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何人,所告何事?”冷明府早已经知道了状纸内容,只是在公堂之上,还要明明白白的走一遍。
“民女邱言状告官眷柳赵氏,蓄意谋害家弟邱德。”邱言穿着素色的衣裙上堂来,面容略显清苦,举止投足间却很温柔,首先就给了人好感,她嗓音清楚地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邱氏,你可确保自己所言为真?”冷明府沉声问道,威严并重。
邱言跪地一伏,掷地有声道:“民女不敢妄言,家弟虽然不成器,但与柳夫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了贪图银钱,就被柳夫人骗了去,失了踪迹,又在柳夫人所处的红湖寺被人发现尸身,这是证据确凿的事实。”
她并没有状告柳老爷,而是主要状告柳姨妈。
柳姨妈既不是官身,亦非诰命夫人,邱言状告她一介妇人,自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个贱人,我哪里得罪了你,莫不是你联合了谢家人来陷害我!”柳姨妈尖声驳斥道。
她自以为啥都没干,在大牢里就平白关了两天,也没有人和她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导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处行差踏错。
冷明府听她口中不干不净,抬手重重一拍惊堂木,呵斥道:“放肆,大胆犯妇,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大声喧哗,口出污言秽语,掌嘴。”
这就相当于杀威棒,若是犯人还算乖顺也就罢了。
可明显柳姨妈不是位安分的主,衙役甩手打了她两耳光,倒也没有用格外重的里,只是稍微以示惩戒。
柳姨妈一听到邱德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下,矢口否认道:“不、不是,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认识你,你弟弟这种下三滥的混子呢。”
“不认识?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弟弟什么样子?”邱女先生自诩文人,此刻被人将她与邱德混为一谈,还是一个买凶害人的恶毒妇人,
“胡说,胡说,我怎么会认识这些臭鱼烂虾的人,明府君您看,这邱德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这姐姐有能好到哪去。”
邱言脸上一闪而过的屈辱之色,她怒视着柳姨妈,倒似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而愤怒一般。
冷明府沉吟道:“可有其他人证或者物证?”
“有,兴旺赌坊的胡三是中间人,就是他将民女的弟弟,介绍给了这位柳夫人,而后被柳夫人买通上了红湖寺,也是胡三一道赶车送他过去的。
后来第二天一早,胡三没有接应到民女弟弟,又受到惊吓,在红湖寺山中藏匿数日,就自己跑回了城里。”
他在山上兜兜转转,躲躲藏藏了三四日,逃走的时辰不巧,正碰上了不知谁的士兵列队途径,当成了敌军的探子。
将他抓住后,自然是逼问他的身份,他又以为是僧人报官请来的人,当然是死活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最后,被不耐烦的士兵抓起来,扔进了衙门的大牢,这也是邱言为何耽误这么久。
冷明府早已经看过邱言的状纸,此时,只不过是让在场的人见个清楚,柳姨妈肝胆俱裂,偏偏一句都不敢说。
“不是,不是。”柳姨妈想要辩解,但罪证确凿,什么样的推卸都是无力的。
冷明府目光转向了静静而立的兰庭:“谢小姐,红湖寺之时,邱氏言状可是属实?”
少女亭亭玉立,姿态优雅,戴着一顶半身帷帽。
他前两日接到状纸,原以为,是一桩简单的官员家眷杀人案。
谁曾想,抽丝剥茧细查之下,竟然勾带出了侯府的小姐,与其亲友长辈的关系,此时看这位谢大小姐,从迷惘到略有明白的神情,兴许还不明白真相如何。
庆安侯府的传闻,他也曾听过不少,这段时日闹得尤其厉害,无非就是居然流露出了真假小姐之事,为人所津津乐道。
但庆安侯府还没有正式明说,所以,冷明府暂时对这则传闻,保持质疑。
兰庭没有冷明府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复杂想法。
她徐徐上前一步,向冷明府缓缓福身施礼,声色柔而坚定:“是,回禀明府君,民女亲眼目睹这人出现在红湖寺,红湖寺的武僧师父也可佐证。
民女曾使丫鬟红霜向寺中师父报信,原本是捉到了,准备押送官府的,可没想到被他又趁乱逃脱了,最后不知所踪,只听闻寺中师父说找到人了。”
兰庭的话,当然也是真假参半,并没有说的很详尽。
太细致了反而并不可信,而且又过去了这么久。
想她一介女儿家,脱险之后,还愿意来为平民出面作证。
冷明府和声问道:“可有证据,证明此人乃是当日贼人?”
