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颗珠子产于海中,便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念乡之感。
要知道林浔虽然社恐,在许多事情上却出乎意料地固执。
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玄虚剑派不允许弟子们倚靠家族财产过活,他便拒绝了家里提供的所有经济援助,从挥金如土的大少爷一夜间沦为月下偷瓜猹。
宁宁曾去过他房间,典型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说没有任何亮闪闪的装饰品,连蜡烛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不知道哪天就会来一出凿壁偷光。
听说他老爹实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气地运来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浔拿去分给了师兄师姐们。
他没有参与那天的浮屠塔历练,现如今身无分文,哪怕再喜欢,也没有能力把夜明珠买下来。
郑薇绮与孟诀远在店铺另一头,并未听见这番对话。大师姐身为带货达人,早就对珠宝装饰不感兴趣,见其他人都没盯着货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没选出来什么好东西吗?要不咱们去下一家?”
林浔涨红着脸,小鸡啄米般急匆匆点头。
于是一行人纷纷往店铺外走,只有宁宁在迈出门槛时身形一顿,忽然转回身去。
她最后看一眼那轮白莹莹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怀里的储物袋。
然后压低声音问老板娘:“姐姐,那颗夜明珠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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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精疲力竭之时,已从午时到了傍晚。
城主府内的夜宴始于一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商讨,众人决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时候像几条离了水的死鱼。
玄虚剑派的风评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宁宁趁他们回房,特意去首饰店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又在街头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等悄悄回到客栈时,居然在楼阁顶端瞥见一个呆呆坐着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裴寂。
这“顶端”并非顶楼,而是真正意义上整座客栈最高的房檐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与夜色无异的黑衣,衬得一张脸煞白煞白。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宁宁四目相撞,很明显地浑身一怔。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宁宁对此一概不知。在见到房檐上的裴寂之后,她整个脑袋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哇!是飞檐走壁!
他们这个修为的剑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侠电影里那样飞檐走壁自然也并非难事。
但之前在玄虚剑派时,所见所遇皆为山川林海,无檐无壁亦无市井人烟,总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现在不同了。
宁宁逆着光眯眼笑笑,足尖一点,毫不费力地落在裴寂身边:“小师弟!”
她的声音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与其在这里发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点有趣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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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的鸾城与白日里截然不同,尤其是行走于房檐之上,只需俯视而下,便能将满城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阳将歇。明月已攀上梢头,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层飘悠不定的薄纱。
一盏盏浮灯自万家升起,火光明灭,连缀成片,月华笼罩其上,平添几分梦境般的虚妄之感。
人声、水声、马声如潮水般交织而来,孩童的浅笑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蜜糖与杏花的味道,随风潜入淡薄夜色,连香气都是暗暗的。
宁宁身法轻盈,行走在房檐之上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加之走得极快,往往如蜻蜓点水,在万家灯火之间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偶尔出了声,也是为应和她的话。
“小师弟,你以前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未曾。”
“哦。”
宁宁嘴里衔着颗糖,自顾自笑起来:“那也挺好,第一次是很有纪念意义的!既然头一回来鸾城是和大家一起,说不定你以后每次到这儿来,都会想起我们。”
裴寂没说话,穿过雾气般的迷蒙火光,轻轻瞥一眼她的背影。
一袭淡色长裙,裙摆随着动作像流水那样肆意淌开,勾勒出一道道涟漪般的曲线。她虽然在同他谈天,却始终隔了触不可及的距离,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暮色之中。
忽然前方的女孩停下脚步,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
裴寂微微一愣,也停下来。
“小师弟。”
她嘴角仍带了笑,朝他身后扬扬下巴:“你看,后面那是什么。”
裴寂闻言扭过头,在她所指的角落只望见一片低矮的房屋,并无任何引人注意的异象。
他心里正暗自疑惑,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
那声音刻意被压得很轻,几乎融进傍晚时分的风里,可他天性敏感,刹那间便察觉到了异样。
裴寂猛地回头。
悄悄向他靠近的宁宁浑身一僵。
她没想过自己的小动作会被发现,因为这个猝不及防的回眸吓了一跳,身形略一踉跄,踩在瓦片上的脚底竟陡然一滑。
然后在距离裴寂只有几步之遥时,整个人笔直向前倒去。
宁宁:……!
