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姐姐,不急这两日,您慢慢收拾,几时走支会我一声,过后我再差人修缮店面”
新店不对口,许多地方要改,加之锅碗瓢盆、案几条椅、引流老客户,着急些新店也得年后开张,所以林云芝不是在说客套话,她是真不着急,新店要同大酒楼比肩,后厨就不能像如今一样寒酸,样样菜品都由老板亲自掌勺?
招募厨师是项细活,选不好人培训完跑路喽怎么办?吃力不讨好的事,林云芝不耻于做,好在是古代,方法可就多了,比如卖身契!封建等级制虽无人权,但大环境如此,林云芝能谋两分轻松,不是坏事。
找人这事,靠自己当然不行,她差朱韫帮忙:“我不求人天赋异癝,只求好掌控,奴籍最为妥当,退而求其次,肯定下长久契约亦可”
“这并非难事,我明个寻县里牙公问问,百十来口,总能找出一二满意的”他没缘由,点头办事。
“不出意外,水云居赶在年后能同师傅新店前后开业,您莫要厚此薄彼,便是对徒弟最好的回报”
林云芝笑骂他鬼精,送了一瓮蜜渍梅花:“一大簸箕,才得三罐,回去煮茶烹酒都好,招客亦不失体面,且省着些吃,时令吃食,一年方能得此一回,此后只能待来年。”
陶瓮两耳肚圆,朱韫收捧在手心,以梅茶做赠礼,他这师傅虽为乡妇,风雅韵味却不失文人:“如此,徒弟讨饶了。”
朱韫办事走心,两日后就传来消息,说是牙公处有她中意的,那人面相有些不济,要或不要需得她亲自掌眼,林云芝遂从马车赶去县城。
车夫熟撵,轻车熟路穿过人声鼎沸的主道,过河畔小路在一出巷尾停车,顺着拐过两条岔道,绕进一扇桃木门,推将进去,见朱韫并一花甲老人在旁候着,瞧见她来,几步到跟前。
“见人吧”林云芝没空打话架子,脸一板,头回买人做起来竟像是常客。
牙公愣了愣回神,昏花老眼笑成两把弯月,以为是大主顾忙道:“小娘子里头请,小老儿这便带您见见货”
屋内不大,里头陈设简陋,床榻屏风一概没有,一层窗牖纸糊着--家徒四壁正好衬这四下,林云芝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黑幕布上,其高可人,四方端正,能瞧得出来是囚笼.
牙公绕过他们,一把掀开露出里头风光--林云芝不禁往后挪了挪,无他,先头有黑布盖着不易察觉,如今掀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味,险些将她熏晕过去。
定眼一看,毛绒绒几个脑袋--披头散发趴着铁栏杆往外看,或明或暗,透过那一双双眼睛。
林云芝瞧出里头的渴望,他们手上扣着镣铐,几近衣不遮体,满头青丝乱成一团,几个长相恶煞的,暴—露在外的肌肤隐隐能见深青色烙印--那是晋朝罪奴的标志,终身洗不掉的耻辱。
“你传话里的是哪个?”林云芝朝朱韫询问,这家牙公本事不小,连囚奴也弄得来,偏偏这群人膀大腰圆,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孔武有力
面相不见俊俏,似像塞北蛮夷之地,长得粗狂旷野,四肢修长,当下晋朝有流言,此容貌者最得声色犬马酒巷红楼里妇人们的喜欢
--不光图身子暖,下头亦是有了不得功夫。
林云芝皱了皱眉,她是来寻厨子的,不是来找姘头,牙公见小娘子貌美,一双黛眉不喜,明白其拘谨道:“朱公子中意的是他”引着人看,林云芝瞥见时眉头一跳,叫那人形貌所惊。
晋朝游牧铁骑皇权,民风崇武,肩宽腰窄,少有见如此枯瘦如柴,两条膀子压在身下,好似两条芦花杆,不肖大力便能折断,这颠得起勺?
