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已经知道,谢如意只是个奶娘的女儿。
可谢如意也是无辜的,还是个女儿家,无论出身如何,他还是为她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
“我就是谢如意啊。”
他第一次见到谢如意,还是在谢家花宴上,小姑娘娇娇软软的,天真烂漫,笑着去拉他妹妹的手,说要带他们去看新开的宝珠茉莉。
尚栩垂下眼帘,看着这个小姑娘,抿了抿唇,语气怜悯的说:“你是平民之女谢如意,不是侯府千金。”
“那你当初看上的是什么?”谢如意不甘心,她名义上来道歉,实则是希望能得到尚栩的一二怜惜。
“是谢家大小姐,不是你。”尚栩不想欺骗她,但也知道,该让她早点看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失去了谢家小姐的身份,原本的你,一无是处。
谢如意默默地淌出眼泪,泪眼朦胧中,看不清尚栩最后是什么样的神情,像是一往情深的姑娘被心上人拒绝。
她拥有的,都被谢兰庭夺走了,就连将来的夫婿也没有了。
此时却忘了,在这之前,她可是一门心思的,要将这门婚事拱手送人。
谢如意在尚栩处碰壁无果,只能颓然而返,门外的婆子正等着她,看见二小姐眼皮通红,心里叹了一声,可怜了二小姐。
这么多年金尊玉贵的,竟是个假的。
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声音:“如意姐姐,请留步。”
片刻后,握着手里一包的银钱,谢如意不知该哭该笑。
她也沦落到,被人施舍的地步了。
可是,这种时候,尚家兄妹还肯帮她,又该是让人感激的。
尚小姐与她,到底是有些交情,让婢女给了她一些自己的私房钱,她是怕谢如意被赶出去后无家可归。
谢如意捏紧了这么一点钱,道:“去京兆府大牢。”
“二小姐这可不成……”婆子还没说完,就接到了谢如意的银钱,转眼就将马车驶向了京兆府:“二小姐,咱们只能去一会,不能耽误太久啊。”
谢如意本不愿意来看赵晟风,即使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生父,自己能够成为侯府小姐,也都是他的“功劳”。
他们父女之间,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年,他对她的关怀,真的很深厚。
但是,都是为了连氏。
她同样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赵晟风报复谢桓的工具。
他又何曾真正把自己作为过他的女儿。
至于章彩晴,谢如意自身难保,能够不被谢家丢到大街上,已经是各种仁慈了。
赵晟风头发散乱:“如意,我是你亲爹啊。”
赵如意浑身冰凉,她又哭又笑,真是可笑啊!
她原本只以为,自己可能只是个卑微的仆妇之女。
可是,最后告诉她,她竟然是私通生下的存在。
谢如意深吸一口气,嘲讽道:“赵大人,您真是好算计啊!”
若是说之前,她知道自己是赵晟风的女儿,没准真的会利用一把。
可是,在此之前,谢兰庭已经把她的自尊,打的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她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怨恨谁。
甚至,她自己都是亲生父母报复的工具。
在她们的眼中,她连一个人都不是。
不是她以为的,章氏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一片慈母心肠,都只是纯粹的利用罢了。
赵晟风双手把着栅栏,狰狞地笑着:“你我父女不能够团聚,他们也绝不会好过。”
谢如意原本满腹怨气,也被他的戾气吓得连连后退,目带忧惧,等她想要问清楚,狱卒却催促着她赶快出去,没有时间再多问了。
赵晟风迸发不知是怨恨,还是稀薄的慈父之爱。
谢如意走出大牢,顶着灼灼烈日,好像要将她晒化一般,
让谢兰庭受挫,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谁能敌得过大都督呢。
谁也不行。
第70章 得意
宗祠里, 谢桓要当众抹除谢如意的名讳,以告宗族。
兰庭并没有在谢家久留的打算,所以就直接去了宛华堂,谢家众人只好都到宛华堂来, 来恭贺她这位新任县主, 前所未有的热情。
谢疏霖精神萎靡地进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谢兰庭,心间浮现一句, 纵然明珠偶蒙尘, 亦必有风拭去。
“你……”他欲言又止,自己该说什么,像从前一样责怪谢兰庭,是她将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还是今日谢家拜她所赐。
兰庭早就听见他来, 抬起脸眉眼稍抬, 先行抬手道:“说不出好话就别开口,我不想听。”
“我……”谢疏霖张不开嘴,他对谢兰庭, 真没什么好话可说。
谢疏霖知道, 自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
父亲为了向陛下表示投诚, 将那些曾经与他们联盟的贵族都卖掉了,导致现在出去,在世家之中就是落得骂名一片。
可他们全家,还要感恩戴德的多谢大都督,肯给他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谢疏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看也不敢看兰庭一眼,半点精气神都没有。
连氏面对兰庭, 多少有些尴尬,兰庭比她自在的多:“章氏呢?”
