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仰起脑袋,却见到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脸庞。
宁宁认出声音的主人,把音量压低许多:“城主?”
“是我。”
骆元明淡笑颔首:“我时常易容出府,探访民情——不介意我在这里坐下吧?”
贺知洲心里藏不住话,与宁宁对视一眼后试探性出声:“城主,我们昨夜喝下九洲春归不省人事,大师姐更是无故失踪,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骆元明的笑瞬间收敛,眼底露出几分惊诧之色:“郑道友?”
贺知洲猛点头,将昨夜与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骆元明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末了沉声无奈道:“所以说,小道长们都怀疑此事乃内子所为——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与我形影不离,这会儿去了书房看书,同样有侍女陪在身边。”
宁宁思绪一顿。
“鸾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我是她丈夫,最能了解娘子的为人。她虽是舞女,却性情刚烈、志存高远,断然不会做出作奸犯科之事。”
他音量虽低,目光里却透露出炽热的决意与凛然之色,谈话间握紧了拳,正色道:“诸位无需担忧,骆某必会倾尽全力查明此事,还鸾城一个太平。”
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听说为了查出真凶,曾在鸾鸟像记录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虽然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按照约定俗成的法则,这类人就跟国产电影里的警察没什么两样,出了事一窍不通,等风风火火赶到现场,事件已经全被主角解决光了。
宁宁有些头疼,怀揣着所剩不多的希冀问他:“城主,近日以来刑司院彻夜搜查,可有得出什么结论?”
“我们考虑过许多动机,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献祭。”
骆元明道:“失踪的女子们多为十六七岁,正是作为祭品的最佳年纪。掳走她们的理应是个修士,至于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诡谲莫测,其中以生人为引的法子多不胜数,炼魂、夺魄、夺舍、甚至于用以采补的炉鼎,都算是一种可能性。”
得,果然跟没说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这里还有一则秘辛。都说城主天赋异禀,是位出类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识海受损、灵力微薄,多亏后来游历四方,在边塞沙障城寻得了意想不到的机缘。”
台上的说书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莅临,犹在兀自地说。宁宁望一眼骆元明,得了对方一个温和的笑,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却也藏有无尽天灵地宝。午夜之时,但见连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钩,在若隐若现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处,赫然有一株红莲绽开——”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那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品灵植,孤月莲!”
台下有人好奇问:“这莲花与识海有何关联?”
“识海受损的修士,无异于仙途尽断,常人皆道神仙难救,然而若以几种珍稀药材炼成丹药,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宁宁的心脏噗通一跳。
原著里的确说过,温鹤眠之所以能恢复修为,全因玄虚剑派的其他长老费尽心思寻来药材,只不过那些灵植究竟是为何物,却一个字也没提到。
最为可惜的一点是,由于还需多年才能集齐药材,待温鹤眠恢复之时,已然满身旧疾、整日郁郁寡欢,即便识海复原,也难以达到当年的水平。
他们两人好歹是仍然保持着通信的笔友,若是她能尽一份力细细去寻,说不定能让温长老提早恢复,也不用再受那么多无妄之苦。
宁宁念及此处,抬眸匆匆望向骆元明,后者察觉到这道视线,敛眉低声道:“宁宁姑娘,可是对此事感兴趣?”
宁宁面对他时倒也并不拘谨,点头应声:“我有个认识的人同样识海被毁……我一直在找寻恢复的方法。”
“认识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将星长老?”
宁宁点点头。
始终安静的裴寂闻言指尖一动,掀起眼皮极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复识海,总共需要五种药材。玄虚剑派的诸位长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寻,如今只剩下两味没有找到。”
骆元明道:“一是孤月莲,二是灵枢仙草。”
宁宁在心底把这两味药材记下,轻轻点头。
“孤月莲最是行踪难觅,可能生在悬崖峭壁、火山雪顶,也可能只是寻常人家池边的一朵红莲花,遇见全靠缘分,可遇不可求。”
他见眼前的小姑娘满脸认真,不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低笑:“至于灵枢仙草……有传闻说,在你们下一场试炼的秘境里,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宁宁不由呼吸陡滞:“下一场试炼?”
“十方法会共有两轮,曾经的第二轮是让弟子们一对一战斗,今年则换了个更为凶险的方式。”
骆元明道:“你们将进入秘境里——”
他话没说完,猝不及防猛地皱了眉,躬身发出一阵被极力压抑的轻咳,等覆盖在唇上的右手移开,虽然有意遮掩,宁宁却还是见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体抱恙,时常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骆元明擦干手上血迹,笑得有些尴尬:“小病而已,许是近日操劳,过不了多久便能痊愈。”
这句话堪堪落地,宁宁还没来得及继续询问第二轮试炼之事,便听见台上的说书先生大笑一声,将此前肃然的气氛全盘打破:
“这些都没什么意思,看在小道长们如此热情的份上,就由我来为大家讲述一番城主在边塞与万魔窟女修们大战三百回合的绝妙故事!那叫一个活色生香,啧啧啧!”
骆元明的脸瞬间就红了,摆着手解释:“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你们信我!”
“那边的小厮!快去把大门关上!”
先生无比上头,贼兮兮地笑个不停:“要是刑司使进来可就完了,咱们在私下悄悄说。”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谣会被关起来啊?”
“这哪是造谣!”
他把脸一板:“我就算当真被抓进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泄露城主重大机密’——快快快,你们是想听《元明嬉游万魔窟》,还是《女妖耍弄莺燕欢》?”
