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月黑风高。
你见到一个小女孩晃晃悠悠去了人迹罕至的后院,还对着棵老树讲话,这本来就已经够吓人了,结果她还冷不丁地转过头,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你看。
贺知洲听得头皮发麻,听身旁的郑薇绮道:“槐树被称作树中之鬼,极易长成精怪,并夺取他人躯壳,为自身所用。”
她迟疑片刻,又低声补充:“莫非如今在我们眼前的陈露白亦非本人,而是由槐鬼幻化所成?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她一介凡人,为何会创造出这般幻境。”
“这陈府怎么回事啊?”
贺知洲打了个冷战,颇有些嫌弃地四下打量一番:“画魅夜魇槐树精一锅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妖界老巢呢。还有那什么‘妖门大开’,妖魔浩浩荡荡这么一来,这座城还能保住吗?”
这只不过是句心血来潮的话,没想到郑薇绮听罢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好像曾经在哪儿听过鹅城的名字?”
贺知洲被吓了一跳,差点缩进裴寂怀里,引得承影叫苦连天,如同受了侮辱的花姑娘。
“我想起来了!鹅城啊!”
郑薇绮语气激动,就差从椅子上站起来:“仙魔大战之际,妖魔两界肆无忌惮,其中有群邪道妖修为汲取血魄,竟联手攻入一座小县,引得生灵涂炭,无一幸存——那县城的名字,就叫‘鹅城’!”
此言一出,裴寂与宁宁皆是露出了“原来如此”的了然神色。
“所以说,”只有贺知洲脸色煞白,“所谓的‘六月初五妖门大开’,很可能不是随口编造的传说,而是……”
他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在六月初五,鹅城被妖修完全攻占。那城里的人……”
他没再说下去了。
既然是汲取血魄,就必定无人能幸存。
烟雨朦胧的河堤,白墙青瓦的楼阁,园林一样的陈府,还有那群在巷子里玩泥巴水的小孩。
曾经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肆无忌惮横行的妖魔与一具具死不瞑目的遗体,暗无天日,血流成河。
这番幻境虽是由当年记忆所构,却由于他们的介入,与真实情景大不相同。
从来没有谁在妖魔手中侥幸逃生,那些看似有惊无险的片段,其实再直白不过地预示了每个人的死亡。
陈摇光自始至终都没能获救,被画魅束缚于漆黑冰冷的山洞里,一点点吸去血魄与精元,在无尽恐惧与绝望中渐渐闭上眼睛。
赵云落没能逃出夜魇的掌控,在梦境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死去活来的折磨,最终完全崩溃,再也没能醒过来。
陈露白被后院里的槐鬼引诱,逐渐神志模糊、只留下一具空壳,无论过程如何,都被夺去了性命,取而代之。
至于鹅城中的其他人,亦是葬身于血海之中,沦为妖魔增进修为的工具。
一切谜团似乎都在渐渐消散,如今还剩下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
——不管那人究竟是陈露白或槐鬼,她将他们困在此地,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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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大半。
陈露白在宣纸上重重落笔,毛笔上的墨团浓浓晕开,恍如漆黑夜色。
她从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把纸装进信封,起身向外走去。
幻境里的风和外面截然不同,虽则清新凉爽,却让她打从心底地感到厌恶。不过这场戏注定演不了多久,等子时一到——
念及此处,少女白净的皮囊之上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她行色匆匆,借由沉沉暮色隐秘了踪迹,径直来到后院。
后院里花草丛生,绿树林立,最中央的位置立着棵年岁已久的古槐。
槐树属阴,如今分明入了夏,靠近时还是能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凉气。
细密枝叶吞噬了大半天光,为陈露白的脸庞笼上一层幽暗阴翳,这回她没像传闻里那样对着槐树说话,而是把手掌放在树干之上,默念口诀。
树皮仿佛得了口令,竟从中间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随即裂口越来越大,从她的角度看去,裂口后并非树干,而是与后院相差无几的另外一处地方。
陈露白没发出任何声音,抬手将信封向缝隙中投递。万万没想到,身后忽然袭来一道凛冽疾风。
——有人!
她毫无防备,躲闪不及,当即被那人夺了手中信件。
“陈姑娘好雅兴,给槐树写信这件事儿,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你一人干过。”
宁宁身法极快,夺过信封后迅速后退几步,灵巧地将封页撕开:“不如让我们也来一起看看,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陈露白怒目而视,咬着牙没说话。
“四人未觉有异,只等子时炼魂阵起,以其血祭。”
宁宁念得大声,末了望一眼后院入口:“师姐,炼魂阵是什么?”