连氏像是被抽了一下,眼眸掠过一丝晦色:“她死了。”
“这样啊!”听到章氏的死讯,兰庭说不出什么感觉,正在略微惊愕之际,身旁的谢明茵侧首,与她附耳低声道:“是谢疏安杀的。”
“为母报仇,很有血气嘛。”兰庭语气很寻常,并不太惊讶。
为母报仇?连氏霍然眼眸微怔,蜷起手臂打了个寒战。
说到底,蓼姨娘之死,她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倘若,他要对她动手呢,觉得是她害死了秋荷怎么办?
她从不知道,做奴婢的,居然敢生出这么忤逆的心思。
经此一念,兼之赶上了章氏的头七,连氏陡然觉得身边阴风阵阵,汗毛耸立。
真的出了事,这几个儿女,有谁能够护着她的。
谢兰庭和谢明茵都在怨她从前偏心,而谢疏霖呢,他自小信服谢疏安。
在得知谢疏安竟然敢亲手杀人后,他也不以为然地说,大哥血气方刚,却忘了蓼姨娘的死,若真的迁怒,自然也少不了她这个母亲。
连氏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也怪她不察,竟然不曾防备这个看似乖巧的庶长子,真将他当成老实厚道的孩子,被骗了这么多年。
可怜霖儿是个纯粹的心性,怕是哪天被他害惨了,还要帮着人喊冤呢。
只怕谢疏安会害了霖儿,连氏担忧着,连谢如意被仆妇推出来,向她投来希冀的目光也没注意到。
母亲已经放弃她了。
谢如意的眼睛迅速灰暗下去,如同失去了仅有的光芒。
“疏安见过祖母,父亲母亲。”谢疏安做足了大公子的架势,即使已经沾过人命,对连氏仍是一如既往的态度。
谢疏安若有所觉,转头瞥见笑得高深莫测的谢兰庭,不由得略微出神,眼中焕然,仿佛谁也遮不住少女的光彩明耀。
谢如意咬了咬唇,决定了最后一搏。
她陡然挣脱了丫鬟,提着裙角冲进了正堂里,扑通跪在谢老夫人面前,哭得涕泗横流:“祖母,母亲,求您救救我,我不要想走,我舍不得您,我不要走我知错了的。”
“哎唷,你这丫头,怎么跑着来了。”
谢老夫人被吓了一跳,在兰庭面前,多少有点妆模作样,现在两个女孩,这一对比,愈发的觉得是谢如意合心意。
“祖母祖母,您帮帮孙女吧,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孙女从小没离开过您,孙女好害怕!”谢如意为了留下来,跪在谢老夫人脚边拼命地磕头,卑微又可怜,白皙的额头都变青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祖母了。
谢老夫人瞄了一眼兰庭,自己儿子爵位都没了,哪敢擅自做主,只推着谢如意,口中絮絮叨叨地说:“如意,你好好的,祖母会念着你的……”
谢如意透过泪目望着他们,连氏也对她视而不见,谢桓亲手去划掉了她的名字,再听到这些敷衍之词。
她的心骤然冷了,猛地抬起眼,双颊红涨,甩开谢老夫人的手。
谢老夫人愕然不已,支着双手不解的看着谢如意:“你这是做什么?”
“假惺惺的,装给谁看呢!”谢如意呵然冷笑,烦透了,嘴上说舍不得她,也没见她帮忙求情留住她,现在还拉着她做戏给谁瞧。
“你这丫头,祖母是心疼你啊!”谢老夫人睁大眼,手中空空的,不知该是怒,还是继续演下去。
“有完没啊,”谢如意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一双如水眼眸,却不再楚楚可怜,而是满目冷漠讥诮:“您真喜欢我吗,还不是拿我当成一只小猫小狗,在您心里,唯一在乎的,只有一个谢疏霖。”
“如意!”谢疏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谢如意这样不客气的,唤自己的名字。
谢如意不理他,她快疯了:“谢兰庭来得晚,谢明茵她们总是眼前长大的,呵,也没见您这么亲热。”
她才不在乎什么祖孙之情,这老夫人虚伪又自私,还把自己当成天下最和善的祖母,也是好笑。
谢老夫人见到谢如意如此疯癫,捶着胸口痛心疾首:“如意,你怎么成了这样啊?”
