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心里有些慌,拽过采锦来叫她去西偏角门找辆马车,从前她偷偷溜出府去看裴珉,晓得那边守门的婆子常常躲懒,不用报备就能跑出去。
这些丫头在老祖宗的院子里头长大,私下里早就把林氏与季候氏划成了东西两派,自己的位置站在哪边心里头顶顶明白,忙不迭就跑出去唤了冯婆子去叫马车。
采锦刚走,芙巧就急急忙忙进来,额头全是雨水,很是高兴得咧开嘴笑,一脸雨水都进了嘴:“有消息了,刚才西角门的小厮递了消息过来,说于管事带着人在西苑花厅里等着的。”
九思提了六幅裙就往外去,芙巧撑了伞跟在后头,风还是大,两个人从穿廊过去,斜霏霏的风把竹竿伞吹得偏来倒去。
西角门开在宗祠后面,平日里根本没人,只祠堂前有个守堂的婆子,今日雨大早不知道缩去何处躲闲了。
祠堂后面有个新盖不久的花厅,园子还没来得及整理,屋前屋后都是光秃秃的,过去看着花厅面前的门儿大开,于管事实在太过明目张胆,九思皱起眉,却还是抬脚迈进去。
这后院子敷窗的油纸都不大透光,本以为里头该是黑黢黢的,哪知道一进去,里面已经点了好几盏罩灯,有些昏黄却十分清晰,关上的板门隔住外面层层雨幕,显得屋里便要安静许多。
屋里只六个人,于管事并三个小厮像是淋了许久的雨,油纸衣不知所踪,浑身湿透,地下一圈水渍。
这情形哪像是去绑人的?倒像是失了手,九思蹙眉问道:“人呢?”
于管事淋了雨冻得嘴唇发紫,手指虚虚抬起指着一旁的立壁,哆哆嗦嗦:“小姐...坏事儿了...”
她正想问什么坏事了?余光瞟到立壁后边走出个人来,烛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九思转头看那边,一时没反应过来。
第18章
这是......裴长仕?
面前的人步子闲闲踱到她面前,淡淡瞥她一眼就往主位上去了。
风混着雨水从门缝儿里把门都吹鼓起来,灯罩子里头的烛芯儿噗呲噗呲两声开始乱晃,随着影子越拉越长笼到房梁上头。
九思恍走的神儿才收回来,裴长仕应该从早朝路上赶过来,身上还是件绯色盘扣褂袍,胸口补子饰云鹤,腰间蹀躞玉带上有麒麟花纹路,这是正二品官员的服制。
他身后跟着近十个人,六七个披甲护卫,三四个灰衣男子...许是门客,都目不斜视的走过来。再就是青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
裴长仕坐到正中的圈椅上,手捻着腕上串儿菩提子,一手撑着额头,打量的神色全然无遮掩的投在九思身上,一寸寸的扫过,又一言不发。两边儿分开站的两拨人,泾渭分区倒有点像衙门上升堂审案。
九思这会儿心跳就和屋里的火苗子一样,烧的急且旺。
她迫不得上前一步行礼:“...裴大人?”
裴长仕略略侧过身,还是未开口。
虽只两面之缘,她却发现这人其实不大爱规规矩矩的坐着,上次从书房里出来,他也是这样侧着身手还在摩挲书皮儿。
半响,裴长仕才嗯了一声,又看她裙边还沾的泥点子,淋的有些湿的鬓发,被风扫的有些惨白的小脸,没甚么血色的唇。小姑娘家,见着外人心里明明很紧张,却绷着自一张面,脊背挺直的强撑。
“坐?”
这里是季家的地方,裴长仕喊她坐,九思却是不敢的,只能小心翼翼推辞,“您是客,随意坐着就好。”
裴长仕淡淡嗯了一声,手里的菩提子转过两圈才开口,“......你不必和我绕什么圈子...季家这个姓于的管事早交代的清清楚楚的。”
他面上又浮起点笑:“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来问问你拿了他们二人去做什么。”
逡巡这么一大圈儿,九思再反应不过来,也从现下的情景摸出几分清楚了。只怕是她喊丁硪去请的那两个人...是裴长仕的。
当真是一不小心惹了尊大佛,九思闭了闭眼,心里认栽,嘴上试图打囫囵账:“小女只是想让管事的去看看那院内倒底是不是商户。”
裴长仕掀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接的她的话头,面上漏出点笑来,反而更直接道,“你从哪里知道罗汉口胡同这一户里头的两人是大夫?”
