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鬼勾唇望他一眼,不过转瞬之间,皮肤便腾起一片青灰。
只见她左臂与右侧脸颊上的皮肤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褐枝条。枝藤里含了几分碧绿翠色,生出小小的幼嫩叶子,在整具少女的皮囊之上,便显得怪异非常。
“那就拜托各位了。谁把他们抓回灵泉寺,谁就能被记上最大的一份功劳。”
女妖吃吃地笑:“那我先行告退,去阵前喝庆功酒了。我们灵泉寺见。”
她是鹅城里土生土长的妖,因乃古树成精,实力虽然不在顶尖,却也算不得太弱。此番做出幻境将四人困了这么多时日,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被几名大妖请了去喝庆功酒。
槐鬼说罢便凌空跃起,足尖一点,落在后院里的围墙之上。郑薇绮拔剑要追,却被另外几名邪修挡住去路。
旁白总算正常了一些,沉声念道:
[血月之下,妖影重重。跟前几人显然来者不善,但见其中一名男子负手腾空而起,形如蛟龙出海,气若——]
不对。
那妖修腾空上天之后……为什么整个身体都像被折断一样,好似扭曲的床单荡来荡去,往后面一直倒退?
哦,它总算看清了。
原来他不是自己想要腾空起,而是被郑薇绮怒不可遏的剑气给震飞了。——结果那群剑修才是真正的“来者不善”啊!
它痛定思痛,满心屈辱地继续道:[形如蛟龙出海,气若泥鳅翻地,伴随着一声惨叫,重重撞在后院围墙之上!郑薇绮那贼人出其不意,用力极强,寻常妖物必然无法招架,今日他虽败,却仍是妖中霸王!]
这层塔是专为金丹与元婴期的弟子开设,塔中妖物自然也以金丹期为主,尤其是这种算不上重要的小喽啰,就更不是郑薇绮的对手。
四人都隐匿了气息,不易被察觉修为。
鹅城中的妖族虽然没与宁宁等人有过正面接触,但幻境里的景象在灵泉寺中实时放映,他们也就很容易能知道,这群人不过是小门派的弟子,下山挣点零用钱花。
——那如今这凶残至极的剑气又是怎么回事?!
“想抓我?”
郑薇绮濒临暴怒边缘,拔剑出鞘,冷声一笑:“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霎时剑气冲天,惊得后院槐树哗啦作响,叶落如雨。
[女人眼底杀意涌动,周身散发出骇人至极的威压,仿佛这满城血光亦被她所震慑——而在她身后,同样拔剑的还有大魔头裴寂!]
旁白愣了一下。
然后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努力不暴露其实它直接把反派剧本安在了这群人身上:[不好意思念岔了。]
[同样拔剑的,还有师弟裴寂!]
几名妖修看出他们实力不俗,当即收敛了势在必得的狞笑,将四人细细打量一通后,不约而同一拥而上。
宁宁按住星痕剑剑柄,剑身出鞘时,听见锃然一声清响。
[虎妖凝神屏息,在黑暗里静静等待最佳的出击时刻。
他杀人、放火、掳掠百姓无恶不作,可他知道,他是个好男孩——他今天就要让这群正道修士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剑光纷然间,只有旁白仍在孜孜不倦地继续说:[可恶!宁宁那毒妇竟毫不留情,一剑直入他心脏!他怎么能就此倒下?]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跟主角团全员阵亡似的:[那群杀妖不眨眼的剑修貌若恶鬼,在闭上双眼的瞬间,他看见身边的兄弟们也一一倒下。他想起那年夕阳下的奔跑,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
城中妖魔不清楚他们底细,因此派来的都是些修为不高的小喽啰。一旦喽啰没能及时复命,紧随其后的必然是更为强劲的敌手。
郑薇绮收了剑:“事不宜迟,我们快快离开此地。”
宁宁虽然下意识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一眼角落中的小小骨骸。
即使在幻境里,她与陈月明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要论现实中的陈二小姐本人,更是从未与宁宁有过接触。
可如今阴风瑟瑟,蜷缩着的骸骨躺在无人问津的院落,身上衣物不见踪影,空洞无神的黝黑眼眶孤独又无助。
宁宁沉默着上前,从储物袋拿出一件衣物,轻轻盖在女孩身上。
俯下腰时,正好看见地面上遗落了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
她没做多想,伸手将小册捡起,小心翼翼地翻开,才发现是陈月明的日记。
被翻开的正好是最后一篇,用稚嫩的笔记张牙舞爪写着:
[姐姐说,她自幼时起就在后院结识了一位朋友,正是那棵很老很老的槐树。
她还说,那树虽然成了妖,却是个善良的好妖。从几年前起,每到夜里,姐姐便会去悄悄找它。
我想不明白,世上哪里会有好妖呢?可姐姐向来不会骗我,她这样说,那就一定是了。
等明日夜里,她便会带我去见一见那位朋友。]
记下的日期正是六月初四。
在第二天夜里,陈月明便死在了后院之中。
“陈露白跟那槐树精认识了好几年?”
