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卿卿,我从前以为你只是单纯的蠢,没想到你竟然又蠢又坏。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好比的?人家年轻男女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今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而你却只能像株丝萝一样依附着一个和你爹一样大的男人,这辈子装乖卖好、伏低做小!就算想要再出息点,你也只能复制我的路,可惜我已经走在你前面太多太多,你就算妒忌得全身生脓长疮,也再没有追赶上我的可能了!”
生来骄纵的江卿卿到底是没能沉住气。
此时此刻,她那修得尖尖的指甲陷入皮肉里,气得连牙齿都有些打颤。
“我怎么会和你一样?我当然和你不一样!我肚子里的孩子就快满三个月了,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我手里可握着比你更有价值的筹码!”
把男人的前妻当作假想敌,再把自己的子宫当作工具,继而渴望用一个可怜的小生命来谋得话语权……可真是个十足愚蠢的女人,唐幸在心底慨叹着,眼神中亦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张茂兵找了你,下半辈子可真是有福了。”
“那是当然,他可宝贝着我呢,所以你们今天对我做的这些事,回头他是绝对会来替我出气的!”
“哎呀,原来给老男人生个孩子,就让你这么有成就感啊?”唐幸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还真是一朵奇葩,我从前厌弃什么,如今就都统统有你来争抢着做,你可真是太了不起了!”
“你装什么装,明明你心里嫉妒我都嫉妒得不行了吧?”
……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明嘲暗讽,夜生只觉得聒噪难言。
小玫瑰,他的小玫瑰从前竟然受过这样天大的委屈,并且至今仍被瞒在鼓里,自怨自艾。而他却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里,任凭心中怒火满腔,却什么都没法给她做。
退役的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他记得她曾在几次噩梦惊醒时倾诉过,因为匮乏自信与安全感,从前在队伍里受训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格外刻苦训练,是整幢楼中最早起也最晚睡的,日日争分又夺秒,一刻也不忍心浪费。
曾以为的天灾在一夕之间变成人祸。
那么这些年来身体所承受的重担,又怎么可能被轻轻松松的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争执声越来越响,夜生的心却越来越孤寂。
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穿过树影,可以遥望到背后灰蒙蒙的天空。远处似乎有一群乌鸦飞过,留下了难听的鸣啼,他想自己真的应该赶快离开这里,若是今日没来这一趟,他的心内就不会落下这个无法消弭的郁结。
纷乱的思绪被最终被一声尖叫所惊醒。
衣饰凌乱的唐姐和江卿卿手里紧攥着那份文书的两端,二人一来一去,已经僵持到了楼梯口,颇有着要争一番你死我活的架势。
夜生压根没有多想,上去便是一个使力,狠狠地拽过了原本就属于唐姐的文件。
然而世界却在下一秒起天旋地转。
穿着米色小羊皮鞋的江卿卿一时脱力,没有站稳脚跟,进而惯性地向后倒退,一脚踏空,厉声惊叫着地翻滚下了旋转楼梯。须臾之间,那个趾高气昂的身躯像是一个弹性十足的圆球,根本刹不住车,只能一层又一层地向下滚落。
高档的皮料在澄黄的灯光下散发着盈润的光泽。
那双近新的米色皮鞋一只落在了中间段楼梯上,另一只骨碌碌地跌到了楼底。而江卿卿更是正面朝下地伏倒在了一楼大厅,再没了声响。
饶是见过无数风浪的唐幸,在这一刻也彻底唇色泛白,目光涣散。
“……夜生,这是不是闹出人命了?”
深红色的血液开始在地板上缓缓蔓延。
夜生心跳如擂,瞬间回想起了丁桂曾经形容过郭大爷醉酒摔下楼梯后的死状。
仿佛是一模一样的。
思绪回溯,他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今天午后在唐姐与她父亲在后庙中交谈时,自己被庙里新来的小和尚阿普,拉去关公前抽的那支竹签。
签子是二十号。
只可惜这数字看着吉祥,对应的内容却很不好,是个触霉头的下下签。但他向来不怎么信这个,所以当时也没往心里去,随即便直接将解签的条子用烛火点燃,丢进了大香炉中,对着炉子拜了一拜就算完事。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悔得百蚁噬心,只恨不得当时留下来磕几个响头才好。
然而现在说再多也都来不及了……
夜生下意识地拉着身体僵直的唐幸一路往下,绕开了楼梯尽头处瘫得四仰八叉的江卿卿,继而把口袋里的车钥匙果决地塞入了唐幸手中。
“你赶紧开车走,我留在这里打110。”
“不行,不行,”唐幸屏着气,像是丢烫手山芋一样把车钥匙丢开,随即啪的一声,令车钥匙摔飞在了远处的大理石餐桌下,“我们别打电话了,我去探探她还有没有气,要是没了的话,我们就把她——”
夜生心内一紧,瞬间意会到了唐幸的企图。
于是他连忙抑止住自己紊乱的思绪,将这段危险的对话打断道,“唐姐,那是犯法的。你这里是高级小区,出入口都有保安和监控,警察真追求起来,我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没事的,我里面有认得的人……而且张茂兵从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我回忆回忆,我们可以照葫芦画瓢……”
“唐姐,你冷静一点。”夜生努力维持着看起来还算冷静的神色,“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本质上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那么你就别这么强迫自己。更何况,有些门一旦打开,今后就再也合不上了。”
“可是夜生,这件事原本与你无关,你只是想帮我,我不能把你拖下水!”