骆元明:……
骆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来,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铁:“我更想听《说书人伏诛记》。”
他气场十足,一边往前走一边撕下脸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维密大秀的既视感。
茶楼里鸡飞狗跳,说书先生只当这是个便衣刑司使,苦着脸求饶:“刑司使大人,小的这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您大发慈悲,千万不要告诉城主——”
话说到一半,便见到那人揭开面具后无比熟悉的面孔。
说书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乱语:“哎呀,哈哈。”
哦,原来是城主本人。
那没事了。
=====
从骆元明那里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羡子等人醉酒后都不约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据宁宁推断,酒里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药,很可能还掺有牵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诀最有可能的去处,仍是那条巷道繁多的花街。
宁宁唯恐他也出事,便与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于贺知洲羞于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担起打探情报的重任,在满城百姓间收集相关线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离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宁宁心下焦急,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这摆明了不对劲,背后那人难道想赶尽杀绝?”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应也颇为奇怪,明明口吐鲜血,却还是一心一意信任鸾娘,跟中了蛊似的。
如今傍晚将至,天色渐渐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处在光影明灭间,悄无声息露出了应有的模样。
重重楼阁被灯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灯盏盏连缀成片,暗红色的烛光氤氲在空气里每一处角落,风里则裹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伴随檐角铃铛的脆响,宛如溪泉叮当。
她心里始终对郑薇绮放心不下,没有任何观赏景致的兴趣,正想着应该如何找到孟诀,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两道争执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说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一张脸涨得通红,拼命想要挣脱。
“你放手!”
少女气极,连声线也在不断颤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极反笑:“还装清高?这花街能有什么好货色,小爷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有一阵凛冽剑气陡然闪过,如星如电,于半空中划出银白亮光,径直砸在男人后颈中央。
宁宁赶时间,没功夫同这种人多费口舌。这一击毫不留情,瞬间让他没了意识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后退两步,等缓过神来,才匆匆抬头望见他们俩:“多谢……”
她没有灵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才用了剑诀。
“姑娘不必客气。”
宁宁垂眸瞥去,只见对方手里抱着一沓画卷与笔墨。
少女衣着简朴,应该并不是生在能将女儿送入学堂作画的富贵之家,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画卷,理应是为了卖画赚钱。
卖画作画之人,定会时刻关注街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她心下了然,旋即出言发问:“姑娘,你可曾见到一名高挑俊朗、身着白衫、腰间挂着剑的年轻男人?他应该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来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少女闻言睁圆了双眼,将她与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门口发现的。”
少女带着两人穿过长长巷道,一直往百花深处疾步而行,越往里走,身旁绚丽夺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渐湮灭,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点光晕,在房屋之上摇摇欲坠。
宁宁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开双唇,却说不出话。
在百花深的更深处,是与灯红酒绿、穷奢极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墙倾颓、房屋渐矮,游龙般的长明灯不见了踪迹,唯独余下几点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栋栋拥挤逼仄的房屋轮廓,无一不是佝偻又矮小,像极了匍匐在地的濒死巨人。
再往前走,没了纸醉金迷与阵阵欢笑,四周充斥着饭菜油烟的味道、坑坑洼洼的水沟与墙壁剥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门前的人抬眼望向他们,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处贫民窟。
阿卉将他们带入的房屋并不出挑,只是被淹没在浓郁黑影中的其中一座,当大门被吱呀打开,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狭窄昏暗,里面居然围着餐桌坐了年龄不一的好几个女孩,在见到阿卉推门而入时,纷纷露出惊喜的神色。
晃眼望见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声了。
“她们都和我一样,是被奶奶收养的孩子。”
阿卉轻声解释:“女孩生下来,时常会被丢弃在路边。”
她说着把视线转向餐桌前的女孩们:“今日来家里的哥哥呢?”
有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细声细气地应道:“他睡着了,在房中休息。”
“来客了?”
两人交谈间,从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她似是生了病,细瘦的脸上干瘪如木柴,走路时有气无力扶着墙,双眼浑浊无物,好似污浊水泊,倒映着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赶紧上前搀扶她:“奶奶!您怎么下床了?”
宁宁很有礼貌地笑笑:“奶奶,我们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门,特来寻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点头,仍旧保持着扶墙而立的姿势,声音低哑地勾了唇:“你们跟我来。”
这栋屋子不大,加之尽是女子,床铺自然也小。孟诀生得高挑,躺在床上时不得不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看上去莫名有几分乖巧呆萌的气质。
而这恰恰是与他最格格不入的气质。
“多谢您!”
宁宁为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独自在抚养吗?”
老妪似乎不太能听清,张着嘴思考了好一会儿宁宁的意思,才扬唇轻笑道:“是啊。”
她说着往门外匆匆一瞥,刻意压低声音,不让女孩们听见:“姑娘你或许不知道,我们这地方的人穷怕了,生下的女儿向来不受待见,不时往巷子深处走上一遭,便能见到被丢弃的女婴。我没什么能耐,也称不上‘养’,只不过平日里在街上卖卖画,勉强赚到一些钱,能供她们一口饭吃。”
然而买卖字画又能赚到多少钱。
宁宁垂眸望向她满是补丁的薄衫,心下一阵怅然。
“只可惜我已经老了,眼睛看不清,什么事儿也记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让阿卉出门卖画……不知我走后,这些丫头该怎么办。”
阿卉轻轻握住她手腕,温声制止道:“奶奶,不会的。”
宁宁有些迟疑:“她们……没有别的去处了么?”
“天下何处不是如此?”
老妪浑浊的双目里划过一片哀色:“女子生来卑贱,不过是男人的附庸。若她们是男孩,或许还能去工地码头帮工,然而那种干体力活的地方,哪会想要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命如蝼蚁、命如蝼蚁啊,我这副烂命——”
她说罢重重咳嗽几声,再抬起双眼时,望向宁宁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困惑,对身旁的阿卉道:“这二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