众孙女里,谢老夫人独独喜爱谢如意,连氏对谢老夫人不断横怒过来的眼神,视而不见。
现在,谢如意对这里的人,都没有了眷恋。
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真实的,不再需要伪装谄媚。
“我怎么会这样,祖母何须多问这一句,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谢如意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这一步,也无意与他们多纠缠,不妨痛快淋漓吐露一番。
谢老夫人自觉没有对不起谁,她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一个个子孙不孝,她痛心疾首,一股脑道:“你扪心自问,我们若不是真心待你好,你何德何能,享受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你自己看看谢兰庭,难道不知道?”
也许谢老夫人的眼泪是真的。
但她不舍得的,不是孙女,而是一个会撒娇的开心果,就像连氏只喜欢一个菟丝花的女儿一样。
就像谢明茵对她的猫。
都只是个玩意儿罢了。
谢如意内心自暴自弃的想,反正也露出了真面目,不如说下去:“您已经说了,为了他们舍弃我,您若是真的疼爱我,又怎么会把我弃之不顾,我过的有多辛苦,你们知道吗。”
分明她也没有错,凭什么一切后果,都要她来承担。
她不能舒服,谁也别想痛快。
谢老夫人被她气得脸色发青,在晚辈面前下不来台面。
“如意,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祖母说话。”连氏听她出言不逊,倒是分出了一点心思给谢如意。
“我、我说了什么,”谢如意抬起螓首,一字一顿道:“我说,我说都怪你,谁让你不要我了!”
连氏的脸从红转白,又青白不定:“如意,娘没有不要你,那都是她……”她下意识抬手指向谢兰庭,众人见此呼吸微窒。
“她什么?”谢如意荒唐的平静下来,她只看着连氏一人:“母亲,您说啊!”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母亲到现在仍然肯承认她一句,她就是死也不会怨恨她,哪怕现在被按在谢兰庭面前跪下,她也可以。
只要一句,仅仅一句,她就赢了谢兰庭。
连氏唇齿颤抖了半晌,就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谢如意呵呵冷笑,横声道:“就是你的错,就是你把我教成这个样子,你只会告诉我,要取悦父亲,要依附兄长,我才会在她面前,如此不懈一击。
你自己是个软弱妇人,也要我这样,我只能学这些讨厌又没用的东西,来讨你们的欢心。
不讨人喜欢,就要变得像谢明茵一样,做亲娘的都可以视而不见,你也配做母亲吗,不、你只配做谢疏霖的娘,那个纨绔子弟的母亲!”
“不是、不是娘的错。”连氏摇着头哀哀的哭,眼泪流不尽的样子,女儿们都不肯谅解她,她搞不懂怎么回事。
大肆抨击一番后,谢如意长舒一口气。
“还有你,”她转过头来,甚至敢在谢兰庭面前大放厥词:“你以为我离开了,你就会好过了吗,我的一切你就可以夺走了吗,即使赶走了我,你也不会得到更多。”
其实,父亲母亲对她与谢兰庭,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他们的眼中,除了可以继承家业,光耀门楣的嫡子,其他的儿女,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
以前是她,来维持假惺惺的的场面,谢兰庭以为,她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他们能这样对我,也会这样对你,日后你才会认识到,什么叫冷心薄幸的人。”
“噢,是吗?”兰庭好整以暇,双手抱臂眨眼微笑,歪了歪头,吐出三个字:“赵、如、意。”
“你得意了吧你得意了吧你得意死了吧!”谢如意捂住脑袋,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被她逼得发疯。
天上的日头渐高,晒得人有点不舒服,谢如意还这么大喊大叫的,兰庭皱了皱眉头,语气平淡如水:
“没什么好得意的,你本就不足为惧。”
曾经的谢大小姐,如今的赵如意浑身一震,她霍地扬起脑袋,鼻翼急促地张弛着,却从对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筑造的所有屏障,在谢兰庭面前,命中注定的溃不成军。
在谢兰庭回来后,她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
对方一身褴褛,站在她面前,高傲的说:“谢如意,我们交换吧。”
我们,交换吧!
这句话如同恶鬼的咒怨,萦绕在耳边。
她看见,自己真的和谢兰庭交换了,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姊妹,她的未婚夫婿,她的锦衣华服,她的闺名美誉,都成了谢兰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