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侍立的梁氏,眼看她眉宇紧蹙,俏脸晕红,晓得她羞恼起来,忙咳嗽了两声,呵斥道“王爷来家,一个个都似木头般的杵着,连杯茶也不晓得倒,养着你们有什么用?!眼瞅着近晌午了,还不快下去预备酒席!”
她这话说的甚是没理,适才于成钧一进来便抱着陈婉兮,才分开便被陈婉兮撵去沐浴更衣,哪有上茶的余地?如此说,不过是替众人打了个圆场,再把不相干的下人打发出去,免得陈婉兮越发不自在。
当下,除了陈婉兮的贴身二婢,其余人等都道了告退,徐徐出去。
陈婉兮笑了笑,端起茶碗想吃茶,却觉茶水已经冷了,只得重新放下,说了一句“还是嬷嬷老辣,行事周到。”
梁氏陪笑道“王爷这是许久不见娘娘了,心里不知怎的渴想,猛然见了立时就失了分寸。如此可见,王爷满心里都思念着娘娘,压根就没有别人呢!”说着,便朝琴娘那边一努嘴。
陈婉兮瞧她神色,便知她在暗里朝琴娘施压,要她明白即便王爷归府,依然是王妃为尊。
而陈婉兮心中倒也有几分诧异,于成钧进来的时候,是直奔自己而来,竟好似没瞧见琴娘一般。若说他是做戏给自己瞧,那也未免忒像了。
她浅浅一笑,向琴娘说道“本当遣你去服侍王爷洗浴,只是想着你初来乍到,各处不熟,还是交给丫头了。”
琴娘倒是有些愣怔,这伺候爷们洗澡的事,她可从来没干过,即便是跟着罗子陵的时候,也不曾为过。
她不由脸颊微红,磕磕绊绊的说道“我、我自当是听凭娘娘差遣的,但是这等、这等事,我实在做不来。”
陈婉兮微微诧异,顿了顿,便问道“你服侍王爷,竟不曾伺候他洗浴?”
琴娘的脸越发红了,说道“我是从青阳馆驿那儿才跟的王爷,从前真没干过这等事。”
陈婉兮这方醒悟,这女子怕是上个主家临时起意,将她送给于成钧的。想及此,她心中倒是起了几分怜惜之意,这样的女子命从来不由自己,像个物件儿一般的被人送来送去。
她缓了神色,颔首微笑“你安心,你若安分守己,我也会好生待你。”
琴娘懵懂,回道“我一定尽心竭力好好服侍王爷王妃。”
两个人鸡同鸭讲,话里意思走了个两岔,却还能对上。
少顷,桃织回来,报道“已将王爷带到了,王爷不让人服侍,我看着金宝他们四个出来了,我便也回来了。”
陈婉兮点了点头,思索了一阵,说道“去卧房里开箱子,取王爷的衣裳送过去。”
恰逢此时,柳莺提了壶过来,在王妃的茶碗里注满了热水,陪笑道“那箱子的钥匙在我这里,桃织才走了一趟,娘娘不如差我去吧。”
陈婉兮抬眼,看着她那秀美恭敬的脸,忽然一笑“你去开箱子——”
柳莺正想含笑应下,却听陈婉兮又道“衣服让杏染送去。”
柳莺面色一僵,只得强行扯唇笑道“是。”
待这两个婢子进了内室,梁氏方才上前,低声说道“娘娘既嫌这婢子不安分,趁早打发了也罢,何必如此?”
陈婉兮端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淡淡说道“我留着她,自有些用处。”
这两个丫头进了内室,柳莺咬唇不语,自腰上取下钥匙,俯身去开箱子。
杏染在后头冷眼瞧着,压低了声嘲讽道“你打量你那点小心思,谁都不知道?娘娘的眼睛亮着呢,我倒劝你一句,你那些小把戏还是好生揣着,别哪日错了脚再崴了,那可现眼现大了!”
柳莺不言不语,任凭她冷嘲热讽,半晌她忽的起身,捧着一套衣裳鞋袜转过来重重塞在杏染手里,向她一笑“拿去,仔细捧着,别走错路崴了脚,把衣服跌泥了,挨娘娘的呵斥。”说毕,便转身向外走去,背过身去时却抹了两把泪。
杏染本就是个急性子,挨了她这一句越发气恼,顿足道“你就只顾牙尖嘴硬吧,每夜里偷看的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就等着瞧哪日事发了,看你的好戏!”
