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里有糖——一只甜筒
时间:2020-09-12 08:52:08

  工兵营的弟兄们一起挖过壕沟,一起筑防过工事,还一起在牛心堡经历过“营啸”,感情自是非同寻常,再加之短暂的聚会之后,他们便要随着右玉军回边疆去了,喝着喝着便都上了头,有抱在一起哭的,还有搂着唏嘘感慨的,喝到末了,竟也忘了青陆的女儿家身份。
  酒过三巡,青陆同毕宿五围坐在一桌吃花生米,正说起毕宿五往后的安置,就听酒楼外头有个老迈的女声响起来:“陆啊……”
  这声儿熟悉的很。
  六年来在青陆的耳畔响彻,谩骂指责居多,可偶尔的关切也有。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鼻酸,她自椅上站起来,望着眼前的妇人,叫了一声养娘。
  郑杨氏佝偻着身子,双颊干瘦的凹陷了下去,嘴角也颤着,有些大病初愈的模样——不过才四十多岁,就生熬成了这个样子。
  兄弟们仍在饮酒,毕宿五扯了扯青陆的衣袖,青陆没搭理,牵了养娘的手往酒楼柜台处去了。
  “您是怎么寻到这儿来的?你们往关内走前儿,我托小五子给你们送了十两银子,怎么着也够几个月的花用,怎么就饿成这样?”
  彭炊子在一旁寻了个空席,引着二人坐下,这才细细同青陆回禀。
  “先头是我在西藕花胡同瞧见了她们娘四个,说是一路问着你的踪迹,跟着朔方军进了京,饿的奄奄一息——你那嫂娘实在是泼辣,荤素不忌软硬不吃的,我瞧着你那养兄也不是个能扛事的人,竟然还给你私定了个人家,你说这事儿闹的。”
  他看了一脸在一旁垂着眼睛的郑杨氏,索性也不避讳了,“我原打算给他们百十两银子打发了去,只留着老嫂子在京,岂料你那嫂娘瞧着我出手大方,一迭声地说什么打发要饭的……”
  他没往下说,青陆也知道自己那嫂娘能说出什么话来,她低着头默默想了一会儿,问向郑杨氏。
  “养娘,你收留养育我一场,我总是要养你老的,可是我那哥嫂断然我是不能管的,你若是明白,就跟我回家去,你若是要跟着他们走……”
  她忽地有些说不下去了,眼眶里多了点水汽。
  自打离了右玉,她就托了人打听养娘一家的下落——往关内走了,连个信儿都没留下,到了今日才有了着落。
  六年了,不是没有感情,养娘嘴上说的难听,可待她绝不苛刻。
  郑杨氏饿了那么多天,今日下午彭炊子安排着瞧了大夫,倒没什么大碍——干掼了农活的妇人,身子骨一向健壮。
  瘦骨伶仃的手在青陆的手心握着,郑杨氏面上没什么波动,只眼眉耷拉着。
  “……从你那一日来,我就晓得你不是个凡人——说话细声细气,吃饭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身上穿戴的,没一样是我曾见过的,这么些年,我性子孬,无论怎么骂你,你硬是没还过一句嘴……”她忽地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闺女,娘管不住她啊,打听了你的下落,这便往京里头奔,我不愿来啊闺女……你找着家了过你的日子去,叫你替了你锅盔哥当兵,我没脸见你啊……”
  青陆摸摸她的手,叫她别哭了,“不说这个了。”她仰着头问彭炊子,“师父,我那兄嫂呢?”
  “叫人在西藕花胡同看住了,她嘴上没个把门的,总不能叫她来这里败坏你名声。”彭炊子往酒楼外的大街上一瞧,登时就变了色。
  那鲁赛凤吃饱了喝足了,领着她那男人郑锅盔,后头跟着一个王三犇,往朝雨楼里一探头,瞧见了青陆同郑杨氏在里头,一张横肉摇摆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眼睛里便涌上了妒色,她劲儿大,冲进来钳住了郑杨氏的手就往外一拽,直拉到那朝雨楼外的缎子街上。
  缎子街是满帝京最繁华糜丽的一条街,此时不过戌初,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各色摊贩小吃在两边铺排开来,最是热闹不过,此时见这婆娘拉拉扯扯地从朝雨楼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嚎起来,百姓们这便围簇了上来,竟将鲁赛凤等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彭炊子懊恼自己没将事儿办妥,青陆心中激荡,叫师父不要自责,眼见得自家这嫂娘拍着大腿哭号,她也不着恼,从柜台拎了把椅子,在朝雨楼前一坐,冷冷地听着她骂。
  “天杀的我这小姑子,在家里头就好吃懒做,非要从军来,混在一帮男人堆里能做什么好事?这会儿皇爷得了天下,右玉营得了势,我这小姑子跟着就抖搂了起来,不过是封了一个小旗,这便抛夫弃家的,享福去了!”
