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津机械地嚼着嘴里的蕈子:“……”
南疆仡族, 真是一个强悍的民族……
“放心吧, 你那份应该都是没毒的。至于我这份,吃了会要人命的那几种我都认得, 这里没有。有些蕈子我在南疆也没见过,不过长得不像是要人命的样子,大约吃了也没事吧。”
说话的功夫, 温魔已经吃了大半,话音刚刚落地,正要把一朵呈胭脂色的蘑菇往嘴里送,姜知津猛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把没有毒的全给了我?!”
“哈哈哈没事没事,我这份也不一定有毒,毕竟你阿摩姐姐我吃蕈子有十几年的经验,哪能那么容易中招哈哈哈……”温摩一阵畅快地大笑,忽地一扬眉,睁大了眼睛,盯着姜知津身后,眸子里全是震惊,“我的天……”
姜知津倏地向后望去,暗沉沉的夜色中,后面除了陡峭的山壁,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温摩近乎呻/吟一般道,“……龙吗?”
姜知津用力眨了眨眼睛,她盯着的地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脑子早已经习惯了反常即为妖,所有违背常理的事情皆有可能是阴谋,疑心几乎是应声而起,但被他强行镇压下去。
这是阿摩,是不顾危险追上来救他、把好蕈子全部给留给他的阿摩啊!
“阿摩?”姜知津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焦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温摩没有并点不舒服的样子,她神采飞扬,两眼放光,一把抓住姜知津的手:“阿祖,是龙啊!是龙啊!”
她拉着他的手摇来晃去,奶声奶气地:“阿祖,我要骑龙!”
姜知津愣住了。
阿摩……怎么能这么可爱?!
他的心都要化了!
身体不由自主,待自己反应过来,口里已经道:“好好好,我们去骑龙……”
脑子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很明显温摩情况不对啊!
脑子飞速运转,在十数年间看过的无数书籍、听过的无数教导里层层翻阅,终于找到了一点相类似的印象:
有些蕈子里所含的毒性虽不会危及性命,却会令人出现幻觉,分不清虚假与现实。
阿摩恐怕就是如此。
她在虚无的夜色之中看到了华美峥嵘的龙,还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阿祖。
“骑龙!骑龙!”温摩晃晃悠悠站起来,摇摇摆摆向那片黑暗走去,“我要骑龙!”
突然腿一软,险些跪倒。
还好姜知津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她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里。
他不是止一次抱住她,但没有哪一次,她如此刻这般娇软,这般毫不设防,这般全身心都依赖着他,她攀着他的脖子,“阿祖,快带我去骑龙呀!”
姜知津想说不。
骑什么龙?发什么疯?脑子坏掉了么?
但整个人像是被下了蛊,那个“不”字像云烟一样消失在脑海,喉咙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身体自发自动,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就抱起了她。
“那里那里!就是那里!”温摩兴奋不已,两眼发亮。
那是一块大石头。
姜知津抱着她走向大石,心中有一种奇怪的飘忽,脚好像踩在云端,飘飘荡荡地,把温摩放在大石上。
温摩身形不大稳当,刚骑上去便险些栽下来,姜知津连忙扶住她。
“阿祖快来!”温摩抓着他的手。
他便也坐上去。
自装傻以来,他致力于做各种傻事,但扪心自问,好像都没有傻到过这般地步,把石头当龙骑。
这会儿明明神志清醒,身体却不受脑子控制,中毒的仿佛不止温摩一个,他吃到的那一份蕈子里头大约也有几个有毒吧?这样坐在大石头,让温摩靠在自己胸前,就让他有了一种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的满足。
一颗心从来没有这么饱满过。
温摩张开双臂,发丝在晚风中飞扬,仿佛正迎着风在云间穿梭飞舞。
她大叫:“阿祖,看我!看我!我在骑龙!”
