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心中一紧,“您的意思是,时间长若想完全治愈怕是很难了?”
胥大夫止住她胡思乱想,“四五年还算短的,十来年才是真正病入膏肓,只是老夫人体弱,治起来过程复杂且冗长,还需要多配合才是。”
她点点头:“这是自然,您缺些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只是暂不要提起玉扳指这回事。”
胥永志心中了然,“那早膳之后,我再与小妹过来一同看看。”
九思亲自送了他们回院子去,又叫了芙巧过来伺候着。
回了世安居,一群人围坐在屋里,像是等了许久天才亮,胥大夫动作很快,这边早膳刚收了碗碟,他和胥小妹就带着诊箱过来了。
清退屋里一帮人,九思又过去瞧了一眼祖母才出去。
关了房门转过身看见季婉清正站在海棠树下,她发上戴了点翠海棠簪花,粉霞曳地描花裙,耳尖一点南珠,转过身来就晃在尖尖的下巴上,小脸越发莹白如玉。
九思走进了,季婉清靠过来拉她的手:“祖母既病了,妹妹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早才听人说起,祖母都病了四五日了,做孙女的才过来倒显得我不用心。”
季婉清的手是打小在府里娇宠着才养得出来的细软,九思却觉得太过黏腻,像是小时候睡在房县那一处的茅草屋里头,从炕尾缠上来的蛇一样。
九思笑了笑,反手握住她:“那日本打算告诉伯母的,祖母说大伯父刚升官必定事务繁多,大伯母忙于应酬,何况也只是小病而已。”
季婉清忧心忡忡:“刚才听丫鬟说你找来了两个大夫,是何处的大夫?看诊也不准人在旁边,我这心里不放心得很呢?”
九思眼光撇向屋门,指了指矗在院子里的钱大夫,面容忧愁:“是两个祖母铺子里的大夫,那钱大夫实在无用,给祖母用了这么多药竟也没治好,我实在没法子,本打算将铺子里的大夫寻来一起商量着问诊,哪知道这些庸医,听闻纷纷推拒,只来了这两位。”
季婉清安慰她:“你莫要太过烦恼,母亲也为这事脑着,昨日忧思着被风一吹就伤了风寒,今早还头疼得厉害,叫我熬了一壶参鸡汤过来看看,你记得拿给祖母喝,小心凉了。”
采锦接过抱去小厨房暖着,季婉清抿了抿唇,叫丫鬟莫跟着,带着九思往廊上走,“这句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只是咱们亲姐妹也就不用避嫌什么,母亲她也是为了我们的事情操心,我与妹妹年纪相仿,旁的女子在这个年纪都定亲了,如今我也定了亲,下面就轮了你来,虽说有祖母看顾,但母亲还是操心,想趁着这几日父亲升迁宴,替你仔细看看。”
九思面上带笑,确实是亲姐妹呢...那天的毛皮子辗转到自己手中,季婉清当时谦让和顺的模样,可真是一点做不得假。
上一世虽没有毛皮子这一出,她手上却有诸多从季婉清那边来的东西,那些个“裴珉”的物件,里边有一个红玛瑙手钏她极为喜欢,日日戴在手腕上,十多年未有一日取下过。
季婉清叹一口气,美人蹙眉别有一番风情,她道:“...小时候我们就常在一处玩耍,我心里总惦记着小时候的情分,怕你一别七年与姐姐生分了。”
九思也叹一口气,低声道:“哪里会呢?姐姐真心待我我是知道的。”
季婉清便又挨近了一些,“上次重阳国公宴,妹妹可有瞧见中意的人?若是有可要与姐姐讲的,母亲在房里总操心这事儿,我也好旁敲侧击与她提一提。”
这话很是熟悉,一字一句都未曾变过,九思有些想笑,面上露出害羞的神情:“那日都是女眷在场,没见过外男,我回来临安也不久,还不知道呢...”