  工兵营的弟兄们簇在青陆身后,有脾性暴躁的就要上前揍她了,青陆拿手挡了一挡,叫兄弟们不要轻举妄动。
  鲁赛凤一双绿豆眼挤在一堆横肉里,上下打量着自家小姑子。
  啧啧,当真是鸟枪换炮,抖搂起来了,这身上穿的料子,不是丝就是缎,自家哪辈子摸过这等的料子?
  她先前跟着右玉的部队打听,只听说青陆当了个小旗,似乎还同右玉的某位将官有了首尾,现如今朔方的大将军登基坐了天下,怕是那位将官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她在家里头作威作福惯了,手里头又抓着青陆以女儿身从军的把柄,再加上小姑子的清誉全在她嘴上,更是有恃无恐,见青陆冷眼瞧着她,那眼神又是鄙夷又是唾弃,更激得她口吐莲花。
  “诸位且瞧瞧,咱们可不是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这一位是她娘!我可是她嫡亲的嫂娘,你去从军这些年,家里头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操持?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我管?便是你这相公,我也时常接济着,现在攀了高枝,想将我们撇开?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郑杨氏在一旁涕泪直流,她是个要强的性子,此时被鲁赛凤拿捏着在帝京百姓堆里头现眼,满心的羞惭,她不敢再去看青陆的眼睛,使劲儿挣脱了鲁赛凤拽着的自己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甩了鲁赛凤一巴掌。
  “发癔症发够了给我回家去!我郑杨氏这辈子就生养了一个儿子,上哪儿再给你生个小姑子去!”
  郑杨氏在原地颤抖着,对上了鲁赛凤不可思议的眼神,鲁赛凤还没有从郑杨氏打她的震惊中醒过神来,那一旁的癞痢头王三犇嗷的一声叫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坐着的青陆。
  “媳妇儿,你不认你娘亲嫂娘,总要认得我的吧?我是小三子啊……”
  只知道这鲁赛凤家里的小姑子生的端正,未曾想竟跟个天仙一般,他那几两银子花的值,这会儿见鲁赛凤不得用,立时便凑了上来添柴加火——总不能叫媳妇儿跑了去。
  青陆连一线眼神都不想给他,见鲁赛凤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扑倒自家养娘,还未曾说话,身后的弟兄们便上去了几个,径直按倒了鲁塞凤并讷言的郑锅盔、往三犇。
  百姓里头议论纷纷的,有些信了这破衣烂衫的妇人之言,有些却嗤之以鼻,“瞧那扮作公子哥的姑娘的模样,再怎么样也不是这样人家出身的。
  鲁赛凤瞧着围观者众,泰半都是些看热闹不嫌大的,这时候被摁在地上,愈发地撒起泼来了。
  “青天白日的,想屈死我?”她在地上嘶吼着,屠户出身自是有一身蛮力,连连挣着胳膊喊叫,“从前皇爷在右玉时,就是出了名的大公无私,你们这般做派,皇爷容的下你们?有种就打死我,不然我一头撞死在宫门前!”
  鲁赛凤这一番话慷慨激昂地,围观的百姓险些都要相信了——天子刚做了天下,这一位就敢口口声声说着找皇爷做主,不是极有道理就是失心疯了!
  缎子街此时围的水泄不通,外头的想挤进来,里头的也不想出去,全都簇在一起看热闹了。
  青陆有些心累,自家这个嫂娘究竟是个脾性,不晓得的,还真以为是个顶顶有理的人呢。
  说也说不通,真使人打了她,落在旁人眼里,更是说不清,她拿手捏了捏晴明穴,想了个主意。
  鲁赛凤这般爱出风头,那便让她自己个儿疯去,先前碍着养娘不好撕破脸,这会儿养娘已然被护在了身后,还怕她做甚,横竖使人关了朝雨楼的大门,让她一个人疯去吧。
  只是她那张嘴,又不晓得要说出些什么污糟的话了。
  青陆抬起眼眉,一双眸子明净澄澈,流转之间颜色惊人,倒使得周遭的百姓不住口的小声议论: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家!