柳莺听得这一句,面色微白,步子有些踉跄,却还是去了。
第19章
陈婉兮同琴娘依旧坐在偏间里说话, 梁氏频频向她使眼色,她却只当不见。
她心里明白,梁氏这意思,是叫她把琴娘打发出去, 免得待会儿于成钧回来瞧见她, 耽误了自己的日子。
然而, 这却是她心底里的打算,没人晓得, 她有多怕和于成钧同房。
自从御花园里见他外, 陈婉兮便时时听到他的凶名, 不是他打砸了宫中的储水大缸, 便是又同谁比试的时候将人打伤。
明乐帝极不喜他,御花园一案后, 甚而曾当着一众皇子与朝臣的面,直斥此子凶悍顽劣, 是为灾祸。连带着顺妃也颜面无光,在乾清宫殿外脱簪待罪,跪了一个多时辰。明乐帝最终看在顺妃的面子上, 轻恕了于成钧, 却罚了这母子二人半年的月俸给二皇子于炳辉养伤。
那次,因着她当时在场,宫里还派人过来询问她情形, 然而她答了些什么却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自己发了一场高烧, 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
自那之后,陈炎亭便颇为瞧不上于成钧,曾在书房当着自己的面直言此人莽撞冒失,是个没有头脑的匹夫。
后来,因顺妃求娶陈婧然不成,父亲同这对母子几乎闹到了撕破脸的地步。直到皇帝出面弹压,无可奈何之下,弋阳侯府才把长女推出去挡灾。
陈婉兮原本以为,落在于成钧这样一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手里,自己怕是也没有几年的活路了。新婚夜里,她几乎以为于成钧就是在报复弋阳侯府,把满腹火气全都撒在了自己身上,才会那般粗暴的对待自己。
幸而,一道金牌将他叫走,她也得以逃过一劫。
这三年过去,兴许于成钧当年的怒火已然平息了不少,但她依然不敢托大。她是正室,无谓什么宠爱与否,她也不指望和于成钧如何的琴瑟和鸣,只消能有个立身之地,能平安顺遂将豆宝养大,旁的也都不算什么。
她不介意当个贤良的王妃,或者说她十分乐意贤良到底。
陈婉兮面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握着茶盅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水面漂浮起来的茶叶。
琴娘侧首看着她出神的样子,不觉有些怔了。
陈婉兮察觉,抬手向她一笑“怎么?”
琴娘说道“我瞧着,娘娘生得真好看,比玉山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陈婉兮哑然,忽而一笑,奉承话这两年她是听多了,但这样奉承的还真是新鲜,她睨着琴娘的眼睛,问道“这般说来,你是见过玉山上的仙女了?”
不想,琴娘却点头说道“西北边关的百姓,不少人都见过。玉山上的仙女,容貌极美,心地又慈善,帮过不少人。就是王爷,也曾得她襄助。不然,战事也不会这般顺遂。”
陈婉兮微微一怔,一旁梁氏走来说道“娘娘,该吃小食了,便将小世子抱来吧?”
陈婉兮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心底叹息了一声,点头道“去吧。”
梁氏答应着,面上挂着笑,步履如风般的去了。
只片刻功夫,乳母章氏便抱着豆宝过来。
豆宝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一望见陈婉兮,便伸手要她抱。
陈婉兮将他接过来,抱在怀中,一旁便有丫鬟端了一只描金青瓷小碗过来。
陈婉兮接了碗,取了一支细巧的汤匙,自碗中舀了些奶白的羹汤,喂给豆宝。
豆宝似是早已惯了,嫩红的小嘴一张便将羹汤吞了下去,小脸上也绽开了笑意。
那青瓷碗中的是牛乳羹,豆宝脾胃虚弱,之前太医曾叮嘱,每日里饭前要吃上几口羹汤来暖胃。陈婉兮记在心中,一日也不曾耽搁。
今日于成钧归府,凡事比往常自然更改了些许。她原本打算,打发了这边的事情,再照料豆宝。
然而梁氏却一时嘴快讲了出来,她晓得,这老妈妈的意思是想让王爷待会儿一眼先瞧见自己这个独子。
身边的人好似都在奋力替自己争宠,而自己却偏偏就没有那个心思。
陈婉兮瞧着怀中的孩子,嘴边泛起了一抹无奈的笑意。她放了勺子,抬首却见琴娘也望着豆宝兀自出神。
她面色薄淡,说道“这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旁的也都还罢了,但若是伤着了孩子,我是断不会罢休的。”这口吻虽淡,却透着一股子要人命的狠厉劲儿。
琴娘痴望了豆宝一阵,低下了头去,低声道“我想我娘……”
陈婉兮顿时一怔,看她的目光便又柔和了几分。
梁氏咳嗽了一声,说道“娘娘,午饭差不离要得了,放在哪里?”她看了琴娘一眼,又转而望着陈婉兮。
陈婉兮明白她的意思,王爷王妃用膳,琴娘这个没名没分的偏房自是不能上桌的,甚而在旁伺候都是抬举了她。
她微微一笑,说道“今儿天气和暖,外头敞亮,把那张红木八仙琉璃面的桌子搬到院里去,就在院中吃。”
梁氏答应了一声,陈婉兮又向琴娘说道“你随王爷一起回来,也是远途辛劳,先回房去休整一番。”
梁氏不由嘴边泛笑,只道她的娘娘小姐总算开了窍,熟料陈婉兮继续说道“换件衣裳,重新装扮装扮,待会儿咱们一道吃顿饭。”
梁氏的鼻子差点歪了,她忍不住又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陈婉兮却侧首向她说道“嬷嬷近来似发了咳疾,该请个大夫瞧瞧了。府中有去岁新制的枇杷膏,嬷嬷拿一罐家去吃。才添了个小孙子,别给孩子过了病气才好。”
梁氏脸色微微一僵,她是看着陈婉兮长大的,哪里不明白她这话的含义?便是暗指她有病,该吃药了。这是,嫌着她指手画脚的多事了。
杏染送了衣裳回来,恰好碰见这一出,眼见梁氏已经窘住了,上前解围道“娘娘,衣裳已经送去了。王爷没叫人在跟前服侍,便是之前拨的四个小厮,也都在门外守着。王爷换下来的旧衣,不知怎生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陈婉兮看了她一眼,面淡如水,说道“照例送到浣衣处就是了,些许小事,也要来问。”
杏染答应着,趁人眼错不见,向梁氏吐了吐舌头,梁氏便也忙着退到了一旁,再不敢说什么。
当下,琴娘便依着她所说,回房休整。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外头忽有人匆忙跑了进来,这人来得急,走的满头大汗,进了屋便跪下,粗喘着说道“娘娘,宫里来人了!”