“我倒是记得那日听戏的时候进来了两个人,模样身份都是顶好的。”季婉清又拍拍她的手,很是温柔体贴,“也不知道你看没看到...也不着急,待祖母安好,年节里世家各族的帖子递上门来,我们便可出去去看看。”
两个人,哪里是两个人,她暗示的怕只有裴珉一个人而已。
九思草草嗯了一声,后边没说几句,季婉清提起自己放心不下林氏,便先走了。
九思将她送出院子,回身看到这秋季的海棠一簇簇拥在一起,明明是娇艳动人,赏心悦目的景致,她却觉得有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去将那壶参鸡汤倒了。”
*
待胥大夫二人从屋里出来已是午时,九思吩咐芙巧让小厨房先摆膳,胥大夫神情轻快:“不急,老夫人现下情况看上去会比早晨要虚弱许多,蛇毒极为霸道,家妹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将其缓滞住。暂且只能近些流食,莫要沾荤腥,还要劳季小姐吩咐下人收拾出一个安静的小别院子给我们,每日里给老夫人施针煎药,我们兄妹二人亲自看着才放心的下。”
九思听到他口气轻松,心里自然也松下一口气,“实在辛苦二位。”
胥永志笑道:“约莫七天,就瞧得见老夫人情况会有所好转,只是这七天内或许有些凶险,切莫惊悸忧思,让病人维持好情绪,现下老夫人正在里边熟睡,家妹取了些毒血,回去研制,还请您放心才是。 ”
这二人在上一世乃是名满京城的神医,门前病人无数,被人赞誉为华佗在世。尽管现在还在许多年前,实则这胥小妹实在不容小觑。
芙巧引他们去用膳,九思有些迫切的往屋内走,方才胥大夫打过招呼,等进去看到祖母青白色的脸颊,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伸过手去碰了碰祖母,觉察到还是很暖和,才将手收回,她手心已经微微有点出汗了。
芙巧回来的很快,在身后不知道和采锦低声说些什么,九思转过头,芙巧迟疑:“奴婢回来时,看到大老爷往这边来。”
“府衙里不是下午才休沐吗?他现在过来做什么?”九思有些莫名。
刘妈妈鼻腔里哼一声:“大老爷这会儿记起他母亲来了,敬孝道来了。”
九思看着祖母,“胥大夫吩咐需要静养,他若要进来让他看一看便罢。”
刘妈妈应付这等人几时来年,何尝不明白季宗德心里打的什么卦儿,这会儿他刚升五品又承袭爵位,若是母亲生病儿子不服侍床前,被朝中言官逮着可不死那么好脱身的。
双双心下明了,做做面子就是了。
九思回碧霄苑那个方向正好能瞧见季宗贤身上青色的官袍,胸前绣着一块五品官员花补子,腰间配了一只银鱼带,从穿廊过来,脸上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收回视线,淡淡道:“回屋去吧。
第20章
九思在祖母这边陪着睡了好几个晚上,眼看季候氏一日日好起来,还能下床去院子里走上两圈,回来祖孙两人就靠在窗榻上说话。
日头斜起,古花格的窗子露出些稀稀疏疏的光斑来,梨花沉香撂在窗棱台子上被烤出来点厚重的香味儿来。
这当口,九思揉搓着袖口的双褶儿,略顿了顿才问道:“祖母长日戴在手上那枚扳指可是一直自己收着的?”
季候氏慢慢颔首:“你祖父下葬我是不能去见他的,央了你大伯父把扳指带回来,后来婉清过来说扳指有些裂痕找了工匠还在修补,等我拿到手里就一直是自己贴身收着。”
祖母探过询问的目光,九思却不知从何说起,刘妈妈在一旁收拾架子上的书叹了口气,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才说出来:“...您那扳指里头萃了毒。三小姐折腾好几样才把罗汉口胡同那两神医来请来,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事儿三姐儿本不准奴婢多嘴的,只是您心里有总该有把秤杆儿在。”
季候氏心头一震,有些坐不稳,“毒?什么毒?”
九思忧心祖母承受不住,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大夫瞧了说是西北大漠的蛇毒。
季候氏仰头长出气两口,臂弯颤抖着来寻九思的手,唇有些白:“是他们做的吗?”
九思低下头去,看着迎枕上碧色的绒花,“也不尽然...虽说是您让大伯父去取得,这下面儿经手的小厮、丫鬟和工匠也不少...二姐姐也知道。父亲当年一事疑点颇多,难免有人还有人记恨着在一处使坏。不只是您那扳指有问题,转手到我这儿的那件雪狐皮子也是有问题的,若是查还可以从这里摸过去看看。”
季候氏摇摇头,阖眼倾在案桌上,声音苍老无力:“我虽不喜宗德夫妇,对孙女却是公正的,只是婉清自幼就不亲近我,她也比寻常孩子早慧。逢节里做新衣服都是两边一样的料子。宗德没甚么本事家里给他捐官也入了一个七品小官,他若本本分分踏踏实实的还能往上爬一爬。
“只是他是个不老实的,仗着你父亲你祖父在衙门里张狂的不可一世,老侯爷气不过也是为了季家,把爵位留给了宗贤,那边就闹起来分了家。当初二郎出事他也不肯多帮些忙生怕自己被牵连,人心总是肉长的,他们实在是太自私。”
季候氏用劲捏住她的手,眼珠子浑浊起来,重重喘了一口气:“那些事情...从前我就与你祖父说,莫让大儿觉得我们做事有失偏颇,心里存了记恨...”