“明府可勘验,民女为自保在黑暗中,曾用金簪刺伤贼人,贼人受伤落跑后,民女见侍女被迷昏,不敢轻易出去,待至天明方摇醒婢女。”
“簪子呢?”冷明府低声问道。
兰庭抿了抿唇,为难地扫了柳姨妈一眼,气馁道:“翌日一早,柳姨妈家的表姐藉口借走了民女的簪子,再然后民女前去索回,表姐却矢口否决,说不曾与民女借过簪子。”
众人登时腹内明了,这必定是这妇人买通贼人,不想被谢大小姐吓走,后来贼人受伤逃跑,赵氏得知后,便唆使女儿去骗走物证。
“可还记得金簪样式大小粗细?”冷明府倒也问得很准确。
“记得的,”兰庭弯了弯眉,伸出纤纤素指在虚空比划道:“约莫是这么长,此簪是巴陵公主旧时赐予民女的金爵簪,应是宫中制式。”
她言语间条理分明,加上那自然的神情变化,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位谢大小姐是无辜的。
“大人我冤枉啊,这小贱……这谢兰庭与我有仇,成心报复我们的!”
围观的百姓倒是看不下去了,起哄道:“你说了几百句和你有仇,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仇。”
“就是就是,苦主是这位女先生,这杀人犯揪着证人不放,莫不是个傻的。”
“唉,你们没听说,这女的可真没准,真做了对不起人家侯府的事了。”
一时之间,又是各种探头询问,窃窃私语起来。
“姨母自从见到我,便对我不甚满意,不知我何错之有,让姑母不惜触犯律条,也要加害于我。”兰庭说完,看着柳姨妈,一脸纯善地眨了眨眼。
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无故受害。
少女看上去柔弱可怜,却又坚韧不可摧折。
“你怎么肯来与她佐证,如意说过,你与这女人在学堂第一日,就闹翻了脸。”
柳姨妈当然不能服气,明明在从红湖寺回来后,她都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现在到了官府,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兰庭双目澄澈,言语平和,像是一个乖娃娃:“先生教学之理,我虽不能受,做人的应有怜悯与良知,我却还是懂得的。”
这么一说,冷明府与堂上师爷司吏皆目生赞叹,明明与这原告有所过节,却依旧能够挺身而出,为其佐证,讨回公道,说话更是有礼有节,怎能不让人佩服。
堂下的邱言脸面涨得通红,如虾子一般。
柳姨妈都快崩溃了,那天在谢家,你可不是这副嘴脸啊!
就差拿刀架在别人脖子上了。
“柳赵氏女儿何在?”冷明府问道。
师爷上前一步,略微犹疑道:“大人,柳家女如今已经是三皇子侧妃。”
柳姨妈见状,立即就挺直了腰板,想要以此来威胁冷明府:“就是,我女儿可是三殿下的人,我是三皇子的岳母,你们谁敢动我!”
“闭嘴!即刻派刑房司吏去三皇子府上。”冷明府却不管这些,依旧命人拿了牙牌,前去三皇子府求见,审问柳絮凝口供。
官差走了后,冷明府继续审问余下人等,并不停歇:“来人,带嫌犯柳恳。”
方才还志得意满的柳姨妈如遭雷劈,不敢置信地转头去看向后面。
柳恳被押解上来,他看上去比柳姨妈还要糟糕,双手颤抖着,眼睛瞪得鼓出来,活脱脱的赌鬼模样,谁也想不到,这还曾是个官员。
“你、你怎么也在这?”柳姨妈看到丈夫也出现在这里时,目瞪口呆,不成样子。
赌鬼丈夫则没工夫搭理她,他也看见了儿子,无能愤怒道:“你个废物点心,亲爹亲娘都见死不救,杵在这瞧热闹,老子怎么没打死你……”
“肃静!”