这如何说?自己回到十五岁就像鬼神之论一样,怎么能同旁人讲呢?她心下计较许久,斟酌着开口:“...也只是小时候听祖父提起过一句,祖母这两日病重,没有法子,于管事说那家人有蹊跷,边想着先将他们请回来看看。”
裴长仕听了,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些许,他唤来近旁的一个护卫,护卫手里拿着圈儿麻绳,被他接过掷在地上,“你这请的法子倒是不错。”
九思一下僵在原地,突然想起上一世裴珉十分惧怕他这位义父,用闻之变色来形容也不为过,这样是有原因的。
雨声隔着门板还是很大,一时显得屋里格外的静谧。
位上的人不慌不忙,这位官居二品沉浮朝堂近十年的户部尚书,悠闲地像是在此处喝茶似的。
底下的小姑娘面色十分难看,也不敢抬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他一向在朝中呆惯了,那些权势场上的手段已是信手拈来,见她不肯说话,他便温和了用词:“这两人是效命与我的,我自然要护住他们的安危,你今日派去的人恰好逢见有我在,我大致还记得你家里的这个管事,若是我不在只怕是尸体都你都寻不到。”
效命于他的,九思反复嚼着这句话,才悟出点由头来,怪不得他亲自上门来了,还这样大的阵势,只怕不是简简单单的效命与他吧.....
她爹的前车之鉴在,本不该与这些朝中的勾心斗角沾染上关系,只是祖母还在床上病着,这实在是无可奈何!
烛火摇曳的厉害,像烧在九思的心尖上,慌乱又忐忑不安。
她胸口蓄了一口狠气,蹲下去一膝着地,福身行大礼:“还请裴大人将他二人借予小女两日,祖母重病缠身,这两日已是昏迷不醒......”
裴长仕双眸注视着她,语气放的很慢,“裴家与季家向来只是浅交,我做什么帮你?”
本来让护卫把人打的半残扔回季家门口就行了,但听到季家这管事的口口声声说是季三姑娘吩咐的,他倒觉得几分有趣,就想过来看看,这遍临安有哪家的闺阁女子像她这样大胆。
他不是仁心之士,从底下爬上来从来靠的都不是广结善缘这四个字。
面前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五岁,第一次瞧见她,还是他初入内阁随上首监察季家一案,当时她只有八岁刚及他腰高,还是娇生惯养在家里的小姐,被差役从季家拖出来,一身金丝绣合欢的苏锦在地上擦得污脏。
倒记得她小的时候长得要比现在好,面上白嫩嫩的有许多婴儿肥,髫髻乌油油的。现下瞧着她一张脸还有些发黄,额间的头发也是,细细条条一个人蹲跪在那,白底素纹的湘裙,应该是很瘦的,还看得见薄袄被肩胛骨头撑开一道印子。
传闻季家大郎从前与她父亲不和,祖母病着竟要她一个小姑娘乱投医,在季家应该是过得不好。
他不说话,九思一颗心沉下去。
外面雨又大了,一泼一泼的往房顶下,屋内听着就像是这房子快要散架了。
能怎么了办?烛泪热烫烫洒了一地,已经烧了大半。她闭了闭眼,软了双膝正欲跪下去。
却听到面前的人叹了一口气,“那就留在你这里吧。”
跪下去的架势做好了也收不回来,扑通一声下去,话进了耳朵她一下愣住,裴长仕唇角一点笑:“...你也不必如此大礼。”
九思倒不觉得他是在取笑自己...她膝盖触到冰凉的实木地板,这两天心里却头次觉得真正欢喜,在袖子下拽紧的手松开,才摸到手心一把滑腻的冷汗。
裴长仕从椅子起身,身形修长,往前踱两步,九思才看清他衣袍下摆有繁复的暗绣,影子罩在她头顶,声音沉沉,“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这两人的消息,只是人只借过给你,你还要守住了。”
芙巧从后面小心翼翼的上来把九思从地上扶起来,主仆二人屈身道谢:“裴大人大恩大德,小女必结草衔环以报。”
裴长仕淡淡笑着,像是要说什么忽又止住了。
在季府已是耽搁许久,身后的亲卫给他披上大氅,西角门守门的小厮不被护卫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他转身道了一声珍重,一行人围拥着出了门庭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
九思吩咐芙巧去碧霄院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自己如此行事到底是得罪了别人,九思朝二人福身:“此事是九思行事草率,惊扰了二位,还望莫要怪罪。外面大雨,你们再回去怕是不方便,我让丫鬟在院中收拾了两间客房,还请你们不要嫌弃暂且安置下,等休息了再去瞧我祖母可好?”
那两人却不在意,胥大夫谦逊道:“不过是误会罢了,裴先生既然吩咐我们二人留下,我与妹妹定当全力以赴才是。”
九思点点头,裴尚书此人还是值得让人信服的。
待安排好两兄妹住下,九思才回自己的厢房盥洗,几近在雨里过了大半个宅子,身上都湿透了。采锦叫小厨房熬了姜汤给院儿里各处送去。
九思刚浸在杅盆里突然想起该提前让钱大夫与这两位先见见,叫芙巧去引了两边一起瞧瞧。
这一去便是许久,九思觉着水都有些凉了,唤采锦进来,进来的是平日里在房中擦拭柜阁和摆设的菊月,未尝在主子身边伺候过,拿绨巾好几次都错拿,九思微微蹙眉,她就慌忙跪伏在地上告罪。
九思伸手拿过置在屏风内的中衣,“我又没怪你,你跪着做什么?”