九思心疼祖母祖母,低声道:“这不是您的错,长有错幼不可不敬,何况您待我们都是宽容的。”
季候氏心里乱,唇上越发失了血色,最终她长叹一声:“婉清婚事定下来,吴家教养极好我也放心。只是这事儿我们...暂且还要压下来,若是传出去对咱们季家都不是好的。这事情虽与她婉清牵扯不清,可终究是个姑娘家啊。”
九思没吱声,季候氏掖了掖发烫的眼角又拉住她,“你莫怪祖母心软,这始终是整个季家,我们这一脉只剩下你伯父这一分支,若是要查下去就是大逆不道的大事,要请族里的世祖来断了。终究都是姓季的,若是他们行为不干净,你日后又怎么好说人家啊。我一向对宗德家的严厉,就是想他们行为规整,莫要贪图富贵做出不仁不义之事,却不想倒是自己做了恶人。”
九思不愿见祖母如此自责,轻拍祖母的背摇摇头道:“您对他们是极好的,只是有些人想不通罢。”
又想起上辈子季婉清并未嫁去那位吴家,反而三年后嫁给了章明达的幺儿,虽是庶子但既然生在首辅家,仍旧是季婉清高嫁。她微微皱眉:“只怕二姐姐没有那么听话。”
季候氏拨着手里一圈菩提串,沉吟着点点头,“也是,教规矩的嬷嬷这两日就到了,以后就把她拘在府里,这次的事情摸不准到底是谁做的手脚,就算是走偏了道,这慢慢教也总能教出点仁心来。”
九思目光穿过漏花窗。她在重阳宴上瞧见裴珉,只漏过一次面就名满临安的裴家公子,温润如玉的好颜色。
当时在戏台子那处,裴珉眼神若有若无的往她这边转了好几次。十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啊...她在房内桌上看到这些书信时羞的满脸通红,一个人藏匿住满心欢喜许久,好几个月信笺堆了不小一摞,她才雀跃的拿去给季婉清瞧,季婉清还笑着道裴珉定是真真的喜欢你的,这遍临安哪里有郎君对心上人如此掏心掏肺?
隔年的重阳宴,她瞧见裴珉同季婉茹私话,季婉清又是怎么说的?男儿有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定是季婉茹那个人勾了裴珉去,你只要让裴珉娶了你,哪里还有庶女的份呢?
最后也是季婉清劝着自己道,季婉茹不过是个庶女,出嫁时候带上季婉茹做陪房的媵妾,又能拉拢裴珉的心,身边抬上去的人怎么也要放心些。
她嫁去裴家,裴珉三头两日只往季婉茹院子去,记得那日她一气之下把那些信笺全部摊出来与裴珉对质,裴珉满脸都是厌恶,全然是拿她当一个不知廉耻的人来看。落罩灯被撞翻信笺一把火被烧的干干净净,裴珉扬长而去。这些曾扎在自己心里的倒刺一扯便是寸心如割,实在做不得假。
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法子,季婉清使得是如何的得心应手。
外面太阳实在是太好,本不该讲这些不应景的话。祖母的难处她如何不知道,这一整个季家脉脉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饶过他们,又怎知明日无后手,又或是更阴损的法子...九思心下便有些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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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妈妈过去雅涵阁的时候,季婉清正架着绣绷往帕子上绣兰草,她师从宫中司制房的姑姑,一手苏绣很是地道。
橘柔客客气气请了刘妈妈进来,搬来小杌子道,“妈妈先坐着,小姐做事儿不爱别人打扰,这会子估摸着绣到叶尖尖,再有个一刻钟就出来了。”
刘妈妈笑道:“坐不必了,本想着离二小姐这边要近些就先到这边来说一声,既然二小姐忙着,那婆子就去夫人房里也是一样的。 ”
橘柔拿了茶杯往里斟茶,“刘妈妈,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没什么事儿,不打紧的。”刘妈妈笑眯眯回了一句。
季婉清撩了帘子从闺房出来,身上有股清幽幽的兰花味道:“劳刘妈妈在这儿等着,婉清方才听到橘柔说您过来有话,就先净手出来了。”
她脸上几分愁容,往圈椅跟前走:“刘妈妈急着过来,可是祖母的病又发了?”
刘妈妈脸上持着笑,“二小姐这几日没过去不知道,老夫人这几日好着呢,这次的大夫还真不错,这天日冷了也没再见老夫人复发,今日都可以下地了。”
季婉清拿茶的手顿住,指尖很快捏在一起收回到腹前,两只手交叠,身子往后坐了几寸,嗓音里带着惊喜:“那可真是好事呢,我这几日还在房中给祖母抄了十来卷经书,想着能替祖母求个平安,还真是显灵了。”
“二小姐心诚,佛祖定是被感动了。”
刘妈妈这个年纪早是宅子里的老精怪,还瞧不出季婉清在故作镇定,面上又笑笑:“老祖宗感念您一篇孝心,叫奴婢特来通传一声,二小姐婚期也定下了,日后就在屋里绣嫁衣,也不要随意出院子,教规矩的嬷嬷过两日上门来,您还要好好学着,免得去了婆家让别人笑话咱们季家女儿没有教养。”
季婉清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听完一通话手指把衣襟拽的紧紧的,抿了抿唇没说话。
刘妈妈不经意的扫过一眼,往后退两步,双手叠在腰侧福了个礼:“老婆子话带到了就先回去,大夫人那边还劳您转告一声。”
刘妈妈走了许久,她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内书房去,足底僵硬,手心捏了一把汗,只有她知道自己心门子跳得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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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妈妈去了富春居那边,季候氏说睡午觉,九思在旁边陪了会儿,等自己有些困觉就回去了碧霄院,帘子才打下来刚眯上眼睛,采锦进来传,说刘妈妈过来了,她又坐起身披上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