发丝拂到姜知津脸上,麻麻痒痒的。
他从来没见过她掉眼泪,也从来没见过她阴郁忧愁,她好像一直以来都神采飞扬,快快活活。
但现想来,那种快活更像是被压抑过后的一种反弹,仿佛要对抗着某种痛苦,所以她要尽情地开怀,带着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此时此刻,她的笑容才是真正的开心,心上没有一点负担,毫无挂碍,笑容明净如水,眸子里好像闪烁着星光。
原来,阿摩真正开心起来,是这个样子啊……
*
无命倚在大树下,忽然听到了两短一长的短笛声。
这是姜知津得到那支短笛后专门给他的召唤方式。
他穿过阵法,就看到姜知津和温摩骑在一块大石头上,姜知津扶着温摩的腰,温摩高举双臂,迎风招展,不停欢呼,对于他的来到视若无睹。
无命:“……”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有为什么当着温摩的面召唤他?他应该还是掳人的坏人才对。
“你这是把什么都告诉她了?”这是无命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
“本来是想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姜知津扶着温摩,微微笑,笑容柔和得像一个扶着三岁小女儿的老父亲,“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铃儿都能去杀徐广,真的知道了一切,很可能会为了我去杀姜知泽。
“那不是正好么?”无命冷冷道,“你可以坑蒙拐骗,因势利导,让她对你服服帖帖,为你效命。”
“仡族未来的族长,从小肩负一族使命的女人,很难真的对谁服服帖帖。”姜知津说着,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眉眼弯弯一笑。
她的性子就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怜小不怜大。
若是强过她,她势必会努力超越你。
若是与她势均力敌,她会当你是个好搭档,你自会管好你自己,不需要她多费心。
只有比她弱小,才会唤起她的保护欲与爱怜之心。
“你这是要放弃这个帮手?”无命的声音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讶异。
“因为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一个帮手。”
姜知津的声音低沉,眼望着温摩的笑容,一颗心软得快要化成水。
他想要的是一个真正开心快乐的阿摩。
“难道你能瞒她一辈子?”
“用不了一辈子,等我查明父亲死去的真相,把姜知泽和他的同党从姜家悉数抹去,就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
那时所有的危险都将消失,她不用为他冒任何险。
他会打造一个稳若泰山的世界,生下一群同她一样飞扬洒脱的孩子,看着他们无忧无虑长大,再看着他们成家立业,追寻各自的幸福。
等到白发苍苍,他也可以一直牵着她的手,她笑起来时,眼睛一定还和此时一样明亮。
无命虽然不知道他在这短短一瞬把一生都幻想完了,但看他眼神迷濛,笑容飘忽,想的事情显然离现实十分遥远。
无命没什么表情地道:“她这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把姜知津飘到老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简短地把情形告诉无命,然后道:“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找大夫。”
无命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
此次的“失踪计划”早已参详过数遍,从失踪的时间地点,到失踪天数与隐匿踪迹的地方都是早就定好的。
这片山林十分偏僻,有风旭的刻意引导,人们绝不会往这边找来,即便有,无命和那片阵法也足以打发他们。
这般选了又选的风水宝地,他竟然说走就走,还说什么?找大夫?
“你知道什么地方会有大夫么?”无命忍不住问,一时怀疑这人装傻太久,真的傻了。
答案当然是:有人的地方。
可现在偏偏他不能见人,一旦被人看见,这场失踪就前功尽弃。
“我去把心儿带过来。”无命道。
“我这一出事,炎园肯定被盯得死死的,心儿绝不能动。”再说宁心儿还要替失踪的姜家二公子垂两天泪,然后回风花阁在京中传播消息,明里暗里把他失踪的事扣在姜知泽身上。
姜知泽暗杀他那么多次,今天才背上第一口锅,也算不亏。
“真要去?”无命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会为别人做出如此愚蠢的行径。
姜知津看着温摩。
温摩仍然沉醉在奇妙的幻境中,乘着龙上天入地,遨游四海。
姜知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明知是错,偏偏还要去做。
“去。”
无命点头,忽然问:“吃蕈子中的毒,毒解之后,她会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姜知津正要扶温摩下来,闻言微微一僵。
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无命摇了摇头。
自从遇上温摩,姜知津的脑子好像越来越不够用了。
大约,这就是报应吧。
他幸灾乐祸地想。
第38章 三十八
温摩迷迷糊糊地, 耳边隐约听得有人说话,像是隔着很远的水面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口干。
不一会儿, 有人轻轻托起她, 甘冽清水送到她唇边,她大口大口地吞咽,也不知喝了多少, 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窗外一角阴沉的天空, 听到了淅淅雨声。
有人趴在她的床边,穿一身灰仆仆的衣裳,头上挽着一根木头簪子, 但发丝却是乌黑顺滑,如缎子一般。
“津津?”即便瞧不见脸, 单看这头发,除了姜知津没有第二个。
姜知津立即抬头, 眨了眨眼睛, 小心翼翼地问, “你叫我什么?”