“将万千血魄炼制整整一年,再由生人为引,进行血祭,能使修道者修为大增,一步登天。”
郑薇绮从竹林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袭白衣划破夜色:“以他人魂魄渡自身造化,是穷凶极恶之徒才会用到的法子,被列为十大禁术之一。”
陈露白自知实力不敌剑修,冷笑着后退一步。她明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却并未表现出多么慌张的神色,不过淡声开口:“我哪里漏了馅?”
这居然还是个非常有职业操守的反派角色。
“我小师弟打听来了一件趣事,不知陈姑娘有没有兴趣听?”
宁宁很有礼貌地回应她:“鹅城中人皆道陈家大小姐娇纵跋扈,一个劲地想要远行他方,从而摆脱陈府里爹爹兄长的束缚,自由自在地过活——可我分明记得,你当时并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只知陈露白脾性,却对她的平生经历一无所知。之所以对我说出‘不愿离开陈府’的那番话,恐怕是她决意浪迹天涯,却又对家里人存了些许不舍,夜间偷偷摸摸找你倾诉——可你猜不透她的心思,把临别前的留恋误以为是永远不愿离开陈府。”
她下意识握住腰间剑柄,为警惕对方突然暴起,做出了防备姿势:“我们应该叫你什么?陈姑娘?还是……槐鬼?”
一阵寂静。
槐树被冷风拂过,掀起一片哗啦响声,如同万千鬼魅潜藏在暗处的嗤笑,古怪至极。
占据了陈露白躯壳的槐妖似是终于放弃伪装,闻言仰天大笑:“所以呢?你们当真以为破了我这幻境,就能平安离开鹅城?炼魂阵今夜子时便能起效,城中妖魔个个能要你们的命,看你们能往哪儿逃!”
她笑得累了,忽而露出一丝遗憾与惋惜的神情:“城里的那群邪修本想直接把各位骨头折断,关在阵法旁边等死。只有我好心好意,创造了这场幻境,让你们就算死掉也不至于太过痛苦。诸位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这段话倒是真的。
鹅城一事传遍整个修真界,仙门大宗在大战中自顾不暇,无法将城中妖魔一一消灭。但为了防止妖魔入世,还是集齐各大门派的诸位长老一同布下天罗地网阵,将其禁锢在鹅城无法逃脱。
要想挣脱此阵,唯有利用炼魂阵提升修为,再协力将阵法攻破。奈何炼魂阵必须以活人作为引子,自从鹅城陷落,便再也没有生人愿意进来。
时隔将近一年,终于有四个不长眼的小辈闯入其中。
这是它们最好的机会。
若是用强,一旦遇见性情贞烈之人自尽身亡,便难免功亏一篑。是槐鬼提出设下幻境,只要将几人困于幻象之中,自然无心逃离,一味沉迷于幻象。
“多说无益。”
郑薇绮一想到自己被这群妖物骗得团团转,当即火冒三丈、拔剑出鞘,直指身侧阴诡森然的老槐树。
这棵树不仅是槐鬼真身,还是她与外界传信的通道,十有八九就是整个幻境的阵眼所在。
剑光分化成数道白影,冷冽如风。
郑薇绮本以为槐鬼会不自量力地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后者不过勾起半边唇角,冷嗤一声。
如同变戏法般,槐鬼的身形很快消散于夜色之中,只有阴惨惨的声线留在风里:“你们可要做好准备——在幻境之外想要你们性命的,可不止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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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薇绮的剑光璀璨如星月,宁宁从昏睡中猛然睁开眼,首先闻到一股恶臭扑鼻的血腥味。
那腥臭像是血液与骨肉融合在一起,长年累月渐渐腐烂,让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
她居然还是在陈府的后院里,只不过境况与幻境中天差地别。
后院里那棵成了精怪的老槐树大得不可思议,根须与枝干几乎将整个空间浑然填满,一道道粗壮的长须匍匐在地,一直蔓延到后院门口,且仍有不断滋生之势。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根须仿佛成了某种能够呼吸的动物,深褐色外皮不停上下起伏,在浑浊的夜色里,像极了一条条蠕动的巨蟒,让她不由感到阵阵恶心。
根须盘旋,如同绳索般将她的大半个身体捆绑在树干之上,只露出面颊、脖颈和胸前的一点位置,整个人动弹不得。
而当她抬起双眼,便看见真正的陈府。