菊月仍旧瑟瑟缩缩,颤栗着嗓子回道:“是奴婢自己胆子小。”
九思还有些累,打算去榻上略略休息,转身看见她还匍匐在地:“方才就叫你起来罢,你做什么还跪在地上?”
她才从地上起来,眼神四处瞟着退出内室。
九思倚到榻上翻开书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却有些乏了,只挥手让她收拾了出去。
采锦回来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走到边上小声道:“大夫什么都没说,让我回来,他们先自己仔细瞧一瞧。”
“那便给让他们商量去罢。”
采锦掀了她的中衣往她身上涂抹香膏,瞧见九思眼睛都闭上了,动作便越发轻柔起来,“小姐每日里涂抹,这身上的皮肤果真白嫩不少。”
九思低头扫了一眼,“这不算白嫩。”上辈子她将养回来的身子可比这个还要细嫩许多。
采锦涂完香膏瞧见小姐已经睡着,她轻手轻脚的正欲出去,突然听到九思坐起来问,“菊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采锦回过身来,“女婢让她去送姜汤了啊。”
她一直脚垂下榻,手上翻开方才的书,淡淡道:“我屋内的东西你平日里多注意着。祖母的病来势汹汹,我们身边的人可要细心盯着。”
采锦一一应下,记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末尾内容似乎被jj吞了
第19章
用了午膳,胥大夫兄妹二人已侯在院外,九思问候道:“劳烦你们,昨夜家仆过去叨扰了,今日也没时间休息。午饭用的还好?”
“一切都好。”胥大夫笑容和煦,看了一眼妹妹,放低声音:“方才同钱大夫去看过老夫人,也翻了从前的病症本。”
胥大夫有些迟疑,九思道但说无妨,他才继续道:“不像是风寒侵体,这些症状虽与其相似,却也有不同,老夫人唇面皆呈青紫,眼白带血色,浓痰中血迹乌黑,都是中毒的症状啊。”
中毒...九思有些发晕,她扶着一旁的采锦,“你们可有救治的的法子?”
胥大夫点点头,“这病看似凶险,实则并非一病便致死,这种毒它与从前家妹解过的鞭蛇毒相似,每日微末置放在饮食中,至少五六年才会慢慢病发,有些让人怕热有些发冷,病情反复加重最后才会死去。”
他叹一声:“这法子实在阴毒,小姐若要细查,还要从吃食和贴身的物件查起。家妹开的药只是暂且能缓住,若要治本还需寻到源头。”
从吃食上查过去,都是祖母院里几十年的老人,连那些小丫头都是婆子妈妈家里的小丫头,从小在这里边儿长大,受了祖母无数恩惠不会轻易偏了心去的。
刘妈妈也有些焦头烂额,捋了一箱子院中来往得门房簿出来细细看了半天,时间就像是在刀尖上走。
胥大夫晚上又过来一趟,又跟她们讲,既然吃食上没有眉目,倒不如从把老夫人常用的那些小物件,全都抱过去给他妹妹细细看一番。
几番折腾下来,季候氏身上的首饰挂件儿全部齐整下来,装了一个大箱笼,抱去别院里。
九思就宿在祖母这边,迷糊糊一直思索着白日里的事,听见敲更打棒的声音从胡同巷子里透过来漾漾了许久,约莫是五更天。
外间只点了一盏燃烛,模糊听到有人来扣门,两三个人影倒在窗户纸上,和着外头门廊上吊着的灯笼。
刘妈妈跻了鞋子沙沙沙在地上摩挲许久,吱呀一声把门开了个缝,外面人讲了一句什么,她悉悉索索跑进来,语气激动的唤她,“胥大夫说找到了,姑娘,胥大夫说找到了。”
九思一个挺子翻身下来穿了衣裳,一口气不敢喘也不敢问,生怕是自己听岔了,她眸子一瞟看见刘妈妈光手端着热蜡,蜡油淌落在手指上都不自知,一张蜡黄的脸熏在烛光底下高兴的满面都是泪。
刚想叫她把蜡烛放到烛台上,刘妈妈脚上软布鞋还没穿好又跑出去把胥大夫二人迎进来。
胥大夫和胥小妹衣服都未换下,漆红托盘里放了了一个白玉扳指,他沉吟半响才开口:“就这扳指萃了毒,若是仔细瞧,可以瞧见槽口有细微裂痕,用了东西填补上去,填补的便是毒物,看起来和扳指本身颜色相似。”
九思对光一看,果真如此,兀然想起那日林氏送来的毛皮大貂,忙叫芙巧去拿来。
雪白的貂毛还原封不动的置在托盘内,二人看过眉头紧皱,胥小妹连连比划手势,胥大夫道,“此物也同扳指一样,内里的里子在浸染时就做了手脚。这种毒,家妹恰巧识得,是漠北的太攀蛇,毒性极强,喷射到皮肤可致人死亡,用毒人很是巧妙,将微毫毒液与玉瓷混合,佩戴者若有习惯摩挲戒指,毒性便会慢慢渗入皮肤,而导致老夫人现下的病情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