贺知洲凑到她身后,看罢啧啧叹气:“那它还真是藏得够深,跟《潜伏》似的,想必忍了很久——它和陈露白这么多年的友谊,杀她时心里不会痛吗?”
郑薇绮摇头:“妖邪之事,常人通常难以揣测。”
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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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猜得不错,察觉无人复命后,城中掌权的大妖总算明白这群小辈实力不凡,接连派出数名妖修满城搜捕,且个个修为有成。
御剑飞行太过招摇,宁宁等人只得脚步不停地往城门方向跑,眼看追上来的敌手越来越多,饶是实力最强的郑薇绮也有了几分力不从心。
旁白唉声叹气:[就这就这?你们这就不行了?如果只有这点能耐,干脆别逃了,直接回那什么灵泉寺当祭品吧。]
郑薇绮:“闭嘴!”
又是一名金丹大成的妖修死于剑下,郑薇绮抹去脸颊血迹,颇为嫌恶地看他一眼:“这妖真是走火入魔,居然将炼魂阵阵法纹在了脸上。”
宁宁没见过炼魂阵的模样,闻言好奇低下脑袋。
男人生得魁梧健硕,皮肤上皆是以青色笔触勾勒的细密纹路。她看得挑起眉头,似乎想到什么:“这炼魂阵……看上去为何如此眼熟?”
“小师妹可是想到了佛家的渡魂阵法?”
郑薇绮低声回应:“炼魂阵与渡魂阵同出一法,在阵法绘制上十分相似。但前者乃摄魂取魄的禁术,后者则是佛家普度亡灵、屠灭邪祟的大阵,虽然长相相近,且都要炼制整整一年的魂魄,用处却大相径庭。”
“还有这事?”
贺知洲听得茅塞顿开,激动得一把握了拳:“这就是显而易见的线索啊!要是咱们能把阵法改一改,将炼魂阵变成渡魂阵,这关不就轻而易举过了吗!”
郑薇绮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要启动渡魂阵,同样需要生人为引子,多为僧人与妖邪同归于尽的办法。”
裴寂与郑薇绮杀得最狠,眼底浮起黯淡血丝,声线亦是喑哑许多:“城中只有我们四人,总不能为了一层浮屠塔,白白丢了性命。”
浮屠塔内虽乃幻境,受到的损伤却是真真切切。一旦以命祭阵,未免得不偿失。
郑薇绮看得倒挺开:“这次过不了就过不了吧,反正浮屠塔里的试炼没有次数限制,咱们这次失败了,下回继续便是。”
贺知洲叹了口气:“想不到时隔多年,我又要见一次‘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侠请重新来过’。我觉得咱们推得挺好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渡魂阵,摄魂阵。
以活人为引子。
陈露白,槐鬼。
宁宁握紧剑柄,眉心一跳。
郑薇绮见她神色有异,缓声问道:“小师妹,怎么了?”
她的声音极清晰地落在耳畔,宁宁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连带着这道嗓音也模模糊糊,分辨不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关于某个他们都没能参透的秘密。
之前的幻境有那么多纰漏,那么多不合理,可如今想来,一切漏洞都变得有迹可循。
没有神识却用了夜魇的设定,只要稍作打听就能知道的槐树成精,以及幻境中陈月明与原身截然不同的性情。
这都是极易能想到的事情,槐鬼既然是幻境制造者,必定也明白幻象中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疑点。可她却迟迟未能矫正,而是静候在一旁,仿佛是……
仿佛是专门为了让他们发现一样。
正因为所有漏洞都太明显,所以才愈发让人生疑。
——如果早在一开始,这就是槐鬼设下的局,特意想要他们走出幻境呢?
她受了监视,没办法明目张胆地将众人放出幻境,于是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告诉他们一切皆是假象。
最后那封书信,很可能也是知晓受到宁宁等人跟踪,才大摇大摆毫无防备地亲自将其拿在手上,摆明了是要让他们明白真相,得知炼魂阵法一事。
至于为什么要帮助他们逃走,一来也许是良心未泯,不忍残害无辜,二来……
一旦祭品逃走,城中妖修自然会倾力抓捕,届时阵法旁少有看守,若是想要篡改炼魂阵,难度便降低许多。
她一介妖物,找不到活人为引,即便修改了阵法也毫无用处。可如果……
她不是妖呢?
