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未能买下玉坠,是为了讨林浔师兄开心。
裴寂很难说清那一瞬间的感受,惊诧、茫然、一点点的委屈和伤心。
……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本来有些生气,不愿再将玉坠给她的。
可毫无防备看见这发带时,心里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气恼与固执却还是因为薄薄一层布料丢兵弃甲,再也不见踪迹。
心性不坚,他真是没用透了。
似乎想起什么,裴寂冷着脸俯身,蹙眉凝视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然后抬起右手,勾起右侧的嘴角。
他自幼生活在黑暗与打骂之中,几乎从未遇见过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久而久之,笑便成了毫无用处的累赘,被弃置在一旁。
他是不怎么会笑的。
浅粉薄唇被迫扬起一个类似于微笑的弧度,看上去却僵硬得如同铁块。搭配他冷冽的眉眼,不像在笑,倒像走火入魔中了毒。
铜镜里的人蹙起眉头。
他笑起来……是这般模样么?
沉默许久的承影终于出了声,拼命憋笑:[不是吧裴小寂,宁宁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就当真对着镜子,看自己笑起来是什么样啊?怎么样,今日收到了礼物是不是很开心?]
许是察觉裴寂的不耐与烦躁,说罢轻咳一声:[这样,你听我来说。哪有人笑的时候只有半边嘴巴弯起来?你试试双手一起来,顺着嘴角往上勾,这样就正常多了。]
承影相当于一个恋爱中毒的中年单身大叔,裴寂一直觉得它不靠谱,此时却神色淡淡低了头,一言不发地照做。
于是两侧嘴角都被手指勾得弯起弧度,承影则用慈母般充满爱意的语气谆谆教诲:
[对,就是这样,再往外面拉一点——完美啊裴小寂!以后就这样笑,明白了吗?嘻嘻嘻哈哈哈!绝了!这是什么天神下凡!]
说完实在受不了,由家中慈祥老母化身为咯咯直笑的老母鸡。
裴寂没动,视线直勾勾停在镜面上,视线所及之处,是他刀刃般的剑眉、波澜不起的黑眸与高挑鼻梁。
以及无比滑稽弯起来的嘴唇,还有脸颊上被手指堆起来的、白嫩嫩圆滚滚的两团肉。
这回终于不是假笑了。
活像个傻子。
裴寂:……
被耍了。
第44章
把贺知洲从刑司院领出来后, 天羡子便带着弟子们来到了城主府。
鸾城商贸发达, 是出了名的富饶阔绰, 城主府内自然也穷尽奢侈浮华之景, 放眼望去, 连每一块地板缝里都写着四个字:
我很有钱。
宁宁之前去过的迦兰城虽然也曾是商业要地, 但毕竟埋在水里沉寂了那么多年,加之城主府邸以雅致内敛为主基调,气质与此地截然不同。
穿越气势恢宏的正门, 再经过高墙掩映、灯火通明的长廊, 在一片喧哗笑声与琴曲琶音之间, 便抵达了用来迎客设宴的前院。
“天羡长老!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
领路的小厮刚退下,一位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便上前迎来,将宁宁等人粗略扫视一番,朗声笑道:“玄虚剑派弟子皆乃少年英才,想必贵派今年也定能力压群雄。”
天羡子哈哈大笑:“多谢城主吉言。”
说罢又抬眼望向青年身后的红衣女人:“这位定是城主夫人吧?”
