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婧登时变了脸色。她的眼底蕴着澄澈而恳切的渴求,直勾勾地投向了眼前这个曾令她嗤之以鼻,如今又给她带来别样希望的女人。
“阿姨,这些法律条例我不懂……我就是想知道,这样的话他多久才能被放出来?”
“无罪的希望渺茫,目前最理想的情况是判定过失伤人。”说到这里,徐茜不无遗憾地叹气道,“只不过,他大概率会需要几年的时间来社会矫正。”
联想起了胡文恺之前对这个案子预判的几种情况,梅婧心下一松,一时竟对这个结果已经感到十分知足。
“那他,是不是很可能就不用坐牢了?!”
“是的,”徐茜意外于她眸中那毫不遮掩的喜色,继而朝她宽慰一笑道,“这一点我能确定。”
“那就好,那就好。社会矫正就矫正吧,几年的时间也不算难挨,我陪着他就是,这没什么过不去的……”
正在此刻,餐厅里装着小食餐点的小车被服务员推了过来。梅婧宛如回神般施然一笑,继而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
“阿姨,菜够不够,你要不要再选一点点心?今天这顿请一定让我来,也算谢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好的一个消息……”
“不用了,”徐茜温和一笑,冲着投来目光的服务生摆了摆手,“今天能和你共进晚餐,我已经很开心了。”
梅婧有些羞赧地缩回了伸到一半的手,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很不客气在大教室中让徐茜下不来台场景。徐茜的经历,令她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无可厚非,自己也不该将事情想得那么浅显,随随便便就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她妄加评论。
“阿姨,上次在学校里对你说的那些话,是我冲动了……”梅婧目光真挚道,“真的很对不起。”
“不会,”徐茜缓缓抬起眼,眸光有如蕴温泉水般细腻柔软,“我倒是喜欢你那时的样子,感觉特别神气,也特别可爱。一想到他身边能有像你这样好的女孩,我其实是非常宽慰的。”
梅婧的脑海中近乎一下就映现出许久前在天台上的那一晚,春风融融,夜生紧牵着她的手,第一次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中取出母亲的照片,再珍视着地交予到自己手中。
尽管未曾言明,但梅婧想,她一直都明白隐于他内心深处对母爱的渴望。
“阿姨,那今后等他回来,你还愿意见一见他吗?”
“不好意思,这我并没有想好,所以也不能这么快答应你。”徐茜说完,静静地回身,从包里取过一个崭新的白色信封,递了过来,“不过小梅,这张卡,我希望你能拿着。”
梅婧瞳孔一缩,“这是做什么?”
“因为法院很有可能要判定他向受害人进行赔偿,而这笔钱,我想应付这次的赔款,应该绰绰有余了。”
“不行,这个我不能收下。”
“小梅,我没有和你在开玩笑。若是法院判定的数字赔不上来,他可能就要面临着更重的刑罚。毕竟你也希望他早点回家,不是吗?”
徐茜十分耐心地解释着。
仿佛此刻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因困惑而等待自己答疑的学生。
而这一番话,也的确瞬间撼动了梅婧。
没错,她和夜生的确还有一些存款,但若牵涉赔偿,怕那些数字也只是杯水车薪。然而不论事出何因,她也希望这笔钱能由他们自己偿还,因为她真的不想夜生再欠唐幸的情了……
“谢谢阿姨,那我今天就先替夜生收下。我保证,今后等我们赚够了钱,立马就第一时间还给你,连本带息!”
“这个钱,就算是我给他的,”徐茜轻摇了摇头,“不用你们还。”
双手刚接过信封的梅婧瞬间推还了回去。
“那怎么可以?”
徐茜的目光有着一瞬间的空洞。
她知道,自己可以鼓起勇气对眼前这个品性坚韧的女孩披露旧日里残忍的真相,但也只是大部分真相,并不能是全部。她早就想过,或许这辈子她都永远不会对人说出口,在初入生产队的时候,懵懂无知的她,曾经是真的对眉目清秀的郑森林有过好感的。
但那到底只是浅显的好感,是见面时可以多给几个微笑的关系。而非可以纵容他限制自己人生自由,玷-污她的身体,又强迫她怀孕生子的理由,令她差一点就踏入沼泽,再也爬不出来了……
“就算潜意识里再是抗拒,但我也清楚,夜生与我血脉相连,他身上流着的也有我一半的血液。”缓缓恢复思绪的徐茜,再度郑重地将信封交予到梅婧手中,“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救一救坠入迷途的孩子,也是一个血亲应该做的。”
梅婧面露犹豫道,“那万一他今后问起我来,我该怎么说?”