“除了我们,城中或许还有一个人。”
心脏狂跳不止,宁宁的声音已有些发颤:“你们清不清楚,若是妖灵附在人身上,那人是不是也就有了妖力?”
裴寂虽然话最少,但出乎意料地,每回都能最先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少年闻言微微蹙眉,沉声应道:“的确如此。你猜测我们见到的并非槐鬼,而是被它附身的陈露白本人?”
郑薇绮摇头:“但妖灵附身,人的形体并不会有所变化。大家也都看到了,陈露白躯体上的手臂和脸颊分明已成了树木的模样。”
“或许是——”
宁宁的音量小了许多:“那两个部分本就不复存在,她得了槐鬼协助,再将槐树的躯干……移植在自己身上。”
“但这也不对劲啊!我们当时在幻境里见到的陈露白,分明是四肢健全。”
贺知洲说罢一顿,满目的不敢置信:“不会吧!难道——”
裴寂与宁宁对视一眼,波澜不惊的瞳孔里极罕见地浮起一丝异色:“她被妖修所害,受了重伤;或是目睹鹅城被毁,亲自斩去手臂,佯装成妖物的模样。”
郑薇绮与贺知洲皆是一惊。
“那她如今——”
之前陈露白离去之时刻意说了什么?
阵法和宴席都在灵泉寺内,“灵泉寺见”。
方才旁白又看似阴阳怪气地说了什么?
别逃了,干脆回去灵泉寺充当祭品。
师姐说过,之所以加设旁白,是为了在必要时给予提示。这旁白从头到尾都在讲垃圾话,但会不会那句看似调侃的话,其实正是一种隐晦的暗示?
还有陈露白。她连续两遍提起灵泉寺,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说……
想要不露痕迹地告诉他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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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露白看着宴席之上不省人事的数名妖修,神色淡淡地放下酒杯。
妖邪倾巢而出,满城搜捕那几名修士身影,本该热热闹闹的灵泉寺内也就只剩下她,还有几个举杯相庆的大妖。
寺庙外或许还有些小喽啰,但哪敢进来捣乱,这几位杀伐无度的掌权者最是喜怒无常,若是惊扰酒席,恐怕小命不保。
他们曾经多么不可一世啊,如今却被简简单单一杯毒酒迷了神志。谁能想到平日里最为忠心耿耿的“槐鬼”,会在这种关键时候往酒里下药。
妖修体格强健,这些药对常人来说足够致命,虽然杀不了他们,但迷晕一段时间总是够的。
她等这一刻,等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的六月初五,妖邪于深夜自城外大举进犯,鹅城百姓皆遭屠戮,只有她藏在槐树之后幸存下来。
那时的陈露白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听见两名妖修从后院里走过,谈话声无比清晰。
“只要将这座城里的魂魄炼制一年,便能引出炼魂阵法,届时我们一步登天,就再不用忌惮所谓名门正派。”
另一个朗声笑道:“绘制阵法可得当心。谁不晓得炼魂渡魂极其相近,若是画错了,咱们谁都别想活。”
“哈哈哈!怎么可能画错?那些实力强横的元婴大妖不都在一旁守着么?”
炼魂阵,渡魂阵,一年。
人,妖。
作为她仅存的故交,槐鬼劝她趁乱赶紧出城。
可有个天马行空的计划悄然浮上心头,向来胆小怕事、娇纵爱胡闹的陈露白抹去眼泪,第一次笃定地用力摇了摇头。
她要复仇。
“为何如此执拗呢?”
槐鬼这样劝说她:“你的力量太小太小,要想击垮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陈露白只是红着眼睛摇头。
为伪装成妖物,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咬着牙卸去自己一只手臂,脸颊亦被损毁得面目全非。槐鬼栖息于她神识之上,用树叶枝条填充肢体上残缺的空隙,她疼得死去活来,所有泪水只能悄悄一个人咽。
然后顺理成章地融入妖修之中。
然后日复一日地等,套来了渡魂阵的画法,也等到四个闯入城中的人修。
陈露白想救他们,更需要他们吸引绝大多数妖魔的注意力。好不容易说服大妖用幻境将其困住,便想方设法埋下线索,吸引那四人走出幻境,来到真正的鹅城。
子时将至。
大殿里的佛像被损毁殆尽,昏黄烛光映出几分破败萧条的味道。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宴席,来到正殿的阵法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