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裁姑姑的话本来就是对的,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刚刚在心里也是这么跟自己讲得,听茶有些郁郁地,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矫情了。
算了,她摇摇头,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又换了话题:“可是我没有想到琴贵人竟然……”
“她怎么了?”素裁对什么琴贵人玉贵人的不太感兴趣,但既然她好不容易换了个话题,还提到了,她就顺势问了一句。
“听我在邀月阁的小姐妹说,她好像是故意自己去染了时疫,现在也移到了那个宫里面等死呢。”听茶手里拽着腰上系着的绦带,用它一圈一圈缠在右手中指上,又松开,又缠上,手里动作不停。
“那你……”听到这个消息,素裁一惊,没有想到这位得了皇帝宠的妃子是怎么想不开干了这种事情,“难不成是真的?”
“不太清楚。”听茶摇了摇头,眼睛闭了闭又睁开了,道:“姑姑,我想去看看她。”
“你疯了,那种地方你可以进的吗?万一你再有个什么事情,季大人不得劈了我。”素裁一把拉着她往偏僻的地方避了避,瞪着她,一脸严肃。
“可是我想去看看她。”听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想去见她一面,可能是还记着她对于她的一点点恩情吧,让她觉得把她扔在那种地方,她良心有点不安。
素裁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点厉色:“不许去,你敢去我就让人把你给拘起来。”
她都忘了姑姑现在在宁钰宫也算是个老资历了,皇后娘娘还颇为重用她,就算跟在娘娘后面一起入宫的那两个女官也对她颇为尊重。
也就是说,她要是真想把自己关起来,她还真的会被关起来。
她瘪了瘪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好的,知道了,姑姑。”
“这才乖。”素裁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又对她说,“该干嘛去就干嘛去吧,别想着偷偷跑出去去看她,万一又带了什么脏东西回了宁钰宫,冲撞了娘娘怎么办?”
“哦。”听茶最近在素裁姑姑身边当差,被她惯得脾气也多了不少,也不像之前那种沉稳的性子了,反而多了点古灵精怪。
好吧,主要还是那些天季晟惯得她这毛病。她被他硬是逼着在他身边待着养病兼动手动脚的一个半月,被他宠得都可以爬到他头上耀武扬威了。
………
但到底最后,她还是找到机会偷偷跑了过去,顺便还捎带了一个死活要跟她一起的季大人。
没办法,他的意思就是,你可以去,但是必须带上我,要不然我就让你不许去。
听茶还是屈服了,不就是带着他跑过去一趟吗?她带他去就是了。反正她感觉能看到琴玉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虽然是宫嫔,可是染了这病的她躺在用几块木板随意铺成的“床”上,面如土色,气若游丝,浑身狼狈不堪。
看到听茶进来,她先是疑惑,后来竟突然大笑了起来:“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你比较有良心啊。”
“琴玉…琴贵人。”听茶默了默,唤了这一句之后,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就只定住了一般站在她的“床头”,目光有些不忍。
“怎么了,不敢和我说话,还是觉得我这个个样子太过碍眼?”琴玉倒是用手肘处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靠在墙上,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取笑。
“你知道我不会的。”听茶急急忙忙辩驳道。
“没事,我知道。”琴玉嘴角含了一抹笑意,“没想到你会过来,本来我一些话都想就这么憋着被我带走了,你一来我就想和你讲一讲了,不然到了下面,我非得憋死不可。”
她捂着嘴唇咳了咳,又转过头来笑道:“时是不是觉得我太不知道好歹,竟然还做了这些事情,没有好好当个丫头,就想着一步升天啊。”
听着她面色如常的重复着佩玉当时与自己说的骂她的话,听茶一震,看着她的眼神也充满了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佩玉姐姐讲了这些话?”
“佩玉不就是这样吗?她脾气太泼辣了,藏不住什么事情,还天天想要匡扶正义一样。”琴玉笑了笑,倒不觉得听茶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带着点怀念的笑意,柔柔地说,“要不是这中间有一堆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和她还能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呢。”
“什么事情?”听茶越听越觉得云里雾里,不由得反问道。
“没什么,”琴玉摇摇头,“就是一些家恨吧。”
她说得轻松,可是她眼神里淡淡的杀意倒不是假的,像是抛弃一切要去拿一把去杀人一样的表情,带着狰狞与仿佛来自地狱的嗜血。
听茶印象里,琴玉一向温柔和善,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简直让人觉得心惊胆颤的表情啊,她心里有些怕,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正好后面的砖石铺得不好,有一个小角翘了出来,她刚好脚下被它一绊跌倒了,声音还挺大。
琴玉先喊了起来:“听茶,你没事吧?”
