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提前递来消息,专门把马车赶到了季府门口一同过去,自季家七年前事变,这也是隔着这么多年头回又接到国公府的帖子。
吴家老太太没下来,撩了蔓青的锻布朝这边笑,六七架马车列成行,往西面的七里胡同去了。
这些路九思还有些印象,实在是走过太多回,从帘子缝往外觑了两眼,就收回视线,季侯氏笑起来,掀开帘帷道:“你还没出来过,这外头还是比府里要新鲜的多。”
又指给她,“从官道向右过去一排都是祖母的铺子。”
九思眺眼望去,一排横插朱红番布的酒肆,风把旗子吹的飘摇打转,那一片正是临安最大的闹市。
全临安的酒家铺子都是从侯阳家的流烧锅下水出去,白日里还没什么人,要等到午时和傍晚这一片便是最热闹的时候。
这一条街集过去就是西门,左边出了城门沿黄灰的官道就往洛邑去了,那条路九思略略还记得些。
马车没跑多久就缓下来,九思侧过脸往外看去,已经到了国公府的正门儿,左面麒麟山海刻的清影大壁,右边石狮拔地伏在六槛青石门列两边,朱门大开,宾客络绎不绝。
采锦搀扶九思下了马车,又扶了季侯氏下来。吴家老太太就笑着脸走过来,九思屈膝见礼,那边就从腕上摘了一只碧绿的镯子下来直接套在九思手上。
九思觉着有些不妥,抬眼看了祖母,季侯氏点点头,她笑着朝吴老妇人致礼。
吴老夫人笑的爽朗,“方才都给过你那两个姐妹了,最后才给你的。”又转过头朝季侯氏夸她:“这姑娘你教的乖巧伶俐。”
季侯氏一边往国公府门去,一边笑道:“哪就是个伶俐的?旁的人给东西早就接了,就她是个蠢笨的还想推却呢!”
两个老太太又笑起来。林氏落在后面和吴家太太说着话,季婉清一身妃色玉兰缠枝暗绣襄裙,静静跟在旁边。
给门口管事妈妈递了帖子,就有丫鬟领她们一行人进去,转过垂花门就是一道的巷子,青石板路衬粉墙黛瓦,秋玉兰长得拔高开了满满一树烟粉,枝桠从瓦间落下来。
巷子像是望不到头,却没走两步面前视野就开阔了,月洞门被爬墙的旱金莲掩了一半儿,叶子肥圆花朵躲在藤蔓里头。隐隐能见扁幅上“佁然”两字。
丫鬟领她们从月洞门进去,抄手游廊两旁就全是秋菊了,这里头的院子开阔,各色的秋菊摆在花架子上供人观赏。从穿堂过去,里头才热闹起来,咿咿呀呀的唱腔传过来,那边戏台子搭起来早早就开始唱了。
客人来的多,国公夫人也没法个个儿都招待着,只分了男客在正堂里,女客留在内院大花厅。
圆脸丫鬟带到这里给她们在戏台子前面引了座儿,又往前去了。
戏班子请的是杜家苑,腾了大半个院儿来筑起的台子,上头石青瓦檐,抱红大柱绑着烫红描金的半幅幕布,两边板鼓打得轰隆隆,上面赤面髯者的花将军正唱到“僧朔单刀步援”一句。
前头的一个穿了石榴红蟹爪菊掐花袄的妇人转过身来,朝季侯氏这边望了一眼,一张富贵芙蓉面儿笑开,旁边站的是方才引路的那个圆脸丫鬟。
是国公夫人。她是一品诰命夫人,位子比季侯氏还要高些,一群老老小小就都起来给她见礼。
国公夫人像没什么架子,亲亲热热过来把季侯氏扶起来,又来拉九思的手,“这定是您那个刚回来的孙女儿,长得真是端正又乖巧!”
