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车从集市驶出,飞驰在刚修平的路上,田野从两边迅速退去。
那时在祝家不到一年,拜惨痛的训练记忆所赐,在祝秋亭面前,她选择尽量缩小存在感。
分坐后座两端,纪翘冷不丁的听见他问,从红房子开始那段路,有多少电线杆?
纪翘努力回想,在两个数字间踌躇,最后还是答错了。
他让司机倒回,重数一遍,有误差,在十以内。
那天她自己走回了镇上。
细节是一切。
决定成败,生死,决定了紧要关头,能不能寻出一条生路。
昏暗房间里,只开了盏台灯,纪翘窝在懒人沙发椅里,瘫着,在脑子里翻过许多画面,默片似得。
那人的身影也就不断出现。
跟原来不同的是,祝秋亭不再允许她跟着,像以前一样,至少还有点用武之地。纪翘偶尔去阳台,都能察觉到镜头,好在穿了内衣。
纪翘有种真在当金丝雀的不真实感。
整间屋子都被寂静笼罩着,这三天他基本在外面办事,苏校和林域占满了他大部分时间,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纪翘才发现,人在与不在的寂静与寂静,都有天差地别。
手里轻晃着那条吊坠,纪翘凝视到眼睛都酸了,才抬腕看了眼表。
下午四点半。
他应该正在望江阁,跟徐怀意他们谈收购科盛的事。
纪翘把吊坠放回盒子,收进柜子,决定去把地板拖上第五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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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阁。
各项条款尘埃落定后,有眼色的人及时离了场,只剩下两边的主心骨。
助理订的是景观位,徐怀意无心看风景,低头抿了口酒:“祝总……最近很忙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祝秋亭笑了笑:“有吗?”
徐怀意也笑了:“可能是原来太好了,给我一种,不管别人怎么变,你总不会变的错觉。”
祝秋亭无声转了转茶杯,笑意维持不变:“休息少了,就会这样,以我为戒。”
徐怀意沉默片刻,在对方开口说离开前,率先抢住了话头,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花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了口。
“有没有一点可能,会有以后?”
祝秋亭轻挑眉,唇边笑意一淡:“徐总,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心思重,想得多,彼此会少很多麻烦,但仅限于公事。如果爱人也是这样,人会很累。对了,你看新闻吗?”
徐怀意笑里掺了点苦涩无奈:“有关纪小姐吗的?你知道吗,我做过娱乐业,在媒体那儿也算有些朋友,知道哪些是真……”
祝秋亭轻声截断:“是真的。”
华丽的灯饰下,男人的脸色已经完完全全冷了下来。
那句话已经盘旋纠缠了他三天——
比起他,我跟你更不可能。
好容易淡忘了几个小时,徐怀意几句话又令他记起。
一直到离开餐厅,他们之间都只有沉默。
祝秋亭依然绅士,为她拉开椅子,走在她身后两步。徐怀意不着痕迹地侧头,灯光照得很清晰,男人神色分明已带几分淡漠。
出了大门后,他却忽然与她擦肩而过,不发一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徐怀意有些怔然,这不是他风格。
她朝祝秋亭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意识到了原因。
不远处,有个靠着机车的女人,正抱着机车头盔,盯着路灯的影子发呆。
过路有许多人在看她。因为只是站在那里,就非常吸睛。
她好像意识到,又好像没有。在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米白修身毛衣,黑色飞行员外套,纯黑牛仔下一双长腿匀称笔直,蹬了双长度刁钻的骑士靴。
徐怀意定定望着他背影,祝秋亭走过去站定,纪翘回过神,抬头,跟他说了什么,下一秒男人神色微微一变,一把拽过她拉走了。
动作有点粗暴,她怀里的头盔都没抱稳,差点掉了。
很快,他们消失在徐怀意的视线中。
徐怀意站在原地很久。
方才他话里话外,都在说感情上无意选聪明,心思太重的。
可现在他选的这个,只消扫一眼,就知道是脑筋心思多活泛的聪明人。
不是不喜欢聪明人,是不喜欢她以外的聪明人。
纪翘不觉得她有多聪明,爱算计是真的。
钱要算,人要算,唯独不算未来。
她话不多,出口前都会斟酌。
只有今晚,祝秋亭问她在这儿干嘛,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却脱口而出。
我在等你。
明明只是出来遛弯兜风,不知不觉就开过隧道,到了这儿。
短暂的死寂后,祝秋亭火了。
他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气压低到想忽视也不能。
祝秋亭把她拉到停车场,塞进副驾驶,人都没绕到主驾驶座上,就站在原地,修长的手扶着车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了这几天以来第二句话,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纪翘,你什么意思?”