“小娘子有所不知,他名唤阿斗,莫看他病恹恹的,实则有把子力气藏在骨子里,原先是官老爷家的掌厨,那官老爷得罪上头,一府子奴仆卖得干净,我是费好大把力气才抢到手的,先头掂量价钱,有露过两手”
林云芝矮下身子问:“都会什么?”
那人没反应过来,好半晌牙公提醒“看重你的主子来喽,还不开睁眼”,他才缓缓回神,唇瓣翕动,声音似含了沙:“你要买我?”
林云芝摇头:“没谱,看你值不值得!说说吧”
他眼中忽地有了光,满脸泥垢也遮掩不住道:“学过三年湘府菜,威风时手底下帮工能有十来出头,大宴办过几道,十碟六盅都会!”
他还要继续往掏底,林云芝却让他嘘声,而后对牙公道:“便就他了,牙公开个价”
“小娘子是朱公子介绍来的,自然不敢叫您吃亏,实在是阿斗进价委实比旁人要高,因而......小老儿打脸,六两银子,不好再低喽,单单养他这些日子,耗费银两就不少。”
林云芝似笑非笑地盯着牙公,指了指阿斗的手臂:“一日可有一顿?我之所以能瞧得上,实在是他对我脾性,可牙公若是以为我人傻好欺负,那这买卖就没必要谈下去,不说他如此瘦弱,身上多少有病痛,往后药物补物全要我一人出力,说句不中听的,人我还没使贯,先翘辫子升天,到时候我找谁讨公道?”
牙公忙呸了两声,直拍自己的嘴:“小娘子不敢胡说,唉,我如何都不敢再报,不若小娘子报个价,小老儿看看可行”
林云芝比了个数:“三两,好赖我自个负责,如何?”
牙公眼神来回睃摆,这人自来时便日渐消瘦,若是再留真保不准要砸在手里,有冤大头肯接手,虽说吃亏但咬咬牙还是能过去的:“成交,委实是看在朱公子面上,否则决计不能出这个价,望小娘子到外头莫说是从小老儿此处拿人,丢不起这脸啊”
“放心,我嘴严,得了便宜不会再卖回乖”林云芝道:“先收拾干净再回去”免得李氏瞧见以为她招个乞索儿回家
双方交纳过身契,林云芝便将人带走,交由朱韫领去打理,那一头糟发是要不得的,身上污泥衣物,等朱韫再领着他回来,林云芝咂摸下巴道:“不错,瘦是瘦,往后还是能养回来的”
阿斗五官是浓重的外境容貌,络腮胡、蓝眼睛,鼻梁高挺,发色也非乌黑、偏带着卷翘焦黄,阿斗太瘦,面皮搭在脸上--不妨碍看出他以前的俊朗,见着自己新主子,阿斗没拘礼,他看着人道:“为何买我?”
林云芝打着太极:“往后会知道的,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只能听我的”
新主子却绷着张脸,阿斗想了想,什么都没说,点头应道:“嗯”
对新鲜出炉的小跟班,林云芝还是颇为宽容的,银子使得不心疼,反正以后他都能给自己赚回来,她这主人大房,跟班自然会更卖力,这住宿又是难处。
她同李氏在店里住着,两个妇人在,阿斗一介大男人总归要碍些名声,林云芝就近寻了个空人家,倒也安排明白。
林云芝挑了盏蜜渍梅花烹茶,壶内水沸,没来得及添梅花,就听见外头有个十七八模样的小厮,手里一面铜锣敲得咚咚响,沿街边跑边喊:“青天老爷开榜喽!”