她嗓音高亮,这边动静不小,大半儿个院的人就都看过来。
九思只笑的含蓄,季侯氏谦逊道:“就是个愚笨的,也没见过大世面,比不得夫人家里几个。”
“我的那两个个就是太活泼了些,姑娘家收着些好。”言笑晏晏几句,她又唤来丫鬟取了戏册子,递给季侯氏,“还要请您来点出戏来听,知道您是从北边儿来的,特意找了这家的班子什么样的都会点。”
季家七年冷落,今朝刚复,这便是圣上的意思了,四周一顿窃窃私语。
季侯氏接过来扫了几眼,又递回去,侧头看了眼吴老妇人笑道:“您既然让老婆子点,老婆子也不客气,就这出《襄阳还》了!”
国公夫人笑的爽利,吩咐了丫鬟往台子上投了纸笺,回身道:“老太太点的戏定是好听的,这边茶水瓜果随便用着,姑娘们也不要拘束。”
语罢,两边相视一笑,国公夫人也就回去坐着了。
戏台子上接了笺,很快就换了曲儿唱起来。季婉清和国公府里两个小姐还算认识,没一会儿就坐在一堆说上话了。荣国公这两个娇养的的丫头是对孪生子,人长得一样性格也差不多,凑成一堆声音又不算小只管抱怨这戏曲上的无聊,还不如划了小船往湖里去看丫鬟摸藕,季婉清时不时讲一些府外的新奇见闻,三人聊的很是投趣。
后面的婉茹被孤立开,就凑过来轻声问九思:“这戏唱的是什么?从前好像没有听过...”
九思摸到藏在衣袖下面儿的手钏,低头笑笑道:“是讲从前一个忠臣被贬官到边疆数十年,后朝中动荡,皇上念起他的好来,此忠臣便连月奔波路上历经许多磨难,仍然赶回了襄阳来。”
婉茹眨巴着眼睛没大听懂,又想问些什么,被旁边季婉清和国公小姐的笑声打断。
第15章
九思摸到藏在衣袖下面儿的手钏,低头笑笑:“是一个忠臣被贬官到边疆数十年,后朝中动荡,皇上念起他的好来,此忠臣历经许多磨难,连月奔波仍然赶回了襄阳来。”
婉茹眨巴着眼睛没大听懂,又想问些什么,被旁边季婉清和国公小姐的笑声打断。
戏台子上面正巧一曲末了,这声音就有些突兀,方才看戏的人就都转过头,瞧见两个少年人正往来,身量都很高,前面走的哥儿还是一身窄袖骑装,金冠竖发,手里拎着根马鞭,步子迈得极大,三两步走过来,露出身后那个人的全貌。
他后面跟着穿月牙白的云纹锦暗绣直裰的年轻人,头上只一根白玉簪,腰间别了柄纸扇,风度翩翩,偏偏一张脸生的白皙,就越发显得清新俊逸,花墙架子上的‘十丈垂帘’的秋菊,被他衬着,都显得俗气起来。
九思扫了一眼低下头,院里一众人却静下来,国公府的小姐唤了声“哥哥”,都才回过神。
不知道谁悄声问了一句:“这是哪个...”
前面儿荣国府里的独苗苗嫡子元佑宁谁不认识?这问的自然是后面那个。
国公夫人站起来招呼:“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出郊去打马?”
元佑宁“嗐”了声,把马鞭丢在案台上,“元七那几个丢下我就跑了,刚好碰到裴珉兄,就跟他一道过来了。”
元佑宁转过身,虚虚抬起手臂指着身后那人道:“这是裴珉,平日里不大出来,您应该还没见过。”
“啊...”国公夫人高叹一声,手拍了拍元佑宁的肩膀,“这就是裴尚书家的那个公子啊。”
看戏的人心下就纷纷了然,那裴尚书二十有七还未娶妻,这义子说不定还是从前少年时候的风流债呢……
国公夫人就在自己旁边加了两张椅子,让他们坐,裴珉也没有见礼,只微微颔首就落了座。国公夫人却也不生气,还很是热情让丫鬟重新沏了新茶过来,嘴里还不住的问着。
裴珉一副不冷不热的性子,唇上三分笑,眼底里还是冷的。
他这副表情九思很是熟悉。从前就是这样,明明是漠然的性子却装了十分温润如玉的颜色。
只是......裴尚书虽是掌一方内阁,裴珉也不过是他的义子,国公夫人怎的这么热情?