“要是他真的问起,你就帮我转告他,这世上的母亲和孩子,原本便不用算得那么清楚。”徐茜淡然一笑道,“小梅,你也放宽心一些,明天就是新年新世纪了,一切都会再好起来的。”
心弦在瞬间被挑动。
要是没有徐茜的提醒,梅婧都要忘记明天就是元旦了。
难怪今天街道上这么热闹。
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见夜空中时不时绽起朵朵绚烂的花火。灯带明亮,车流不息,人群的欢闹声纷呈而来,她默默地抬起脸,在冷涩的寒风中遥望着一份人间至美繁华。
「九九年了,小玫瑰。再过一年,我们就要一起跨世纪了。」
去年除夕时,二人云消雨散依偎在小床上的柔软情话顿时涌上心头。而现如今,千年一遇的世纪交替近在眉睫,可他们却隔着一堵高墙,无法相见。
相思在万里,明月正孤悬。
真相固然很重要,但再怎么重要,也抵不上夜生的平安归来。
又是一阵疾风呼啸而过,沙沙作响地卷起了地上的落叶。梅婧本就怕冷,这个季节里就算穿得再多也是手脚冰凉,此刻她连忙将围巾拉起来围住了大半张脸,连带着一双透凉的双手,也塞进了这团软软的毛线中。
好可惜。
如今夜里睡觉,都没有那个温热的胸怀可以依偎了。
可她不能娇气,更不能生病,因为她还要好好地等夜生回来。
忍了一整晚的梅婧终于在此刻滑落下泪来。
然而风可不会怜香惜玉,类同此刻,细嫩的面庞被寒风一喇,即刻刮得脸上生生发疼。
梅婧就是在这样狼狈又憔悴的情形下,遇上了在重云巷巷口中等候她的惠惠与明峰。
熄了火的面包车中,正有些打盹儿的惠惠被明峰推了推肩膀。
惠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当见到梅婧的瞬间,毫不遮掩地扬起唇角,当即便从副驾驶座中跳下来,二话不说便上前抱住了她。
“婧婧,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我等在这里都担心坏了……”
“大晚上的,”梅婧轻柔地摩挲着惠惠的脑袋,混杂着些许鼻音道,“你怎么跑过来了?”
“这么千载难逢的日子,一个人过多可惜呀?”惠惠望了一眼手中的电子表,继而弓着腰撒娇道,“你快去家里拿些换洗衣服,今晚到我那儿睡去,我们俩一起守岁,好不好?”
梅婧瞬间参透了惠惠的心意。
原来这个贴心的姑娘是怕她一个人孤单,胡思乱想,所以才换着这样的法子想要来陪伴自己。
“惠惠,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你放心——”
“别拒绝我嘛,这多难得呀。”惠惠紧捧着自己的脸蛋,嘟圆了嘴唇,俏皮十足道,“等今后夜生回来,他肯定日日缠着你,到时候我们姐妹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谈心啦!”
“是啊,婧婧。”明峰搓着手走下车,也乐呵呵地搭着腔道,“我送你们过去,方便的很!再说惠惠都在这里等你一个多小时了,心可诚了,你就答应了她吧!”
“对啊,”仿佛怕被再次拒绝似的,惠惠连忙补充道,“我还租好了VCD,好几部好莱坞大片呢,都是我最喜欢的大帅哥莱昂纳多演的,我们想看哪部看哪部,可足足够爽一整晚了!”
望着惠惠那双满是希冀的眼眸,梅婧再没了拒绝的理由。
不得不承认。
今夜惠惠的骤然出现,就像是雪中送炭。
梅婧可以忘记这一夜延绵不息的烟花与浪漫悱恻的美式电影,却不可以忘记此刻惠惠容颜灿烂的笑眼。经历了那样令人沮丧婚姻的惠惠都能打起精神,重新好好过生活,自己又怎么能给不受鼓舞,调整好心态,迈入曾与夜生共同期盼的千禧新年。
毕竟,她还剩着一个最困难的关没有挺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忙,发晚了,sorry,评论晚些一一回哦!!
第73章
日夜不停歇的审讯令夜生有些神经衰弱。
他今早才刚刚退烧, 但仍不免有些肌肉酸痛,头晕脑胀。恰如看到胡文恺的一刹那,连脑仁也有着短暂一瞬的眩晕,进而他抬手摸了摸鼻子, 换上了漠然的面目, 冷冷地望着眼前人。
“你好, 郑夜生。”
“怎么会是你?”
