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茶第一次接触这宫外过年时的热闹,压根在院子里面待不住, 天天要往外面跑, 一直躲在家里的季晟也纵着她去,只是每次亲手替她系好了毛皮披风,才肯放她出门, 让她出去放风。
他身体到了冬天就容易生病, 今年也是, 入冬之后, 他的病情反反复复,天天低烧,就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 面色愈发苍白,身子也愈发削瘦,像是剥离了精气的纸片一般。
所以他纵着听茶出门, 觉得她出去了,就看不到自己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了,哪怕一刻也好。
她的脚步声在这个小院里面踢踏踢踏不见了,季晟松开的眉头紧紧皱起, 手指握拳,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一阵又一阵,极有旋律感。
便有一个黑巾覆面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道:“大人。”
季晟阖眸,脑中万千思绪一起打了个滚,然后睁开眼看着他,神色沉沉:“皇帝还在找我吗?”
他虽然在京城,但也算大隐隐于市,这宅子不小,但是缩在胡同里面,道路七通八拐,很难有人找得到,从自己做了那件事情起,他就预料到了现在这个局势,知道皇室密辛的自己不是那么躲过去的,只是与其让他依旧在那种环境里周旋,不如干脆利落撕出一条生路,再说,他要是当时不出手,龙鳞的存在,他早就死在他刀下了。
以前他不惜命,但是现在起他只想再多活些时日,就不会与她分离了。
再者,他对于自己也有着足够的把握,他相信自己不会被这时局给困住的。
跪在地上的男子看不清容貌,只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并未,新皇的势力插手不到这里来,而且他们没有理由继续这般在京城里面大肆搜捕下去。”
闻言,季晟叹了口气,指尖在太阳穴处揉了揉,沉思了一会儿,与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便见他按来时神龙不见尾的样子,也瞬间消失了。
他走了之后,季晟的眼神越发凌厉,像是淬了毒的刀一般,看着皇城的方向,很久之后才收了回来。
听茶抱着满怀的点心跑了回来,,笑吟吟地凑到季晟跟前,把用油纸包着的各色小食一一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然后又蹬蹬蹬跑到隔壁小厨房里,把熬好的药从砂锅里面倒出来,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苦味,听茶的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憋着气把盛药的小瓷碗端进了屋子里面。
看到这药汁的时候,季晟的脸色比听茶还要难看——毕竟这药喝的人是他。
他素来不喜喝药,但一向隐忍,也没什么人知道,只是这几个月躲在这居民混杂的地方,与心爱的女孩子时时刻刻相伴,他这个老毛病又犯了起来,当即就苦着脸,皱巴巴的样子,比之八十岁的满脸褶子的老妪还要难看。
听茶把碗放到他旁边的木几上,看着他眨眨眼,他无动于衷。
她再眨眨眼,他依旧我行我素。
继续眨,他安然不动,有如坐定的僧侣。
听茶叹气,只觉得哄他喝药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最难缠的事情,而不爱喝药的他,自然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无理取闹,最胡搅蛮缠的人了。
她端起药碗,手里的瓷勺在里面打着旋儿,让滚烫的药汁尽快冷却下来,手下动作不停,她的目光也凝在不懂不摇坐如钟的季晟身上。
她的目光不曾换过方向,只是偶尔眨一下眼睛;他的坐姿就不曾改变过,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伪装成雕塑一样。
听茶被他这个新招给气笑了,却也无计可施,到最后还是要哄着他喝药,跟求爷爷告奶奶一样,他这尊大佛才能勉为其难张嘴。
这次,听茶决定换个策略了,不然就这样缠着他哄着他喝药,怎么想她都觉得自己仿佛吃了大亏了,而且还要为了他喝一口药,接受他那些不平等条约,她就觉得自己……
哎,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在季晟眼角的余光里,只见娇俏的少女放下手里的碗和勺子,从衣袖里很是不熟练地、掏了半天才掏出一条手绢,然后捂着脸,抽抽噎噎的声音很快从手绢下面传了出来。
一动也不动的季晟这下是真的惊到了,急忙放下自己一个劲装死的本领,跨过去坐到听茶身边,手忙脚乱地又要揭开帕子,又要抱她,又要拍她背,这种种念头爬上他的脑里面,然后弄得他更加“手舞足蹈”起来。
听茶按住了他伸过来要拿走她盖脸上的手绢,却发现手绢被她的手压得严严实实的,怎么揭都揭不开,跟用浆糊黏在她脸上一样。
他愈发无措起来,站在听茶身前,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浑身僵在一起要怎么办才好,只哑着嗓子,声音带着颤意:“然然,你怎么了?跟我说好不好?你不要哭了。”
听她毫无反应,季晟越是急切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加快了:“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好不好?是不是出去受了什么委屈?还是你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好不好,不要哭了。”