她抬起眼看着他。
纪翘眼睛形状生得勾人,平时有多生动鲜艳,就有多认真专注。
“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纪翘从裤兜里摸出根烟咬着,火光从她指间飞快一闪,在昏暗中照亮彼此一瞬。
“我们试试吧。”
“虽然我没提过,不过,你还欠我挺多的。”
她拉过他右手,解开袖口,往上推了推,冰凉指腹触到刺青下的疤。
“你让我去告你。”
纪翘停住话头,掸掸烟灰,长腿落在地上,用脚尖碾开,音低了几分:“这个不太可能。但其他的,我想试试。”
祝秋亭:“试什么。”
男人声线有些暗哑,大半张面孔潜藏在阴影中。
不过纪翘也没在看他,她望着别处,挠了把头发:“也没别的,就是想体会一下,被人偶尔挂念着,是什么感觉。”
纪翘用手撑着脸颊,自嘲地轻笑了下:“他离开以后,我就忘了。”
这些年,纪翘从他那里学了太多,手、眼、脑子都快。
在BlueHouse那晚,在他进来之前,把最底下照片滑出来看过。
里面有三张风景照,还有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
但纪翘认识。床单花色她熟悉,手臂是看不出什么,不过无名指的指甲劈了,是那时候抓他背抓的,这个她也记得。
祝秋亭教过她,能等到万无一失,就等。
命中目标最准的人,是最能熬的。
这是纪翘的天赋。
可如果,那意味着命运劈头盖脸扔进手里的武器,用来对抗这操蛋的命运。
那她的天赋,可能还有祝秋亭。
为他,声色诸境里,与神有所祈。
☆、【四十二】
【45】
她怎么样?
那年苏校去老宅送东西,冷不丁听见他问。
问的是给祝缃补课的家庭教师,破天荒撑了三周。
她们就在客厅。祝缃耷拉着脑袋,服服帖帖。
看着挺聪明。
苏校看了几眼,下了结论。
正是黄昏时候,现在想起来也是个奢侈而平静的下午。
她的影子拉在地板上,镀了层很淡的金光。边讲着题,偶尔会抬头扫一眼他这边。
苏校说的挺对,她是聪明人,长了张不会轻易吃亏的脸。常常沉默,沉默背后,总藏着许多意味深长的探究,看着不好蒙骗。
纪翘喜欢观察他,却不喜欢让他发现。
还是第一次,她仰头望向他,眼神平静的像月光下的深湖,深处却涌着一团火。
祝秋亭很熟悉这眼神。
无数人在他身边来去,那些欲望或直白或迂回,就在眼底。无论藏不藏,都明晃晃。
有些人要财,有些人借势,有些人看他是好风,希望好风凭借力,送己入青云。
她也是。
唯一的不同,是她要他。
祝秋亭望着她,扶着车门的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纪翘,你知道你他妈在说什么吗?”
他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
“知道,”纪翘笑笑,微屈起左腿,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睛一直盯着他:“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
她在脑海里搜刮一番,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略略后仰,挑开副驾驶身前的手套箱,从里面摸出把SIG P229,握着枪口递了出去。
“就算你朝我开枪,我也当你是走火。”
纪翘怎么也没想到,初中时用过的非主流签名,有一天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说得这么真情实感,还拿着真枪。
大概是太像傻逼了,男人脸色看上去……
不大好。
因为很快,他下了她的枪,掉了枪口对准她。
“你要真想死,不用那么麻烦。”
祝秋亭说。
纪翘盯了他半晌,失笑:“你真来啊?”