冷明府一拍惊堂木,堂上人纷纷闭嘴不言,堂下瞧热闹的人倒是乐了,一家三口来的真是齐全。
柳立诚脸色又青又白,心中深恨,在一片嘲笑声中,最后竟然掩面而去,落荒而逃,弃父母于不顾了。
证人当然不止兰庭一个,还有中间经手的人,以及认识柳父的赌场常客,邱言大概是害怕不能将他们定罪,细致到可能当天与邱德搭一句话的人,都被挖地三尺,找了出来。
而三皇子府,自从得知母亲被官府押走,柳絮凝就整日提心吊胆的。
她其实也不清楚,具体母亲都做了什么,可是从三皇子府里,递信根本递不出去,进府之后,三皇子对她尤为不喜。
也导致在这个皇子府里,她根本都没有可信的人。
人人都知道,她不讨三殿下的喜欢,更何况,是这些习惯于捧高踩低的内侍。
官府来人的那一刻,她不知道是该喜该忧,现在还没有定案,说明母亲还没有出事。
她还能出皇子府去见母亲,只要见到了人,什么都好说。
可惜,三皇子和差役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是衙门的司吏直接在此审问她,而且根本不问前因后果,直接问中要害,让她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对母亲有益无害的。
“不,我不知道。”柳絮凝连连摇头,她浑身发冷。
这时候,厅外有人走了进来,是许久未见的三皇子。
她多渴望,自己能够唤一句“怀龄”。
然而,来自三皇子的,唯有一句重击:“你们把人带走吧,若是有事,我府中也不会包庇。”
奉命前来的官差大喜过望,没想到三皇子如此通情达理。
柳絮凝顿时陷入了绝望,拖着哭腔扑上前去:“殿下,殿下,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可惜,侍从没给她这个机会,很快就把她架到了一边去。
“你呀,千不该,万不该,以为自己能够将男人玩弄于指掌。”秦怀龄状似百无聊赖地喟叹一句,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柳絮凝猛然拔高声音,尖利刺耳:“若我是谢兰庭,殿下您是不是就会喜欢我,庇护我?”
秦怀龄冷漠地瞧着她,不为所动:“薛兰庭从来不需要我来庇护,而你永远也不会是薛兰庭。”
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把他当成傻子了,尤其是被柳絮凝这样蠢笨的女人算计了。
“对了,你那个竟敢给本皇子下药的舅舅,也绝对饶不了他。”
三皇子自从知悉赵晟风入狱,便让人去通过信,万万不要轻饶了过去,他身上的案子可多着呢。
而此时的京兆府,已经不需要柳絮凝到场了,邱言拿出的一切证据,将柳氏夫妇钉的死死的。
冷明府击案冷喝道:“大胆犯妇柳晗霜,人证物证俱在,本官看你还敢在此狡赖,杀人害命,罪无可赦。”
柳姨妈和柳恳当然垂死挣扎,但最后在杀威棒下,疼得痛哭流涕,对一切罪名供认不讳,提笔画押。
“按本朝律,犯人柳恳、柳赵氏蓄意买凶,致邱德身亡,且本府经查证,柳氏夫妇打杀从属婢子数人,谋杀人者,按律当斩。”
听到最后的宣判,柳恳与柳姨妈吓得面无人色,追悔莫及。
兰庭看着他们哭嚎着,又绝望的挣扎,柳恳大骂妻子贱妇,穷尽自己此生所有的污言秽语,实在是不堪入耳,被衙役重新堵上了嘴,最后双双被人拖了下去。
这夫妻二人,下次再见面,应该就是秋后问斩的刑场上了。
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本朝新帝登基有所大赦,所以,兰庭挑了一个好时间,让他们夫妻二人能够享受到本朝律条的严谨。
赵氏姐弟身上的案子细究起来,倒是分别有好几桩,柳姨妈夫妇手上的人命,说实话也不止一条两条。
“小姐,今天可是好晴朗啊!”走出了衙门,碧釉感叹道。
“谢大小姐好聪明的人啊。”邱女先生双眼含泪,还没从之前的气氛中缓过来,静静地凝视着兰庭。
兰庭倒是挺惊讶,她会与自己说话,笑道:“先生过奖了,命案告结,先生请回吧,看令慈的身体堪忧啊。”
提到母亲,邱女先生缄口不言,兰庭从她面前走过,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这些日子总是阴天,可今天却格外的好。
就像是她未来的路,是一条双眼可见的康庄大道。
大抵,还是将那一丝丝亲情,早就磨得消失殆尽了。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弟弟才死了。”老妇人不停地捶打着邱言,满目生恨。
“母亲,日后就只能靠我,给您养老送终了,您难道,还不愿意对我好一点吗?”她紧紧地拥着,身边不住挣脱自己的母亲,感受着身上渐渐变得软弱的力道,不由得微微笑了。
没有了那个混账弟弟,她会过得好很多,起码不会再受到一个废物的鄙夷和索取。
兰庭靠坐在马车上,看着邱氏母女的背影,耳边响起在红湖寺,她回答邱德挑唆的那句话,要不要替她去报复柳姨妈。
这当然不够,她摩挲着垂下的腰佩,眉眼清淡,低语道:“我只是借了你的命。”
报复?我还不必借你的手。
倘若如邱德未死,谋害人者,只当流徙三年,这怎么能够呢。
无论是柳家人还是死去的邱德,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伤害鄙薄他人的家伙。
贪婪和欲望,才是真正送人下地狱的推手,令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68章 县主
不出三日, 府中管事带回一个消息,赵晟风已经被定罪,但具体是什么并没有说,只晓得判了流徙之刑, 永不得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