她腾地站起身,喊上阿斗追了出去。
第31章 好大一条乌龙
“可瞧真切了,当真没有?”黄氏自地里赶回来,额角生汗未褪,盘问再三依旧得个不字,眼前止不住昏聩发暗
林云芝手快扶人坐好,黄氏嚎着嗓子,面色发苦却一味撑着交代:“这事先别捅去老四耳朵里,恐他心底生出疙瘩,缓缓同他讲,好叫他能想开些”
“娘,如何能瞒得住,家兴昨个才回书塾,西街巷子离张榜处近,用不上我们多嘴,他自走去瞧,谁又拦得住”
到时见榜上无名,任她们一叶障目,只怕会适得其反,见了反效。
“会不会是誊录时,错花眼漏了咱家兴的名?”黄氏心存侥幸
“倒有此中可能”林云芝叫她问住,又没法子否认,县官体恤各乡镇来去途中颠簸、消息不通,命录事誊写各乡镇考生评绩,分发张榜。
不比县衙府外总榜,一审再审,没有纰漏,严密上确是欠奉,虽说不大可能,但说不准那日灯暗,闹出乌龙亦未可知,怪她前后脚不对付,若是能多留些时辰,如今也能给黄氏答复。
“娘要进城看看?”陶絮也盼着是录事誊抄出了错,小弟自幼发愤刻苦,得先生提字夸赞.
笔墨诗书自己一介妇人品不出好坏,却不妨求好的心思,屡遭打击,铁打的性子怕也该熬不住:“嫂子留在家中照应,万一家兴回来,家中无人,连个说安慰话的人都没有,我同娘走一趟。”
黄氏晓得姑娘身子骨这些日子硬朗,不惧颠簸挪动,没反驳:“此话在理,老大媳妇也莫在家中苦等,直去书塾把人接去馆子,老二媳妇与你,二人看顾会牢靠些,旁的闲话不用我交代,你自己掂量着拿主意”
这得有多不放心?陶家兴逢书中大变,亦能挺过去,院试再难还能成恶虎吓退他不成?黄氏为母则忧,乱了分寸。
林云芝不好拆台:“娘只管放心,家兴我会多留意,不会有差池,您二人趁早,莫待日落昏暗,不好赶路。”
陶家女眷这头人仰马翻,臆想种种囧境,当事人态度却出奇平静,素容沉着,研墨执笔在生宣上书意。
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可见临贴者工笔刻苦,细看能觉笔锋不似往日稳当,悬于纸上久久未落,一滴凝墨不堪重负,自悬空落下,渗透一贫如洗的平静。
有些暗潮汹涌能藏在心底,粉饰太平,但它翻搅过的浪花,如蔓延的藤蔓,无休无止,在属于心原的田野里疯长,直至将理智吞噬殆尽。
及第落榜前,他真的做不到心如止水。宣泄总得有口子,陶家兴不能任由自己自甘堕落,陈书是他排解的法子,所有不如意聚在笔下,随着纸面破碎,如风过林梢,来时汹涌去时平淡。
但不妨有些不成体统,哪壶不开提哪壶。钟习远滚圆的身子挤开门,掐着腰气都没喘匀,不待梁正与他挤眉弄眼,这一嘴话好似燎泡,不吐不快:“家兴兄,许翀那混账玩意儿居然中了。”
他及至案几,给自己斟了两大杯茶水灌下,喉间翻上寒气才罢休,往凳上一坐:“我便纳闷,他整日招猫遛狗,心思惯野,如何能入学政法眼?莫不是他爹捐出来的秀才?”
梁正一扶脑袋,狠狠照着他后脑勺便是一记耳刮子:“学政大人你也敢胡乱编纂,原以为你满身横肉旁人无法企及,且不知胸口三寸里竟藏着豹子胆,仔细许翀听去,往上头递了信,瞧县太爷不拿你的罪”
钟习远疼得直吸气,呲牙咧嘴道:“他有本事就去,老子敌不过戍边的铁骑军,还怵许翀那三两重的耗子?再说我不过是打抱不平,便是皇帝也管不着平头百姓屋里头嚼什么舌根,光他一句话一封信,就能定我钟习远罪?”