等等!这不是她想象的剧情!
无论如何,正确的情节绝对不是她出师未捷身先死,直接摔一个大马趴。按照规划好的思路,这份超级和谐友爱的惊喜理应是这样:
今日她与裴寂一道出行,发觉他的衣衫已有了些许褪色之势,想来这位一心练剑,完全没时间思考如何捯饬外形。
只可惜她的零用钱大多用在了林浔的夜明珠上,思来想去,便把最后一点私房钱悄悄拿出来,替他买了根绣有金边云纹的暗色云锦发带。
趁着裴寂转身之时,宁宁本应该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等小师弟茫然回头,一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礼物,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这才是惊喜的正确打开方式啊!
哪曾想到,原打算送给裴寂的惊喜,到头来却成了她自个儿的惊吓。
宁宁心下一沉,暗自咬牙。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狼狈摔倒的准备,没想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有阵疾风匆忙掠过,鼻尖传来一股冷冽松香。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
然后整个人落入一个劲瘦有力的胸膛。
……欸。
这股香气,还有脸上的触感——
脸颊触及到的布料柔软温热,有什么东西隔着薄薄一层胸腔,在狂热且剧烈地跳动。
一下又一下,清晰得过分。
宁宁猛地屏住呼吸,脑袋里轰地炸开。
不、不不不会吧。
她被裴寂接住了?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她这辈子都没跟哪个男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这也太——
太奇怪了!!!
她应该说什么台词来着?
“锵锵惊喜”还是“没想到吧,这是送你的礼物”?
不对不对!现在的当务之急,分明是赶紧从裴寂怀里离开。
夜色下沉,浮光四起。
宁宁心里乱得厉害,立于房檐上的黑衣少年亦是耳根一片燥热。
他见小师姐摔倒,便有意上前搀扶,没想到她竟……
竟直接栽进他怀中。
裴寂鲜少与女子接触,如今只觉一团温香软玉闯入胸膛,带来香甜清爽、类似于糖果的陌生气息。
承影默不作声,他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应该将她推开,还是等宁宁自行起身。
他力道很轻,只不过是将手掌按在女孩肩头,浑身肌肉却因为这个动作而紧紧绷住,动弹不得。
和她接触的手心滚烫滚烫,仿佛携了一团火,直直烧到心头。
一片寂静之间,不远处忽然响起烟花升空时的倏然声响。
一束暗金色长线如闪电般窜上穹顶,再像昙花那样兀地绽开。
紧接着花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漫天烟霓将傍晚映衬得恍如白昼,好似一条声势浩大的星河,在他眼底倒挂着坠落。
那是城主府里为庆祝十方法会燃放的烟火。
星河尽头,跌倒在他怀里的小姑娘抬起脑袋。
宁宁背对着烟火,瞳孔里却还是染了温柔的霓光。
只不过她的表情实在称不上“温柔”一说,似是有些气恼地立起身子,脸庞不知是愤懑还是映着火光,浮现起浓郁绯红。
裴寂本以为她会生气。
因为身有魔气的原因,几乎没人愿意亲近他,儿时触碰到镇子里的其他小孩时,往往会得来一顿拳打脚踢。
他我行我素惯了,此时却莫名感到紧张,喉头微动,用指尖悄悄攥紧衣衫。
可宁宁瞪他一眼,却并未发出任何苛责,而是一言不发低下脑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扁长的漆黑带子。
准确来说是一根发带,做工精美,一眼就能看出并不便宜。
“送给你的。”
她语气硬邦邦,自始至终没抬头:“就……就是路过碰巧顺手刚好……反正就买了,绝对不是特意帮你挑选的。”
这样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之前摔进裴寂怀里的红晕还没消,大概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末了又添上一句:“你现在用的那根也太旧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快换掉。”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宁宁只想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一锤。
她好不容易精心准备的台词,全被那一跤给毁了。
明明这根发带花了她仅剩的全部家产,以现在这语气,就跟她从街边地摊货偷来似的。
好气。
宁宁的思绪来了又走,脑子里乱成一团,胡思乱想间,忽然察觉跟前的裴寂有所动作。
她原以为,裴寂会接过发带的。
没想到等他伸出手,右手手掌上却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摆了个小小的物件。
在越来越盛大的烟火里,宁宁的眼睛慢慢睁圆。
然后嘴巴变成一个小小的圈。
心跳毫无缘由地剧烈加速,扑通扑通冲撞胸腔。
在裴寂手心里,赫然摆着一个莹白色的小月亮,在如今黯淡的夜色之下,恍如明月从少年手中徐徐生长,散发出柔和微光。
正是她在首饰店里见到的那个玉坠。
今晚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完完全全不真实。
那个稀里糊涂的拥抱。
这场不合时宜的烟火。
还有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裴寂手里的,被她心心念念喜欢着的小首饰。
她本想给裴寂一个拙劣的小惊喜,结果却被他送了另一个更大的。
——裴寂是怎么发现她心思的?