听茶偏了个身,侧对着他,依旧有抽噎声,还有吸鼻子的声音,一起传到季晟耳朵里。
他有些茫然无措,站在一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干些什么才好,最后手只动了动,还是垂在身体两边,带着些委屈,呆呆站着。
觉得差不多了,听茶算了算时间,这才继续哽咽着说:“你喝不喝药?你不喝药,我就还哭。”
按季晟往日的精明程度,这个程度的小把戏才骗不了他呢,只是如今心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她的喜怒哀乐都仿佛有着特别的神采,所以以至于他呆呆傻傻,最后乖乖地喝完了药,没有再缠着听茶说苦,说难喝。
听茶掀起手绢的一角,看他爽快地端起瓷碗一饮而尽的样子,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里满是不屑,仿佛在得意于骗了他让他乖乖喝药这回事情。
喝完药的季晟,哭得眉毛眼睛嘴巴鼻子都皱到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从桌上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嚼了嚼,等嘴里那一阵苦意渐渐散了去,他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
隔着手绢的一角,是听茶灵动的得逞的目光。
他低头俯身,把她盖在脸上的手绢给扯了下来,看她眼睛的确是红了,又心疼了起来,本来被她耍了一道不太舒服的心情,因为这水光莹莹的眼睛,而渐渐消散而去。
下一刻,他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好像要打喷嚏,正好手边有东西,很是自然地把它拿到鼻子边,捂住了鼻子。
跟着他的喷嚏声一起出来的,是他知道这手绢上抹了姜汁的意识。
刚刚的怒意散了,他现在就只剩下有些哭笑不得的情绪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在她脸上和身上嗅了嗅,果然带着点淡淡的姜味。
“我知道,我认错。”听茶的态度很好,及时认错,知错改不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季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借着喝药使苦肉计让她心疼自己,进而答应他的一些无理要求,这个计策仿佛失灵了。
这就让人有点难过了。
他心里的小人儿,背着身子,仰望天空,是淡淡的忧伤。
“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这么耍你,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
季晟的认错态度更加良好,还特别指出自己不会再犯了这个重点。
听茶揉揉眼睛,眼眶四周依然泛着红,她知道自己对姜味敏感,却不曾想到自己竟然只碰了那么一小丢丢,就把她的眼周弄成这般模样,实在是……
有些得不偿失。
她转过头,很是郑重地与他说:“说到做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季晟捂额叹息,只觉得到嘴的肥肉,它飞了!
只不过,怎么都要再讨回一点利息才好,季晟心里这般盘算着,也干脆就这么行动了起来。
他倾身而上,含住了她的嘴唇,然后放肆地撕咬起来,然后侵入她的口腔里,舌头在里面张扬。
与他这个人清冷的外表简直是天壤之别。
“别,好苦!”
听茶一把抵在了他胸前,要推开他发现他堵得很用力,像是一堵墙一样,怎么推都推不开,她干脆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含含糊糊地就这么抗议着。
季晟当然知道自己嘴里面苦涩得不行,尤其是舌根下,可是他才不会放着这到嘴的猎物就这么跑了呢。
他对于听茶的抗议,就是忽视掉了,然后继续缠着她,亲吻她,好久才停了这放肆的行径。
他的舌头从她嘴里离开,抱着她在她唇间轻轻啄吻,含着她殷红的唇瓣吸了吸又放开,纠缠了好久,直到他嘴里的苦意渐渐散去。
“你刚刚干什么!”
听茶被放开之后,活像一只炸毛的小猫,浑身都气鼓鼓的,又像一只河豚,浑身的刺儿都绽开。
季晟笑了,懒洋洋的样子,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笑得带着些从未出现过的痞意,声音也有了点玩世不恭的意味:“我干什么?我当然是想和你一起同甘共苦啊。”
同甘共苦,是说共同享受幸福,一起承受痛苦,哪里来的这个意思!!!
听茶气得不行,恶狠狠地掐腰站在季晟身前,手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说话来。
季晟一摊手,眉目染了笑意:“你要是不骗我,我何必这么对你呢?只不过你放心,我一向说到做到,讲好的不闹你我就一定乖乖的。”
听茶越发气急,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保持站在他面前的这幅傻样,好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姿势的愚蠢,恨恨离开了。
身后,季晟的脸色变了又变,神色晦暗,一半埋在阴暗里,仿佛带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痛苦呢?
各位都是老driver,明白的是不是?