夜生嗓音微哑。
因为喉咙发炎长期未愈,平日里就连吞咽也会牵带着无法忽略的疼痛。
胡文恺站起身来, 朝门口的警官礼貌一笑, 继而将平和的目光静静地投向夜生,与他一同坐落下来。
“因为这个案子的助理律师,换成了我。”胡文恺笑了笑,继而慢条斯理地铺开了纸笔, “怎么, 不想见到我?”
连日来下不停歇的雨, 给天色染上了幽深而苍白的哀伤。夜生缓缓转头,望着窗外被雨水拍打得光秃秃到已经辨别不出品种的枝丫,一时并没有说话。
胡文恺倒也不生气, 只是轻叹气道, “连话也不想和我说?”
“胡律师, ”夜生哑然失笑道,“我为什么想要见到你?又该和你说什么?”
“因为我想问问你,”胡文恺说,“外面流言齐飞,传言你和唐幸很早就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关于这件事,你自己怎么看?”
不夸张说,两三个月来, 这个问题令夜生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从而他面色毫无波澜,依旧专注地望着窗外那株了无生机的枝丫。
“随便,爱信不信吧。”
密闭的空间,一时徒留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坐于对面的人那肉眼可见的散漫态度,终于令胡文恺的脸上透露出了一丝不快的神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
“郑夜生,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吗?还是如今你只关心自己,对她已经毫不在意了?”
“我不明白,你特意来这一趟,到底希望我说些什么?”
胡文恺拧上笔盖,重重叹息。
“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已经给不了她什么了,今后可能也没法再照顾她,你要是还有这份心,她要是还愿意,你们不如就再续前缘吧……”夜生有些艰难地滚动着喉结,“胡律师,你来这一趟,是不是就想听我说这些?”
胡文恺不自觉地握紧拳,深吸一口气道,“说实话,你的状态令我有些失望。”
“我又何止令你失望……”
夜生默默地垂下了头,不经意地露出了后颈的淤痕。
光影清冷,而夜生的皮肤却如冷玉般发白。
注视着那些刺眼的淤痕,与夜生疲惫到布满红血丝的双眼,胡文恺顿时明白了他在这里经历了些什么。
为了审讯犯人,看守所里最不缺折磨人的法子。
最常见的就是不分昼夜地开开关关强光审讯灯,让人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睡眠,继而摧毁人的正常神智,让他们在威慑中不得不坦白从宽。然而夜生颈后的伤痕,显然是进行到了更深一步,也就是某种见不得光的阶段。
胡文恺皱着眉,十分直白道,“我以为唐幸的打点,会让你在里面过得舒坦些。”
夜生轻笑一声,一时不予置否。
黑暗深处,依旧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深渊。
从前的他曾是那么期盼新纪元的到来,然而却没有想到真到了新世纪,自己的人生却只能在这样冰冷枯朽的地方度过。
“所以呢,”胡文恺继续追问道,“你现在在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需不需要帮忙?”
“有人盼我好过,也自然有人盼我不得好死。”夜生面色冷淡地将单薄的袖口努力往前拽了拽,像是想要遮掩掉手上那些难看的冻疮,“不过就是些皮肉之苦,都是小事,我也已经习惯了。”
胡文恺的面色一下严肃了起来。
他抬手便捉过了夜生冰凉的手腕,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前,便迅速地撩开了他宽大而单薄的衣袖。
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让一时不备的他瞪大了眼。
他生于风调雨顺的和平年代,从小接受着最正统的思想教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法律,遵守规则,即使知道社会上总会有些法律无法触及的灰暗盲区,但却不想这遮云避月的阴暗角落,竟已胆敢违背规则至此。
“你身上有没有没好透的地方,唐幸打点过的人知道吗?会给你带药吗?”
“没事,”夜生局促不已地抽回了袖子,“都已经好差不多了。”
这个回应,让胡文恺不难猜测出每次遇见这种状况,眼前人都是怎样硬扛过来的。于是他紧锁着眉,压低声道,“你这样不行,万一落下病根就麻烦了。今天太迟了,明天我会托人给你带些常备的消炎药来。”
“不用了。死不了的,你放心……”
这一刻胡文恺的关切,无疑给了夜生心灵一记重击。
从前他就知道,论条件自己怎么也比不上小玫瑰的这位爱慕者,可那时候他还有些自信,总想着自己能通过努力给小玫瑰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样也不算让她受太大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