血光撕裂天幕,夜色无尽无穷。一朵棉絮般的云朵遮掩大半月色,有月光从云层之间倾泻而出,竟是与腥血无异的暗红色泽,犹如自眉眼下淌出的血泪,自穹顶俯仰向下,杀意丛生。
血月凌空,天边隐有鬼火。其余树木皆被老槐吸去精魄,早已没了生息,只余下几副狰狞如鬼爪的残躯。
忽而妖风大作,拂过她漆黑的长发,发丝起落之间,在模糊的视野里,宁宁望见一具瘫倒在角落里的骨骸。
荒烟蔓草,墙瓦斑驳。沉默的楼阁遍布血迹,为森冷白骨遮下一层浓郁阴翳,有细密青苔自骨节攀爬而上,将骨架染成淡淡青灰。
骨架很小,看上去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蜷缩着皱成一团,用双手捂住脑袋。
一道道深入骨髓的裂痕在夜色中清晰可见,可想而知曾经遭受过多么难以忍耐的剧痛。
宁宁心头一沉,猜出了她的名字。
笼罩在残血上的云层缓缓西移,将最后一丝光亮悄然吞噬。宁宁浅浅吸了口气,指尖暗中聚力。
凌厉剑光迅捷如电,须臾之间便刺穿缠绕在她身上的巨蔓,血流如注,毫无征兆地从藤蔓里迸裂出来。
远处响起一道张扬恣睢的狂笑,伴随着连天火光。
近处是腥气弥漫,白骨森然。
子时将至。
“这一环套着一环,脑子快废了,手上居然也不得闲。”
郑薇绮紧随其后,从藤蔓之间纵身跃下,难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一层塔……不会是要我们屠尽整座城的妖魔吧?”
第39章
“这就是真正的鹅城?”
贺知洲抬头将四下端详一番, 被阴冷至极的气氛吓得脊背发凉:“这也太——太那什么了吧。”
陈府里没有亮起灯光, 只有远处更高一些的楼宇之上点了灯火, 轻轻浅浅地渡来几抹光晕。
裴寂的一身黑衣倒与夜色极为相称, 几乎融进黑暗之中, 只露出白皙精致的面庞:“城中妖邪连诸位长老都难以诛杀, 我们应该并无能耐。”
“更何况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子时,我们继续留在鹅城,很可能成为妖修布阵的祭品。到那时小命不保, 还会阴差阳错地协助他们达成目的, 为祸人间。”
郑薇绮正色接下话茬:“这城中的天罗地网阵虽能困住妖魔, 却奈何不了人修。或许浮屠塔的意思, 是要我们破开层层追杀,在子时之前逃离鹅城。这样一来,就算那群邪修炼成了魂魄,一旦没有生人作为引子,炼魂阵同样不能启动。”
这番话有理有据,贺知洲听罢轻轻点头。只有裴寂佯装不经意地垂眸, 淡淡看一眼宁宁所在的方向。
她平日里思绪最是活络,醒来后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心里觉得奇怪,却又不好意思刻意问她, 身形定了半晌,才微微动了动喉头,做出漫不经心的口吻低声道:“小师姐,怎么了?”
宁宁在夜色里抬头, 杏眼里映了远处的悠悠火光,仿佛是没料到裴寂居然会出声问她,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裴寂被盯得耳根有些燥,沉默着将视线移开。
“也没什么大事。”
她摸摸鼻尖,抿唇笑了笑:“你可能会觉得我想太多……我总觉得,事情好像有点怪怪的。”
贺知洲瞪大眼睛看过来:“不是吧,还怪?难道这层塔里还有猫腻,真是千层饼啊?”
“应该只是我想多了。”
宁宁的话里带了几分迟疑:“但整个过程实在太顺利了一些,从寻找线索到揭露真相,好像全是一气呵成,没遇到任何阻碍——怎么说呢,槐鬼犯下的纰漏太多了,很容易就能识破。像槐树的存在还有那封信,轻而易举就被我们知道了,一切都像是被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浮屠塔里的剧情本来就是被安排好的啊。”
贺知洲对此不以为意,用传音悄悄对她说:“这座塔不就像是网络游戏里的组团副本吗?大体剧情早被设定好了,玩家必须跟着剧情走,一路干掉小怪和boss才能通关。它要是把情节弄得花里胡哨,不给一丁点儿线索,有几个人能过?”
的确是这个理。
宁宁点点头,没再说话。
四人交谈之间,忽然听见近旁传来几声冷笑。应声望去,竟见后院门前树影婆娑,邪风一晃,走出十多个形态各异的妖魔。
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与陈露白相貌无异的槐鬼。
“我早就说过了。”
她不复幻境中天真少女的模样,长袖轻掩唇边,眉目之间尽是娇柔妩媚:“出了幻境,你们的对手可就不止我一个。”
她身后一名生有虎头的妖修朗声笑笑,打趣道:“怎么,这副小女孩的皮囊你用上瘾了?实在不如原本模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