  只是略略蹙了蹙眉,还未开口,便听遥遥地有清远悠长的鼓声响起,间或有锣的铿锵之声,是更声么?百姓们往那鼓声来处掂了脚去看,鸦青色的夜幕下,帝京的灯火纷繁明丽,宽敞干净的缎子街上,有一身形清颀之人骑骏马,破开夜幕的蓝,扬蹄而出。
  那马上人一袭霜衣,骄矜的双眸带着丝丝凉意,倒映着星的光华,有着万千的神采。
  百姓们的心神俱被他吸引,目不转睛地望住了他,自动为他让了一条道出来,便是那围簇在众人中间的鲁赛凤,已然心旷神怡,跳动隆隆。
  青陆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一双小鹿眼跳动,撞上了他的视线,他眸中的光华立时便凝在了她身上,像是有万千的缱绻。
  心中小鹿跳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青陆手捂上了胸口,却在抬手间碰上了腰间插着的那本话本子。
  梅子糖化了水,货郎架上挂玉腿……
  没来由地,绯红一下子便蹿上了面颊,复而攀上了耳朵尖,心腔里有一股不安定的气流乱蹿,让她定不下心来。
  窦云打马跟上天子,在其侧放缓了速度,却听身旁有清洌而干净的声音,轻轻响起,似乎还夹杂了几分疑惑和甜蜜羞怯。
  “……你看,她一见到我就红了脸,怕是对我情深入骨,难以自拔了。”
  窦云这一刻五雷轰顶,离当场去世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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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话本风波(下)
  喧闹的街市一霎儿哑了喉咙, 静的恍若深夜,隔着绵密的人头去瞧那马上人,好似在瞧一幅澹宁的画儿, 怪道人都说西施乘风筝——美上天了,如今看到辛长星,百姓们个个目不转睛地,看花儿似得瞧他。
  青陆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坐姿实在豪迈, 隐下了面上的那两朵红云, 气鼓鼓地望向了辛长星。
  那双眼睛大而灵动,此时还带了一丝儿的怨念,辛长星唇畔的那抹笑意愈盛, 抚了抚腰间的那只锦袋,策马由人群里穿过,径自停在了那地上的婆娘前。
  天子出巡,即便是微服,都有暗卫开道,早有人将前方的一切详尽如实禀报与他。
  原想着不过是一介无知村妇, 打发了便是,谁道这婆娘话说的越来越难听, 竟然口口声声地要皇爷做主。
  放在平日,这不过是田间地头的杂事,何至于要天子来管?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是他辛长星的家事, 那自然要管上一管了。
  他的视线由青陆的眼上挪开,慢慢地盯住了地上的鲁赛凤。
  他见过她一回,那时候青陆戳在他的眼窝子里, 将他气得颠三倒四,路过北门时,正瞧见她被这妇人纠缠,刚想出手时,却被左参将领了先。
  后来他便使人打听,才知道青陆同她的干系,如今她既已找上门来,正好来个了结。
  笑意敛尽,他问话问的闲适,自有几分骄矜的气质在。
  “你认得皇爷?”他话里有陷阱,“找他作甚?”
  鲁赛凤的心快要从腔子里跳了出来,天爷啊,哪辈子见过这般俊秀的男子啊,怪道话本子里常有什么村女进京告状被高官瞧上的故事,莫不是今日她也遇上这等好事?
  将自己额角的发丝捋捋,鲁赛凤由坐姿改为跪姿,娇羞地点了点头,“虽不曾见过皇爷,可朔州城的人家门上,皆挂着皇爷的画像……”
  郑杨氏站在青陆的身侧,有些紧张地握住了青陆的手,青陆轻轻攥了一下叫她不要慌张。
  辛长星哦了一声,复又看向鲁赛凤,“皇爷生的什么样?”
  鲁赛凤瞧着这青年的通神气派,想是同皇家沾亲带故的什么贵人,这便阿谀奉承起来。
  “……皇爷生的极为威风,身长九尺,肩宽七寸,一双铜铃大眼十分的有神,瞧上去不过四十出头,不像是个老头子!”
  辛长星眼前一黑,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而身侧的窦云尴尬地看向自家陛下,只见他面上星云不动的,可如玉的侧脸上,好像咬肌鼓了起来,怕是在暗暗咬牙吧。
  余光瞥向青陆,憋着笑的样子实在嚣张,辛长星闭了闭眼,有些心累。
  三人成虎,今日这妇人这般说,怕是百姓们都要以为当今天子,是个老态龙钟的花甲老人了。
  战斗还是要速战速决的好,自己精心制作的礼物还没送出,岂能被这个妇人打搅了良宵?他收回视线,冷冷道:“朕才过弱冠,正是春秋鼎盛、宝刀不老之时,如何就被你形容成了老头子?”
  人群静了一时,忽的就有人醒过了神,这世道,谁敢自称朕呢?那是九五之尊专属的字眼儿,再瞧那身后呼呼喝喝地来了一串儿卫兵,威风凛凛地围了人群一圈,这便有机灵的人领着头跪下,高呼了一声:“陛下万年!”
  这一跪,哪里还得了,在场诸人本就被辛长星的样貌气质所折服,目下有人领着头,立时便矮下去一片,起先是参差不齐的山呼,到后来便喊齐了,“陛下万年”的声响震天。
  青陆面上挂着尴尬地笑,刚想从众跪下,那马上的天子却扬着下巴,骄矜的双目落在她面上,叫她打住,“你可站站好吧,我怕一时回去,你让朕还回来。”
  这话由天子的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叫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小窦方儿虽没去势,但宫监的培训他一样也没落下,此时便高唱了一句:“起。”
  鲁赛凤在下头跪着,心里头又是忐忑又是害怕,只是还未曾再递话出来,就听上头有冷彻入骨的话语飘下来。
  “……这位姑娘乃是定国公府嫡出的姑娘,定国公府上有武神甘崧为国效力,被边陲百姓奉为天神,甘大姑娘承继祖父的用兵之法,以女儿之身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堪为巾帼英雄,军中木兰。只是不知何时同你结了亲戚,成了你的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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