陈婉兮尚未开口,杏染便已先呵斥道“宫里来人便来人罢,又不是从未见过!跑的这般急切匆忙,后面是有鬼追着你呢?!娘娘跟前,也这般不知规矩了。”
那人擦了擦头上的汗,好容易喘匀了,方又说道“是御前总管太监王崇朝来传旨的,要王爷娘娘前去接旨!”
堂上众人先是一呆,顿时都有几分慌乱,杏染急忙说道“王爷还没出来,可该如何是好?这误了接圣旨,皇上会不会怪罪?”
陈婉兮面沉如水,问那人道“可有说什么事?”
那人回话“没有。”说着,想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王公公面色倒是和善,口吻也和气的很。”
陈婉兮心中会意,晓得大约是来送适才于成钧说的小玩意儿了,她面色微沉,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什么可慌的?!着人将王公公请到翠锦堂好茶招待,我换换衣裳便去。”言罢,她起身挪步转进内室。
杏染与桃织跟进来服侍,依着陈婉兮所说,开柜子取衣裳侍奉她穿戴。
陈婉兮面色淡淡,瞧了这两个丫头一眼,见她们一个神色惶惑,一个呆如木鸡,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身边如今用着的人,几个心腹都是从侯府里带来的,自小便跟着自己,却没经过什么大事。而王府里的人自是更不必说了,两个管家一个是顺妃自宫中指派的,去年让自己寻了个错处撵了出去;另一个则是庄子上的管事,因着算账精细,为人精明,却又忠心可靠,被自己提拔上来。然而这些人,总归来说都是没经历过什么大世面,临到大事上难免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以往,于成钧不在王府,自己独居于此,自是没什么人造访。除却顺妃不时派人来传话,这三年来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太后派人传口谕,将天香阁中所出的面膏鹅脂香列为贡品。
陈婉兮心中思忖着,便开口道“王爷归府,往后这样的事必定不少,没什么可惊慌的,好不好总有我和王爷在呢。你们又怕什么?”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王爷得胜归来,这必是来传赏赐的旨意的,是好事,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杏染这方笑道“婢子无用,让娘娘见笑了。”桃织却依旧抿着嘴,一声不吭。
梁氏趁这个空子,一个闪身走了进来,正瞅见桃织自妆奁盒里取了一支赤金嵌东珠发钗,便忙上前自她手里接了,一面殷勤着替陈婉兮簪在发髻上,一面说道“娘娘就不该叫那琴娘在跟前,就说她如今看着恭敬,谁晓得肚子里打什么主意?来日方长呢,她又是王爷带回来的人。今儿明明是娘娘的好日子,平白让人做什么?再说,王爷分明眼里只看得见娘娘,叫她杵在跟前,何苦如此?就是贤良,也不到这个份儿上。”
陈婉兮睨了她一眼,正色说道“嬷嬷,我敬您这些年来的辛苦忠心,也敬您这把年纪,您也得顾好自己的身份才成。”一语落地,她自穿衣镜里见着穿戴齐整,便径自迈步向外去了。
梁氏却愣怔在了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小到大,她的小姐可从未向她说过这样的重话。这可真是大了,自己有主意了。
杏染本要跟上前去,但看着梁氏这般发呆,忍不住又低声说了一句“妈妈子,您老人家以后还是少插嘴娘娘的事儿罢。听我的,没坏处!”便匆匆跟了上去。
陈婉兮一路走到翠锦堂,踏入堂中,果然见地下一排的朱漆箱子,那位大内总管太监王崇朝正坐在正面上首的椅上,端着茶碗品茶。
一见陈婉兮到来,王崇朝不慌不忙的起身,向她拱手弓腰“见过王妃娘娘。”
陈婉兮微笑颔首“王公公好,茶水可还对胃口?”
王崇朝浅笑回道“肃亲王府里的物事,自然都是好的,娘娘实在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