“那来吧。”
她摊开手,目光涌动着柔和颜色,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累。”
纪翘冲他笑了笑:“活着累,喜欢你也累。”
“比跑武装越野累很多很多。所以我就想,跟你商量一下。”
“实在不行。以后,我们俩,”纪翘咬着烟,试探地看了他一眼,靠近左右手的食指,提出了今夜最有建设性的一句话。
“那个,骨灰葬一起,行吗?地方你定。”
振聋发聩。
祝秋亭失语良久,甩手把枪扔后座,把人踹回副驾绑好安全带,坐到驾驶位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出去那一瞬间,纪翘脑海里仅存的想法是,操,迈巴赫Landaulet有屁用,差点把她甩飞。
祝秋亭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纪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决定奉行沉默是金第一原则。
纪翘掰着指头,漫无目的的瞎想,人生中难得告白失败一次,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这条路不是回明樾的,他好像越开越偏了;不会真要灭口吧;男人怎么都这么反复无常?啊,好想开窗吹风;今天的月亮真弯;这车也不算一无是处,真跑起来还蛮舒服。
中途,祝秋亭手机还响了一次,响到快自动挂断了,他才扣上蓝牙接起。
纪翘趁势瞟了他一眼。
不到三秒,就听见祝秋亭说:“滚。”
没等那边回答,他把蓝牙摘了,扔出窗外。
纪翘:“要去哪儿?”
他再开都能开到附近崇岛了,现在都快午夜了,整条街都见不到几辆车。
祝秋亭单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只手来点烟咬着,专注盯着面前夜路,像没听见她说话。
任沉默蔓延许久,他才在黑暗里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个眼神已经足够构成答案,那是非常直白的掠夺和□□。
纪翘看明白了,抿了抿唇,把玩着手指,问得十分平淡:“祝秋亭,承认有一点喜欢我,有那么不堪吗,还是世界末日?或者你想说,照片是别人塞到你钱包里的?那天你让我删的——”
她话音刚落,一个急促的刹车,差点给她甩出车窗外。
“靠!”
纪翘头咣地磕在前头柜子上,清脆的要命。
祝秋亭抬手,扯松了衬衫领口,还没说什么,纪翘的手机就不要命地响起来。
她盯着他,没准备接,结果他松了安全带,俯身靠过来,从她裤兜里抽出手机,滑到了接听,手肘搭在窗沿上,深深吸了口烟过肺,吐出来的烟很淡。
“小翘,你之前问我的事,我现在有答案了——”
徐修然。
纪翘脸色微微一变。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现在。
“她没空。”
祝秋亭垂着眼,面无表情:“有什么等我们做完再说。”
他摁断通话,直接关了机。
“我们是可以试试。试试看,我是喜欢你,还是喜欢,”
祝秋亭解开袖扣,压根没有看她,放慢语速,慢条斯理道:“操|你。”
Landaulet轴距比一般车长很多,后排空间也更宽敞。
纪翘被他拉去后座,近在咫尺的吻落下之前,她也望进他眼里,轻声开了口。
“好。那我也再试试,看是之前喜欢的人行,还是你行——”
她……(此处被锁)。
☆、【四十三】
【46】
祝秋亭把车停在人工湖附近,湖边月色高悬,夜色浓得化不开。
纪翘跨坐在他身上,没动几下,后脑勺便被他牢牢扣住了。
男人喉结动了动,黑暗中无声地吻住她。
她没有抵抗,没有抵抗的心情,也没有抵抗的力气。
纪翘在拖地的时候,悟出了一件事。
她在意的,在意的不是徐怀意跟他在一起吃饭。
他们平等的坐下,那姿态像,可以随时并肩而立。
当时她烦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像现在这样。
祝秋亭心硬,哪都硬,只有嘴唇和指尖是软的。
他的手温度偏凉,顺着毛衣握住她腰线,用力掐了一把。没有多停留,很快沿线而上。
纪翘外套早就不知所踪。
不过祝秋亭也没好到哪去,今天纪翘效率出奇地高,宽肩窄腰,男人半卧在那里,腹肌被她碰一碰,下意识咬紧后槽牙,全身肌肉绷得死紧。
所有细微的变化,她感知的一清二楚。
祝秋亭把人往上推了推。
她是要化在祝秋亭手心中的一摊云,散成一缕一丝被抛向天际。男人也没好到哪去,两个人紧贴着彼此,好像这世上除了这片刻的温存,再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