婉茹拖着下巴看的认真,小声同九思道:“那裴公子生的可真是好看。”
旁边噗呲一声轻笑,九思微微侧过头,瞟到荣国公两个女儿面上几分嘲讽,也不知道是小的还是大的压着开了口:“不过区区庶女也敢肖想?也不看清自己的身份!”
又问季婉清,“我看你庶妹和你的首饰竟是差不多,想来你们季家对她也是极好的。”
季婉清笑的温婉动人:“婉茹虽是姨娘生的,我却是拿她也是当亲妹妹看的。”
其中一个瞟了了个白眼,撅着嘴道:“怪不得如此没规矩呢,大庭广众的就如此议论男子,如此没有规矩,这些贱人肚子出来的也都不是好的。””
另一个插过一句话,“另一个就是刚从西北流放接过来的那个吗?克父克母可是大煞...”
话没说完被季婉清捂了嘴,“慎言...”她垂下头,“她们怎么也是我妹妹。”
元尤香又看了几眼自己哥哥那边,按捺不住拉了季婉清的手,“你可要随我们过去前头玩玩?”
季婉清推辞了两句,元尤贞挽住她笑道:“你不必怕,你生得漂亮又懂事,我母亲必然是极喜欢的!”
国公夫人还在和元佑宁,裴珉二人讲话,元尤香迎上去凑在她母亲身边引荐了季婉清。
季婉清十分规矩的行了礼,站在一边听他们讲话。
元佑宁早就注意到自己妹妹带了人过来,转头把话题丢到元尤贞,“尤贞新认识的朋友怎么只介绍给母亲,也不介绍给哥哥?”
元尤贞嗔怪道:“哥哥也只把朋友引荐给了母亲未曾介绍给妹妹认识啊!”
元佑宁笑起来,“方才母亲说话这么大声,还不信你没有听清楚了。”
这孪生两姐妹都抬头看了眼裴珉,面颊有些发红。
裴珉似未察觉,只淡淡笑着,目光不知道在看哪里,看了许久才转过来问元佑宁:“右手边末列斜方桌那一处坐的是谁?”
两姐妹脸上一抹红立马退了。她们刚从那边回来,一下就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处,元尤贞嘴巴快:“那是十几天前刚回临安来的季家孤女。”
裴珉眉头皱起来,眼神又往那边过去了一趟,又慢慢收回来。
季婉清顺着他的视线看的清楚,柔柔笑道:“尤贞说错了,裴公子说的是我庶妹吧。”
元尤香嘟囔道:“就是那个外室所生的吗?”她打量了婉茹,不客气的挖苦:“果真那般小家子气,衣裳也穿的黄嗖嗖的。”
裴珉没有接她的话,反而和元佑宁说起永晋这几日的实事来,季婉清偶尔还能接上好几句,元佑宁对她颇为赞赏。
九思还是爱看戏的,旁边的糕点也用了不少,季侯氏也没觉得她这样失了姑娘家的体面,只拍拍她的肩说莫要吃太多了,当心上席的时候吃不下饭。
吴老妇人眼睛清亮,看到季婉清凑在前边跟国公府的几个姐儿哥儿说话,像是很熟络的样子,转头微笑道:“你大儿这个女儿倒是善交际。”
季侯氏点点头,“她是个聪明的,很懂得说话做事。”
吴家大夫人听到就凑过来,笑着夸赞:“可不是,我们家谦儿就是人有些木纳,这样正好补了他的缺。”
里头的筵席摆好了,丫鬟请她们进去坐,林氏去和娘家人说了会儿话,回来到处寻季婉清,结果一抬眼看到自己女儿坐在两个国公小姐旁边,顿时眉开眼笑。