梁正心想哪里是定不定罪,钟习远这头蠢出天的王八,先头交代他的话半点都没记得,他也是喝了迷魂汤敢信钟习远靠得住。
他偷拿眼缝去瞥陶家兴,有个脑子都知道许翀同人不睦,如今许翀中榜,当着他的面提起,谁心底不起疙瘩,如此浅显的道理,偏偏钟习远猜不到,苦他琢破脑门子想把势头掰回来。
陶家兴温声道:“许翀品行虽差,肚中确有文墨,学政中意又有什么好妒,只管说出去叫外人笑话,以为我们肚量小,及第为次,莫要失了名声,得不偿失,不济明年再考又如何?难不成数落的眼光见得还少?”
此话是真的,比起钟习远的混日子,陶家兴从学业及至品性无一不精,如此屡次不第,在书塾中堪称对刻苦之人最大的打击。
无他,瞧瞧人陶家兴,那样拔众依旧落得跟他们一样,刻哪门子苦,不如回去舒舒服服继承家业,反正他们又非走科举不可。
一屋子人没了声响,钟习远心再大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梁正一张脸快挤兑成偏瘫,两句囫囵话憋在嘴边:“家兴兄,我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我这人,管不住嘴,并无恶意,实在是许......”
后半句他自己个憋了憋咽回去,人后嚼舌根是大忌得改。
“岳亭师兄可在?”门外有个面貌相近的同窗,掀了门帘,探进半边身子,圆溜溜往屋里头望,陶家兴搁下竹毫上前问先生何事
传话的同窗并不晓得内情,只道:“师兄去后先生自会告知”
陶家兴顿了顿,扶额理袍后跟着同去,钟习远这厢心头大动,思绪如野马脱缰:“先生不会是要把家兴兄逐出学堂吧,毕竟他这杆打击旗委实太扎眼了”便是结识陶家兴,他混吃等死都更加理所应当。
“快闭上你的臭嘴”梁正恨不能离这货百十丈远:“真想知晓,跟上去看看”
先生书塾在东南侧,建得雅趣,院中央有座知春亭,四下空地栽种牡丹芍药,间或伴有寓意深远的桃李,春寒天冷,依稀从老叶枯桠中,窥见繁春后的茂盛,知春之意由此而来。
陶家兴到时并未发声,庭中央摆有一面茶具,紫砂壶中正烹煮着热茶,细碎的茶叶在滚汤中舒展青翠,一老叟心眼满是倾注,旁人瞧着不愿去打搅,连着那引路的同窗,皆无一言。
老叟非他人,正是书塾先生柳权,字怀仲。
“来喽,就坐下吧”他烹茶手法自有一门工夫,斟了两杯,陶家兴落座,就见一扁圆茶具被推到跟前,柳权虚抬了手道:“尝尝”
茶汤浓烈,陶家兴不具品茶的能耐,尝不出好坏,柳权问他如何时,他不愿扯谎,只说:“味浓,汤香,至于是否为好茶,此中玄机涉猎甚深,学生不察”
“你倒是机灵”柳权笑道:“你若同我高谈阔论,我倒会觉你刻意,毕竟没阅过各中滋味,全凭纸上谈兵,只会让人觉着虚浮,陈词繁句又显作势,如此回答,甚好!”他伸手拍了拍肩,陶家兴纵然心有七窍,但如何都猜不出先生何意。
“可知我为何换你来?”柳权没由着学生多猜
陶家兴如实作答:“学生不知”
柳权道:“春闱放榜,有两种人不在其上,一为案卷不明所述,是下下等,此为学政一眼所弃无望者,自然无缘春闱放榜;但盛极而衰,有不入目者相较之,出类拔萃的亦然”
陶家兴听至此处呼吸猛地一滞,心底有股冲动破土发芽。
“猜到了?”柳权欣慰看着当初的幼童,眼中盛极而炙的傲然矜持直至如今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不第虽艰难,到底是叫他成长了
“报喜之人想来已然登门,你且回去吧,州府生员少不得有你一席之地,往后造化,全在自己,该教的以往或多或少言传身教于你,你我师生缘分,如今也该走到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