“津津啊。”温摩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放心吧, 姐姐只是阴沟里翻船, 居然吃着了毒蕈子,现在已经没事了。”
姜知津的脑袋在她手心蹭了蹭。
啊啊, 这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感觉!
他昨天是疯了才会想据实以告了,真告了还能享受这样的温存吗?!
“姐姐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姜知津试探着问。其实心里明白这句话压根儿不用问,如果她记得, 早就不会这样对他了。
“记不太清了……”温摩回忆,“我好像看到了龙,还骑上去了……哈哈哈,吃错了蕈子其实也挺好玩的。”
姜知津想到昨晚她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撒娇的模样,心里就像是被猫爪踩过,又酥又软又痒,止不住嘴角的微笑:“确实好玩。”
“对了,”温摩正色,“这是哪儿?那个黑衣人呢?”
“我不知道。”姜知津认真地答,“姐姐要骑龙,骑着龙一直跑啊跑,我就在后面一直追啊追,我们就跑到这个村子里来了。还好这里有个大夫,给姐姐灌了一碗药,姐姐才安静了。”
温摩:好像有点丢脸……
所以他们是误打误撞跑出了那片鬼打墙?
“咳,我们的衣裳呢?”温摩赶紧换个话题。
姜知津就不说了,温摩身上也只剩一套里衣。
“跑啊跑,衣裳划破了,就扔了。”姜知津的脑袋埋在她的肩上,“姐姐不要怪我嘤嘤嘤,我不是故意的……”
温摩哪里会怪他?简直有点想夸他。
这屋子十分简陋,想来这村子并不富裕,若是穿着原来的华丽衣裳,就太过招眼,容易引来黑衣人。
这村子名叫李家村,约有十几户人家,虽说离京城不远,但位于山坳坳里,进出都十分不便,土地也较为贫瘠,村人靠山吃山,多以打猎为生。
救温摩的大夫其实也不是正经大夫,而是村长。村长十分多才多艺,打猎之余,还会驱鬼和治病,且药是祖传的一碗,无论上火拉肚子还是昏迷不醒,村长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一碗治之。
温摩客客气气谢过村长,村长比她还要客气:“不用谢不用谢,能服侍二位是小人的福分,小人一定尽心尽力。”
温摩心说他难道知道他们的身份了?疑惑的眼神望向姜知津,姜知津站在她身后,一脸乖巧地望着村长。
村长似乎并不敢看他,一直低垂着脑袋。
算了这个回头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打听清楚地形。
村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仔仔细细把这里有多少人、多少地、离京城有多远,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同时道:“小人从祖上三代到眼下的三代,没有一个人作奸犯科,全都是老实猎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乱说。”
说话的时候,村长一直拘谨地站着,腰不自觉地半躬,这种姿势有点像是随时准备鞠躬或逃跑。
温摩觉得有点奇怪。
“村长伯伯,我们肚子好饿,有吃的吗?”姜知津忽然甜甜地问。
“有有有!”村长忙不迭答应,“小人这就去!”
他飞也似地走了。
怎么回事?
她家津津这么可爱,为什么村长见了他好像见了鬼似的?
“他好像有点怕你?”
“不知道呀。”姜知津天真地答,“他说什么我们是山里的贵人,是山神送出来的人,说要供奉我们什么的……”
南疆人大多笃信鬼神,温摩立刻就理解了,想必是他们在夜晚的深山中突然出现,村长误把他们当作山神一属了。
姜知津则暗叹一声好险。
昨晚他刚来的时候,村长并不是把他们当山神,而是把他们当山匪,甚至拿起锄头找他们拼命,村长的老婆子也去厨房拿起了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