还没等宁宁从惊愕中缓过神,手中的发带就被他不由分说拿走,取而代之的,是被裴寂塞进手里的月亮玉坠。
“不行不行!”
宁宁很有原则:“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裴寂的声音很冷,挑衅般扬起眉头:“怎么不能收?师姐能给林浔师兄买下夜明珠,却偏偏收不得我同样价值的礼么?”
宁宁又是一怔。
他还知道她给林浔买夜明珠的事儿?不对,裴寂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像有点生气?他生气什么?
想来他是在她之后回的首饰店,老板娘那样热情多话,指不定说了些什么。
她被呛了一下,仍是觉得受之有愧,急忙又道:“无功不受禄,你为何要将它赠于我?”
话音刚落,又是一束烟火在半空旋开,照亮裴寂眼角泛红的泪痣,以及眼底寂静的阴翳。
他答得理所应当,听不出情绪:“小师姐又为何要将发带赠于我?”
宁宁彻底哽住了。
这小子——
以前怎么没发现裴寂这么伶牙利嘴?
她无话可说,只得将玉坠在手中握好,迟疑片刻后低声道:“那我先收下了……多谢。”
宁宁不知道的是,身旁少年紧绷的脊背悄悄放松了一些。
他回应的语气仍是淡淡:“嗯。”
随即便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裴寂不动声色看着她小心翼翼把手摊开,细细端详手心里的小月亮,末了微微抬起手,将玉坠迎着月光。
城主府顶端的楼阁亮起白灯,宛如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
除却街灯与烟火,苍江之上亦是点亮了一个个暗红灯笼,水光被船桨揺得支离破碎,暗影浮波,隐有落花飘摇。
宁宁望着那小小的玉坠,晚风丝丝缕缕自房檐拂过,撩起几缕垂落于颊边的黑发。裴寂瞥见她白皙的颈窝,无言别开视线。
玉坠在月光之下散发出幽暗白芒,烟火织就出铺天盖地的星河,一股脑落入女孩瞳孔之中。
月亮在她眼前,星河在她眼底。
忽然宁宁回过头,眼睛里除去星星月亮,便也有了裴寂的影子,站立于触手可及的正中央。
她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十足惊喜的模样:“哇,裴寂,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想笑的……但你现在的样子,好像假笑男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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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虽然没亲眼见过“假笑男孩”,但从宁宁的语气和这个名词的字面意思里,也能猜出是在讲他笑得奇怪。
如今晚宴已然开始,他们俩没过多久便匆匆回了客栈,准备和门派里的其他人一同赴宴。
赴宴之前,理应回房整理一番仪表。裴寂手里握着那根崭新的发带,却并未将其绑在发上。
金边纹路于玉锦之上盘旋生光,少年人眸色稍沉,纤瘦修长的五指下意识握紧。
在那家首饰店铺里,他曾见到宁宁驻足于玉坠之前,之所以未能买下,许是碍于价钱。
裴寂向来勤俭,已攒下不少闲钱,本是存了心思为她购来,却不想在承影[裴小寂居然也会准备惊喜了哦豁豁]的调笑声里,听见那老板娘道:“可巧!白日与你同行的小姑娘刚离开不久——她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呢。”
夜明珠。
那是林浔师兄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