城主侧过身去,声线温和:“来, 鸾娘。”
那女人站在高墙阴翳之下,又被青年挡去了大半身影,直到她在天羡子的问询后缓缓上前, 宁宁才终于看清此人的模样。
她生得绝美,勾人的桃花眼中嵌着琥珀色瞳孔,犹如雪山之上融化的冰水,虽则潋滟生姿, 却清清冷冷,没有太多属于活人的温度。
一袭红裙由龙绡与云锦织就而出,龙绡单薄如纱雾,锦缎瑰丽似烟霓,两相交织之下,汇成一幅花荫簇簇的薄雾烟霞图,更衬得她身姿摇曳、美艳非常。
宁宁来鸾城前做过功课,城主姓骆名元明,是元婴高阶的天才符修。
他在此前还有过一任妻子,听闻是个体弱多病的官家大小姐,生下孩子没多久,便因身染重病撒手人寰。
现如今的城主夫人名唤鸾娘,因自小便被卖入花街,早已弃用了原本的名姓。
一个是声名显赫的城中之主,一个是身份低微的舞女,这两人本不该有任何交集,骆元明却在某次宴席之上对她一见钟情。
这段浪漫佳话被城中百姓争相传唱,两人的爱情故事被写出了十多个版本,一个比一个曲折离奇,一个赛一个暧昧香艳。
甚至城主去世多年的老娘都在话本子里有幸复活,直接甩给女主角鸾娘一堆银票:“五百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要论离谱之程度,阎王爷看了都能气哭。但也由此可见,不论古今中外,人民群众吃瓜嗑cp的热情都是始终如一的。
鸾娘本是冷着脸,在听见骆元明声音的刹那神色微松,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她是舞女出身,行走时身姿妩媚多情,连带着裙摆招摇晃动,锦缎于长明灯下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天羡子与夫妻俩简单寒暄几句,随即带着众人入了筵席。
城主府前院宽敞得不可思议,桌席依次摆开,盛放着各式糕点与菜肴。宁宁和大师姐关系最为要好,便一直与郑薇绮并肩同行,光影交错之间,望见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来自梵音寺的明空小师傅仍然被一大群人围在中央,讲些连他自己都听不懂、全靠在佛经里背诵下来的大道理。
周围一群人不懂装懂,纷纷点头应和,要是有谁出言询问,便会收获一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怜悯眼神。
万剑宗早早到了此地,其中几个跟流明山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一名城主府小厮蜷缩在角落,手里拿着个小本本,记录到时候需要赔偿的灵石数量。
据围观群众所说,流明山一伙人在品尝点心时痛批甜豆腐花、怒赞咸豆腐脑,被万剑宗弟子听见后出言相争,经过一番激烈至极的口舌之战,最终拔剑掏符打了起来。
还有就是——
视线停留在人群中一张棱角分明的侧颜上,宁宁微微一愣。
那是个身形高挑瘦弱的青年,眼尾晕开夺人心魄的红,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
居然是迦兰城少城主,江肆。
江肆沉睡数年,醒来后一直是大病未愈的模样。然而病怏怏的身子骨并不能阻碍他体内源源不绝的王霸之气,在见到宁宁与郑薇绮后冷笑一声:“呵,女人。”
郑薇绮的脸下意识皱成一团:“啧,白痴。”
说罢思忖片刻,悄声对宁宁道:“小师妹,看见那冤大头了吗?我来教你怎么做生意。”
眼看郑薇绮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自己瞧,江肆面无表情地轻咳几声,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那女人果然对他情根深种,如今只不过晃眼见到他,就毫不犹豫地带着同门师妹朝这边走来。
只可惜他断情绝爱,注定给不了她未来。
“少城主。”
郑薇绮上前几步靠近他,嘴角携了淡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肆冷声回应:“迦兰与鸾城世代交好,如今正值十方法会,在下自当前来庆贺。”
顿了顿,又轻咳道:“你要参加法会?嗯?”
句末的这个“嗯”,是他在话本子里学到的成果——
江肆自知跟不上时代变迁,于是在与玄虚剑派众人告别之前,特意找郑薇绮买下了一大堆话本子,经过日日夜夜潜心研习,总结出了当今男性的行为典型。
例如冷傲疏离,很喜欢用“女人”这个词语,这一点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例如最常做的表情是“挑眉”、“邪魅一笑”和“舔后槽牙”,无论做什么都是“淡淡地”。
又例如句尾总是要加一个“嗯”字,并且一定要使用非常“低沉醇厚”的嗓音,以及一点点的疑问语气。
江肆揣摩了许久,觉得应该和水牛哞哞叫时的感觉差不多,毕竟都是低沉的单音节。
除此之外,他还学到了许多从未听过的新句式。但即便是心理承受能力强如江肆,也无法接受自己把某个女人抵在墙角,跟红眼病似的红着眼睛来一句:“叫声少城主,命都给你。”
或是紧紧搂住谁,“仿佛要把她镶入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肉”。
就很恐怖,跟看志怪小说似的。他还想好好活着,不愿英年早逝。
“之前的话本子看完了吗?”
郑薇绮熟稔笑道:“我这里又进了些新货,不知少城主感不感兴趣?”
江肆默了一瞬。
当初他看那些爱情话本,可谓学得天昏地暗、悬梁刺骨,城中妖族对此颇为好奇,满街都是诸如此类的对话:
“少城主多日不露面,不知在府里做些什么?”