“刚才那份文件的确是我抽的,所以她才没站稳出了意外。唐姐,我知道你对我好,一直以来也帮了我很多,可我并没什么能还你的了,更何况你想要的那块地也快出中标公示了……”
“别胡说,那怎么会是你的错?”唐幸没法再听下去,连忙打断他道,“谁知道她这个人的运气会这么背,就连站都站不稳!”
“都不重要了。”夜生顿了顿,继而缓缓垂首,不含一丝怜悯之意地望向了已经瘫得不省人事的江卿卿,“何况你也听到了,她伤害了小玫瑰,没有一丝愧疚之意地毁灭了她从小到大的梦想。所以,这件事就算我们都有责任,也就当是我一个人做的了……”
“小玫瑰?”唐幸在口中喃喃着,脑海中刹那间冒出了夜生手腕上,那朵被她吐槽过无数次俗气的玫瑰刺青。
夜生心如刀剐,不敢再去回想今日早上分别时,小玫瑰那双充满希冀的明亮眼眸,与接吻时锤在自己胸膛上的软软拳头。
明天早上,小玫瑰可能等不到他拎着甜豆浆回家了。
“好了,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最后对一遍!”夜生强制将自己抽离出了痛苦的思绪,随即冷静地走近血泊中,从江卿卿手中抽出那份沾着血的文书,不容辩驳地塞进了唐幸的手里,“今晚你是为了换衣服临时回来的。在你提前离开后,我和江卿卿起了口角,并在争执中看到她不小心踩空摔下了楼。至于我和她为什么吵,她又是怎么掉下来的,你都毫不知情,明白了吗?”
唐幸明白,夜生的意思是要她赶紧销毁这个物证,因为这上面还沾着自己的指纹,根本经不起刑警细查。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变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社会人士的江卿卿,今晚在这里出了事,势必会引起不小的舆论风波,更何况她们两个与张茂兵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关系,这件事在外人看来,自己的确会有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嫌疑。
然而今日这场意外,分明从头到尾都是江卿卿在挑事犯贱,就算她自己不愿承受,可命运为什么要让无辜的夜生来为这场事故买单?
“不行,夜生,我不想你有事。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和警察说清楚,这是会留案底的,或许还要负刑事责任……我去找个人帮我们顶了吧,我不能害了你!”
“万一别人临时倒戈呢,万一别人的口供对岔了呢?”夜生从远处捡起了摔在地上的车钥匙,郑重地塞进了唐幸的手里,“唐姐,你说过,你付我那么高薪水就是要我为你挡灾的。那么即使在我工作的最后一天,也理应如此。”
“不,”唐幸仓惶着摇了摇头,“我留你在身边不是想要你为我做这种事的!夜生,我从来都不是这么想的!”
夜生没去看她的表情,而是直直地拉着她往后门车库中走去,“好了,你快开走吧,等你开走后五分钟,我就要打110的电话了……”
别墅连接车库的后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带劲冷风顿时将唐幸吹了个激灵。
在这一刻,她忽然回想起了今天下午夜生曾神采奕奕地告诉自己想要结婚的打算。于是,她狠狠地拽住了他的西装袖口,在他固执地想要将自己塞进驾驶座之前。
“等等,你有没有想过报了警之后,你女朋友那里要怎么办?”