之后冲进来的便是听到了屋里这声响动的季大人,他一脸焦急,眼神丝毫不往旁边乱飞,直接就钉在了听茶身上:“听茶,你怎么了?还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把她扶了起来,拉过她的手就开始替她轻柔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一边低头轻拍,他一边沉声问:“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你动手了?”
琴玉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才是被他逼问的那一个,有些想笑,她道:“你觉得我能推得到她吗?季大人你就算再心疼她,也不要随便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吧?”
听茶也半窝在他怀里道:“不怪琴玉姐姐,是我刚刚不太小心。”
“刚好我一直有些事情想和人说,既然季大人都来了,不妨听一听吧。”琴玉没有想到竟然到了最后,真的有人跑过来看她,本来有些想带到棺材的东西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而且,这些话讲给这两个可能是与她在世上最亲密的人,更好了。
嗯,也不知道她死了之后有没有棺材,会不会就随便弄张草席,还是和那些人一样随便烧了,骨灰也随便撒一撒。
她摇摇头,把突然冲到她脑子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摇出了脑袋,笑得温和,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也没有管他们两个想不想听,她就擅自开口道:
“我其实当年是有个姐姐的,应该叫堂姐吧,反正我们玩的最好。她和我一样也是被辗转卖到了京城里面。”
“当时我们不懂事情,被押到了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也不听话,天天想着要逃出去,恨不得要把她家给拆了,到最后却被关得更牢,也被他们看得更紧了。”
“我就和姐姐天天哭,然后就天天被打,他们那群人是真打,用手臂粗细的荆条就在我们身上使劲抽,我和姐姐皮糙肉厚,活了下来,可惜当时一起的其他几个姐姐就没有受得住,一个个没有了。”
“再后来,我就和姐姐学乖了。”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季晟,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继续说,“其实是她先学乖的,她安安静静,把当年在家里的那些教养继续摆了出来,很快就得了贵人青睐。”
“贵人?你们不是在人牙子手里吗?”听茶插了一句嘴。
“别讲话,听她说。”季晟捂住了听茶的嘴唇,眼神有些凝重,声音也沉了下来。
听茶乖乖闭了嘴,继续靠在他怀里听琴玉讲故事。
琴玉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带着点细微笑意,还有不知道来自哪里的一点点安心坦然,继续道:“说道哪里了,是姐姐她受了贵人青睐对吧?”
见听茶点头,她继续往下说去:
“她被‘贵人’买回了家,也不算把她自己去卖得多贵,因为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把我带走。”
“那个‘贵人’允了,我就和姐姐一起去了那个‘贵人’家里。”
“他家是真富贵,金做房子玉做地板,我还和姐姐就住下了。当时我还去埋怨姐姐没有家中父兄的胸怀,就只记得要过富贵日子,只想自己日子过得舒坦,就为这件事情,我还跟她置了好久的气,完全没有想到姐姐准备去干什么,后来知道了,她都已经没了。”
“她干了什么?”是季晟焦急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
琴玉看了他一眼,不急不慢地继续往下讲。
第29章 说故事
“她能怎么样呢?又能干了什么?”琴玉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突然笑了起来, 配上她如今面目狰狞的容颜,看起来有点吓人。
“她想着报仇,最后自己倒是赔了上去,被那家里的男人们活活折腾死了。”此时她瞪着季晟, 丝毫没有什么恐惧害怕, 眼神里充满了质问, 还有满满的愤怒,像是在气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 又像是在气这个哥哥当时杳无音讯。
她说,“我的好兄长, 那个时候又在哪里?”