“听说在看书。”
“看书?莫非是阅览治城之策,抑或修炼绝世功法?”
“……听说是《霸道师尊的狂宠》、《拒嫁豪门:小娇妻的逃爱33天》、《这个孟诀明明超爱我却过分闷骚》。”
“……”
“……”
于是没过一天,全城都在传少城主有颗少女心,看爱情话本子看得废寝忘食。
后来越传越离谱,直接从“大多是玄虚剑派各位长老的故事”鲤鱼跃龙门,变成了“少城主最爱的究竟是天羡子还是真霄剑尊,或者两个都想要”。
只因为这两人的话本数量一骑绝尘,是所有人里最多的。
就非常有因有果,有理有据,百口莫辩,不服不行。
江肆本想拒绝,却听郑薇绮继续道:“少城主,我手头还有两本书,都是以你为男主角。供不应求,想买的话可要抓紧了。”
她此话不假,自从迦兰城一事为世人所知,少城主江肆就被传成了一个清风霁月、城府高深的翩翩公子形象,人气也因此水涨船高,一夜间涌现无数同人话本,卖得那叫一个美滋滋。
江肆闻言不由愣住,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目光微沉着开口:“多少钱?”
郑薇绮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一千灵石。”
江肆又是冷笑。
他虽然是个老古董,但脑子还没生锈。一本书卖一千灵石,这女人不如去抢:“太贵,我最多只能给你五百。”
郑薇绮摇头:“一千。”
江肆态度坚决:“五百。”
郑薇绮:“一千。”
江肆:“五百。”
“五百。”
“一千。”
江肆:……
他一心想着跟对方唱反调,哪成想居然会被她绕进死胡同,利用这一点思维惯性,直接杀了个措手不及。
郑薇绮拼命忍笑,递给他一本《城主太难缠:萌宝三岁半》。
这标题过于惊世骇俗,江肆看得后背发凉,差点把作者直接告去刑司院。
等他颤抖着将其接下,又听见郑薇绮道:“我这儿还有一本,同样一千灵石,要不要?”
江肆强忍着被无良商家欺骗的心痛,面无表情地应声:“五百。”
郑薇绮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千。”
迦兰城少城主敛了神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同样的招数不会生效两次,这女人竟然想用一模一样的套路,未免太过蔑视他的头脑。
江肆答得很快:“五百。”
“一千。”
“五百。”
又是一轮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的竞价,在郑薇绮开口念出下一个数字时,江肆凝神屏息,瞳孔骤缩。
——就是现在!
她刚刚说的这个数字,并不是一千!
按照之前的套路,他早就猜到郑薇绮会在某次报价时修改价格。
那时自己万万不可按照思维惯性,刻意同这女人反着来,而应该顺着她的话,毫不犹豫地念出同一个数字。
那就是——
江肆中气十足,一字一顿地开口:“一千五百!”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热闹的盛宴里,突然多了一个伤心的人。
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江肆满脸茫然抬起脑袋,正对上郑薇绮笑得合不拢嘴的脸。
她刚刚……说的是一千五百?
不是五百?
哈哈,原来不是故技重施,而是挖了另一个等他自己跳进去的陷阱啊。
——所以你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欺负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古董人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
这毒妇!
即便她得到了他的钱,也得不到他的心!
“不愧是少城主,出手就是大气。”
郑薇绮摇头晃脑,从储物袋里又抽出本小册子递给他;江肆状如雕塑,神情恍惚地将它接下。
低头一看,《我的天才夫君》。
杀人诛心,真是每个字都在嘲笑着他的愚蠢与脆弱,郑薇绮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江肆只觉得呼吸不畅,差点吐出一口血:“女人……你在挑战我的极限。”
郑薇绮礼貌笑笑,收下他递过来的智商税:“没事,这不没成功吗?来日方长,咱们还可以继续。”
江肆努力吸气呼气,以免被她气死。
郑薇绮拿了钱,便美滋滋与这冤大头道别说再见,搂着小师妹往宴席另一边走。
宁宁被她一顿猛如虎的操作逗得笑个不停,两人交谈之间,丝毫没察觉到人群中几道隐秘的视线。
“我看见她了,玄虚剑派的那姑娘。”
一名媚修少女坐在假山之上,淡笑着看向斜倚在山旁的红衣少年:“容辞,咱们上次可是被她耍得够呛,这回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比一场……先说好了,谁先抓到就算谁的,另一个不许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