九思和季婉茹挨着坐,旁边吴老太太还在和季侯氏商量,呆会儿找个静些的地方互相看上一看,宝珠问过国公府的管事婆字,说外院偏角的厅阁没什么人过去,等下就收拾了出来用。
这顿饭吃得慢,季侯氏叫了宝珠去唤季婉清过来,国公府家的两个丫头还有些不舍。
有人下了席,季侯氏就和吴家一起往那处厅阁去。虽说是有些偏的地方,景致也十分好,峰山假石鱼池,爬了青玉簪和铁线蕨,青石板上两窝绿芭蕉,远远能听到山水细流。
几位长辈坐进去,季婉清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婉茹还小不好留在这里,她就拉了九思陪她。
在后面侯了半响,吴家哥儿也还没来,丫鬟九思方才席间喝了两杯子桂花酿,背心还有些微汗,
九思压低了嗓音:“我出去透透气,方才席间喝了两杯花酿,不想还有些酒劲上来了。”
季婉清心思不在这儿,头往外看了好几次,漫不经心点点头放她走了。
九思出来一股迎面一股凉风,胸口才松伐了,没看到婉茹在哪里,问门口的丫鬟说是往假山那边去了。
九思寻过去那边也没有人,就缓了脚步绕过假山遁着墙根儿走,粉墙高砌,隔着墙就是进来的那条甬道,果然看到前边一棵二乔玉兰。
远还没走过去,采锦看见前面门幅上挂了金第匾额,忙拦住她:“这过去可就是外院儿了。”
九思心里就有些可惜,就那么一点怎么就到了外院。
芙巧笑嘻嘻道:“这边儿挨着墙角,悄悄过去也没人知道。”
采锦斥她:“你还带着小姐瞎胡闹!”
不过九思确实想这么做,这边是偏门,又是靠墙的窄巷子,哪里就会有人注意到。她几步就过去进了小跨院,屈了身挨着院儿里头屋子墙根脚,想往树跟前走近两步,才听到这屋里有人在说话。
芙巧眨了眼朝采锦指了屋子,采锦就想喊她们出去。
窗纸糊的不薄,九思直起点儿身子往里看,是个书房。靠窗的几列书架子有些遮住了里面儿,从行隙隐隐窥的见围着案桌坐了七八个人。
本就看不清楚,扫下来一圈竟没有一个认识的,声音从最前头传过来,是个最首的位置将将被挡住,说话的人声音不紧不慢却很清晰,“......西南商户都在哄抬粮价,逃荒的人就往京都涌过来。赈灾下放到户部,这么多日报上来的折子里头也没看到有所好转啊,仍旧是赤地千里,禾苗干枯,人畜渴死。”
凳子挪动有点轻微的响声,有人站起来,借着点儿光亮能看见那人高大的身形,声音很是熟悉,“......颁了粮食衡价的准令下去,户部押送国库米粮赈之,赈灾的粮饷运送还需时间,当下即召殷富之家,计捐十有三万六千余斗米,城乡设粥场十余处,暂缓民情。"(1)
这声音是裴尚书...怪不得有些耳熟,九思靠着墙又多听了两句,朝堂上的事情,她知道一些却也只是皮毛,还是头一次听到章明达说话,几十年的老阁老,气势确实大得很。
后头像是旁的人在说什么,她再垫起来看,也没找到方才那个身影。九思没敢在这里久呆,轻着脚步又顺墙角溜回去。季候氏也刚好从屋里出来,刘妈妈手里捧了一个绒面木匣子,看样子是两家已经交换了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