夜生的目光有些失焦,一颗心顿时如同从天际坠向海面,在此刻的呼吸困难中,他的脑海里竟下意识地回想起了昨夜塞在衣柜最深处的对戒。
“等到下次见到她,我再——”
一颗流星陨落在了头顶。
夜生顿时哽住了喉,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自己究竟该和小玫瑰从何说起。
在发动机打上火的一瞬间,在作为逃兵驶离这场灭绝的苦难前,唐幸捏紧方向盘,抬眸望向窗外,用着她这辈子最真挚的语气朝车外的男人恳切开口道,“郑夜生,要是今后她不要你,换我等你行不行?”
夜生抑制着太阳穴的鼓噪热度,默默摇头。
“唐姐,你爸那间庙里种的葡萄其实很不错,等来年结了果,你真的该去尝一尝。”
秋风瑟瑟,扬起了景观道两侧的落叶与尘埃。
悠扬的钢琴声伴随着轻风从远处传入车窗,轻柔曼丽,舒缓人心,使得唐幸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也逐渐趋于平静,只是在一份如同偷窃而来的沉稳中,她那双向来风情万千的眼眸却在泪意中愈加迷蒙。
是的,她知道,比起失去夜生,她更害怕失去现有的生活与地位。
她害怕被人指指点点,甚至沦为阶下囚。
从而在踏上油门的一刹那,她突然看清了自己卑劣不堪的内心,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自始至终也不配拥有坦诚相对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虽晚但肥。
明天学校里事情比较多,联轴一整天,怕码不完字,就和大家请一天假哈,啵啵!!
第67章
转眼已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
为了迎接千载难逢的新世纪到来, 这些日子里,城市浓墨一般的夜空中总会不间歇地绽放起绚烂无比的焰火。不论是贫穷还是富有,在这一刻,人们都可以尽情同享这一片璀璨的星空, 与那一份近在眉睫的跨年喜悦。
这一日的清晨时分, 玻璃凝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初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为每年梅婧最不喜欢的湿冷寒冬拉开帷幕。在丁桂的店里咽下最后一口甜豆花的时候,她恰好收到了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
信是艳艳姐姐从老家寄来的。
自从断了经济联系后, 家里没有和她再有过任何联系, 内江那边除了艳艳姐姐,或许也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了。
铺平开的白色纸张内容言简意赅。
一件喜事,一件丧事,来的都是预料之中。
上个月初, 艳艳姐姐在妇保医院生一个七斤三两的大胖小子。也正是在上个月末, 大姑姑在老家医院的病房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稀薄的金灿日光透过老旧的雨篷, 一缕一缕地投射到了石砖老街上。梅婧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紧抿着唇,将信纸一点一点地对折回原样, 塞回了牛皮色的信封中。
丁桂给她递来了一碟桂花糕, 关切道, “怎么了?”
“是艳艳姐姐寄来的信,”梅婧没忍住叹了口气,“说我大姑姑半个月前去世了。”
丁桂啊了一声,顿时收住笑脸,心疼地拍了拍梅婧的肩膀,“哎哟,你别太难过, 那就当她是少遭罪,早一些奔去下辈子投胎享福了!”
“嗯,我知道。”梅婧说,“信里倒也有件好事,说到她的儿子已经呱呱坠地了,很健康。”
“这世道,总是好事坏事一起来,都让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店内坐着的最后一对食客走了。
丁桂麻利地收好餐具,擦好桌子,微红着脸坐到了梅婧的正对面来。
“对了婧婧,有一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看看。”
梅婧咽下口中的糖糕,微微一笑道,“好,我听着。”
“我在菜园坝那附近看中的一间铺子,位置好,租金也合适,”丁桂满面红光,双手托着饱满的腮,眼眸之中有着藏不住的神采奕奕道,“什么时候你有空陪我一起看看?要是你也觉得好的话,我就打算盘下来,年后开始好好做一番红火生意!”
“恭喜你丁姐,看来你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
丁桂赧赧一笑,露出了两颗形态讨喜的兔牙,“瞧你这小甜嘴,都还没陪着看呢,就先恭喜上啦?”
“那是,”梅婧发自内心地笑道,“这不都快到千禧年了嘛,自然是新年新气象,我们的丁姐也一定会心想事成,万事顺利的。”
“那你呢,你在新千年有什么打算?”
梅婧松开了咬在齿间的吸管,任由空气间隔几秒,才彻底鼓气勇气道,“我想结婚。”
丁桂顿时乐开了花。
“真的啊?”
“嗯,等夜生换完新工作吧,应该就差不多了。”
“哎哟我的天,这可把我开心坏了,你先让我缓缓啊,”丁桂情真意切地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儿来继续笑容灿烂道,“婧婧,你们俩好棒啊,怎么就突然下定决心步入人生新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