季晟默然。
他就算再瞎, 这些话听得他也明白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找了这么多年的亲人其实一直就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困在深宫之中,更没有想到, 他竟然要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香消玉殒。
经历过无数生死。手里沾过不知多少鲜血的季晟, 自然看的出来她现在已经是大半条腿跨进阎王殿的人了, 她现在的声嘶力竭, 无疑在透支她仅有的生命。
一时间他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从来没有动容过的神色,如今他只觉得眼眶涩得慌。
沉重的气氛让听茶有点瑟瑟发抖, 她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看看目光凝重的季晟, 一会儿看看眼里痴狂的琴玉,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掺和进他们的家事里面吧,还是乖乖去盯着鞋看吧。
“你姐姐,”话音顿了顿, “三姐,是被谁弄死的?”季晟良久之后,才涩涩地问。
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他才鼓起勇气问出来了这句话。
琴玉转身,面朝着墙,在他们看不到的那边,表情带着无尽的痛苦:“江南所有世族都该死。”
听茶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季晟却是去过江南,了解那边风俗的人。听了她这句话,他就明白了大半。
江南自古是鱼米之乡,繁华之地,直到现在都是富贵潇洒。江南那些世家更是豪奢无度,养出来的子孙说好听的叫风流,说难听点叫下/流。那边从先帝末年就开始盛行酒会诗节,说是风雅,其实就是大型的家妓比拼加上寻欢作乐,肮脏龌龊的外面硬是披上了一层文雅的皮囊而已。
“买她回去的贵人是魏家的三老爷,也就是姝嫔的三叔。”琴玉道,“所以,如果你可以的话,毁了魏家吧,我是做不到的了。”
季晟双手握拳,掌心被他自己的指尖戳出来一道道白痕,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好。”郑重而坚定,是对她,还有对那个早死的的忏悔与誓言。
******
琴玉临死前的最后一段话,是把季晟赶了出去,同听茶说的。
听茶性子和软,能与她的这个严肃坚硬的兄长在一起,真的再好不过了。哪怕她后来渐渐变得恨上了在她们姐妹二人陷于困境的时候并没有及时出现的哥哥,但是后来她心里也明白,这件事情其实无论如何也恨不上他。
她现在只是有点后悔为什么当时因为对他不满,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相认。更后悔的是,要是她早一点找他透露实情,会不会自己就不要像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还有可能见到仇人们在她面前一个个死去。
都不好说了,毕竟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就算后悔,也只能等到阴曹地府里慢慢后悔去了。
“听茶,你是个好姑娘,对他好一点好吗?”其实后来就比听茶迟了一两天染上病的琴玉并不太清楚面前这个姑娘与她兄长之间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想说,更准确的说,是想拜托她,如果可以,多忍一忍那个乖戾无常的兄长,毕竟家里的坎坷她知道。
毕竟季晟看她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这条路,我同你说说就好,不然憋在心里难受,但你不要说出去,特别是和佩玉说啊,她就是一个傻瓜,没长什么脑子的。”
“我其实有点恨他,所以就想着靠自己去复仇。而一个女子想要复仇,其实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往上爬,依附到一个更高的人身边才有点可能。”
“皇上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同姝嫔娘娘也不是没有感情的,我后来在魏家一直是做她身边的大丫鬟的,我跟在她身边快十年,感情也很深,甚至于我想过要不要跟她讲我姐姐的死,看她有没有方法帮我。”
她苦笑,“当然,这是一个笑话。她就算对她三叔父再不喜欢,也没有去害他的道理。可是最后让我决定背叛她的原因是,她竟然是害死我姐姐的幕后之人之一。”
“我姐姐是死于那些男人手里,可是真正幕后的人是魏家的几位夫人。她们见不惯我姐姐还有家里养着的其他家妓,就暗自下了黑手,而这个主意是娘娘在后面暗暗出的。”
“姝嫔娘娘吗?”听茶有点不可思议,她怎么也不觉得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徒有美貌的姝嫔会有这样的计谋。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在她透露出这件事情之后我也想了很久,后来才明白,她这种蠢方法其实比那些弯弯绕绕的手段更有用。”
事情越讲越玄乎了,听茶只这么觉得,她感觉自己好像反应不过来了,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她怎么会把这件事情透露给你知道?”
“因为她蠢啊,她也不知道我是姐姐的妹妹。”琴玉笑得苍白而又绚烂。
“说歪了,继续跟你讲这些事情吧。”琴玉笑了笑,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拉着听茶讲这些,她其实还是想让季晟知道,就是不太好意思同他当面讲而已,倒不如让听茶在中间转达。
“所以我后来就下定决心了,我要自己去攀上皇上,我要……”琴玉说得波澜不惊,让听茶完全感受不到那些她在邀月阁真正经历过的糟心而让人心烦意乱的日子。
听茶完全不知道,她是凭怎么样的毅力与勇气才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