第41章 熬鸡汤
星辰聚了又散, 雾气拢了又离,日子滴滴答答,就这么一天天往下走着,仿佛对他们二人来说, 这种避世不出的时光, 虽然平淡, 但是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季晟依旧在天天喝药, 经过那一次听茶的耍小机灵之后,他也索性放弃了自己的挣扎, 看着药的眼神深恶痛绝, 但最后还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只是每次喝完之后,都要缠着她厮磨好一会儿, 还每次在她抗议的时候, 笑眯眯地, 不怀好意地说道:“我们两个说好了要同甘共苦啊, 宝贝。”
听茶每每都是眼神潋滟,泛着潮意,脸颊两侧飞起遮不住的红晕, 然后一把推开他,哼哼唧唧地出门去了。
自然,每次也看不到季晟在背后的, 仿佛天人交战般,一半沐浴光明,一半裹挟黑暗的面色。
腊月廿三是小年,家家户户扫尘拜灶王爷, 忙得不亦乐乎,孩子们也在这小胡同里穿行,稚嫩的嗓音唱着儿歌,欢快地往四处奔去。
听茶抱着装着蜜饯坚果的小盒子,也跟着出了门,她总觉得自己自从出了宫门之后,有点逆生长的趋势,如今竟然干起了和孩子们一起嘻嘻哈哈往前闹的勾当,真是越来越小了。
季晟站在窗边,看她渐渐走远,知道她身边有人在,就没有再去说些什么,也从卧房里走了出来,进了书房里面。
如今的局势诡谲却不复杂,他心里有十分把握,在明年就可以如期离开京城,带着她一起去说好的江南,也正好祭拜他的外祖父母。
听茶顺着胡同,一晃一晃往前走,青砖路面扫得干干净净,路两边住的都是读书人家,邻里关系虽然不见得有多么亲热,但也算得上是有礼有节,而且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听茶也没有听到过有哪两家又吵了嘴翻了脸,都是温和的,彼此之间连面都没有红过。
家里的小孩子们也是在一起玩耍的。
走过胡同口的那一棵参天大树,听茶摸了摸它树干斑驳的鳞片,觉得有些刺手,又觉得过得好快,第一次和他过来的时候,它树上叶子只是泛黄,还没有完全掉落呢,如今倒是一片不剩了,光秃秃的,还昂首挺胸,仿佛在得意一样。
跨过虬起的树根,听茶继续往前走,又绕过几个弯弯曲曲的路口,终于走到了街上,说是街也算不上,就是一条更加宽敞的小胡同,两边开着些店卖的都是一些日常嚼用,因为附近的人都过来买东西,因而生意还算不错。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家卖瓜子儿核桃儿的干货店里,跟已经熟悉的老板打了声招呼,便拿了一个小竹筐,走到摆着的一个个麻袋前面开始挑挑捡捡,一会儿功夫,就装了不少。
老板最喜欢她这样不吝啬还大气的主客,笑得牙全都露出来了,一连串说着讨喜的话,又走过来替她用油纸包包好了她的东西,这才把她殷切地殷勤地送到了店门口。
听茶又转了两圈,决定给越发会讨人嫌的季晟炖点汤水补一下,想着去挑两根人参,和鸡一起炖一炖,给他好好补一补。
于是她便凭着来时的记忆往更外面的地方走去,因为从来没有走过,她对于这节路不熟悉,转了好几个圈才找到目的地,到了那条更加繁华的大街上。
有不少药铺子,都是大开着门迎客的样子,听茶随意选了一家,就走了进去。
门边站着的小二忙把她带着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嘴还特别甜:“哎呀,这位夫人,你到我们这里来就对了,我们杏林居药材最是齐全,这药材啊,若是我们这儿都没有,那整个京城都没有了,而且啊,我们这儿的药材药效特别好,价格还实惠……”
“快,快给这位夫人抓药!”他突然扬起声音,对站在药台后面的那个年轻的一看就是店里学徒的男子说道。
那人也飞快地应了,听茶一走过去,他就开口问道:“不知道夫人想要些什么药材?”
夫人?听茶摸了摸不知不觉间就梳起来的已婚夫人发式,有些发呆:
这是那一天,正好冬至到了,要用水饺的时候,厨房里买了肉,她便自告奋勇要煮一回儿饺子,季晟乐得随她而去,却也被她拉进了厨房里面,把厨房里的几个下人赶了出去,两个正经的主子要自食其力。
季晟剁馅,把肉切成碎丁,然后双手执刀,在砧板上的肉块很快就变成了肉末。
听茶和面,白净的手比面的颜色还要莹润,使劲按压,然后揉成条状开始切,切成一个个小剂子之后,就拿着擀面杖飞快地把它摊成圆形。
之后,两个人围在一起,她的动作飞快迅速而熟练,一个个饺子上带着褶,鼓鼓的像是耀武扬威的大将军,鄙视着季晟包出来的那些一看就蔫不拉几的饺子们。
没错,仿佛无所不能的季晟其实是个手残,他包的饺子简直不能称之为饺子。
听茶看着那一个个要不就是馅放太少站不起来的饺子,要不就是馅放太多以至于它们涨开的“大饼”,先是爆笑,发现他死活包不出一个好看的之后,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