的眼珠子。”
是了,这般凶神恶煞的,不是鲁赛凤就是哪个?
她身边卧着的男人,生的平头整脸的,可惜形容实在羸弱,想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再看那地上躺着的老妇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怕是命不久矣的样子。
这二人大概就是青陆的养娘和养兄了。
只是另外一个瘌痢头小子,生的丑陋不堪,不知道是谁。
这倒有些棘手了。
这些时日同青陆闲话,也知道了不少郑家的事儿。
她养娘待她嘴硬心软,倒不算坏,养兄和嫂娘,倒是一对坏心眼子的。
此时他们奄奄一息,究竟该怎么处置,彭炊子有些为难。
沉吟片刻,彭炊子叫毕宿五拿来几个大馒头,递在了她养娘嘴边上。
有吃便是娘,鲁赛凤立时便给彭炊子磕了个头——倒是没认出彭炊子来。
“恩人呐,我们娘几个从关外来的,在关内叫人欺负,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实在无奈,就来部营里找我家小姑,未曾想朔方军要打仗,一路裹挟着就到了京城……打听到了我那小姑的部营就在这藕花胡同……”
“我那小姑扮了男人当兵,我听说好像发达了,似乎当了个什么小旗,再问下去,竟没人搭腔了,您瞧瞧这事儿闹的,她打小定亲的男人也跟着来了,多嘴问一句,您可识得郑青陆啊?”
彭炊子的心往下沉了沉,还未曾多言,毕宿五便上前踹了鲁赛凤一脚,“你他娘的胡咧咧啥?口口声声自家小姑子,怎么一点儿都不顾及她的名声?还定了亲?就这瘌痢头?你他娘的心都黑成碳了!”
鲁赛凤是什么人?滚刀肉一般,她三五口就吞下了馒头,不顾身边杨氏的拉扯,从地上爬起来叫嚷,“怎么着,发达了看不上穷弟兄?这会子怕毁名声了,往前怎么就能干出来不认亲眷的事儿了?一个姑娘家在男人堆里混,王三犇还能要她不错了!我瞧着她就在那里头住着,赶紧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