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察觉到少女这依赖和信任。
这久违的依赖与信任却出自于“李寒宵”这个身份。
常清静无暇再多想,也不愿再多想,动了动手指,抿着唇默不吭声地将她搂得更紧了点儿。
这几个红衣小鬼甫一落地,便飞也般地窜入了浓雾中,不止往何处去了。
桃桃察觉到,李寒宵突然收紧了扶着她的腰身,带着她就冲了出去,断然厉喝道:
“追。”
森森阴风如刀直割面颊,桃桃被常清静带着,踉踉跄跄地追着那几个红衣小鬼,奔波在夜色中。
跑出了西洲馆,跑过了街头巷尾,最终却在一处宅邸前停下了脚步。
那几个红衣小鬼,一扭身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这……这是……”桃桃刚刚站稳,就不由愣在了原地。
“你认得?”常清静侧目。
“这是,”桃桃盯着这夜色中宅邸的轮廓,忍不住失声惊叫,“这是谢道友的住处。”
常清静移开了视线, “这里怨气很重。”
少年阖上了眼,袖口一柄黑鞘的小剑蓦然从掌心射出。
剑光直摩云霄,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面前的大门轰然裂开,四分五裂。
常清静抬脚:“走罢。”
桃桃:……
她那一句“要不我们回去找谢道友拿钥匙”这句话,立刻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眼看着李寒宵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中,桃桃立刻快步跟上。
他们二人逐剑光而行,穿梭在廊庑下。那剑光在宁桃头顶盘旋了两三圈后,忽而又作流星坠地,拖着明耀的星轨钻入了泥土之中。
和阆邱剑派的穷卖艺的不同,凤陵仙家财大气粗,作为凤陵仙家的小少爷,谢溅雪小金库自然也是十分丰厚。
这宅邸修筑得风雅,花木扶疏,飞梁跨阁,苍松偃蹇。地面俱都用平整的石砖块块铺成,石砖上雕有牡丹等各色纹路。
宁桃眼睁睁地看着,就在剑光钻入地面中不久——
突然!地面铺设得砖瓦寸寸崩裂!!无数道剑光负土而出!砖石乱飞,剑风横射,噼里啪啦地便砸在人身上。
没等桃桃作何反应,身旁的少年就已经更快一步,袍袖一扬,将她挡在了身下。
李寒宵那瘦长苍白的手横在她额头前,护着她脑袋。那些砖块便纷纷扬扬砸在了他手上,少年那一双修如梅骨的手很快便见了红,鲜血顺着青筋突起的手背留下。
宁桃看在眼里,觉得喉口好像被堵住了,忙轻轻从李寒宵怀中脱出,从腰侧拔出了刀。刀气一震,在这些碎石逼近之时,赫赫的刀气便将这些碎石震作了齑粉。
老实说,她根本不用李寒宵的保护,这些砖块她自己就能解决。
这些砖块被剑光一块块撬开后不久,剑光止息,终于露出了砖面下的东西。
桃桃手里的刀差点儿没握住,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这是!!
桃桃睁大了眼,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脏立即飚上了二百码的高速!!
此时明月挣脱浓雾而出,挂在树梢,幽景如画。
银辉泼洒。
清楚地照见这砖面下面竟然全都是死尸。
这些尸体死亡时间各不相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刚腐烂不久,有些已经呈白骨化。远远望去,白骨累累,尸横遍野,竟然一眼看不到尽头。
身边的李寒宵少年明显也被震住了,露出了极为震动的神色,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谁能想到追逐着怨气而来,竟然追到了竹马兄的宅邸,又在竹马兄宅邸发掘了这么多尸体。
下意识地,也算人之常情的,桃桃立刻就联想到了谢溅雪身上。
是谢溅雪干的吗?可是……谢溅雪他病弱体虚,温温柔柔的看上去没有什么脾气,或许正因为病弱,反倒格外热爱生命。虽然相处得时间不长,但桃桃好几次都看到了谢溅雪他救治受伤的小动物。
如果真是谢溅雪干的。宁桃动了动唇,一时语塞。这得多变态才能看出这种事儿啊。
宁桃:“要……要通知谢道友吗?”
身旁的李寒宵终于开了口,嗓音听上去还是没有多少显著的波动:“走罢,我们将他这宅邸弄成这样,想必瞒也瞒不下去。”
这一路上,桃桃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回到了西洲馆,听完李寒宵说明事情经过。谢溅雪也怔在了当场,露出了个“当场懵逼”的表情。
“尸……体?!你说谢道友家中地下全是尸体?!” 孟狄失声惊叫。
由李寒宵说明情况,宁桃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谢溅雪的神情变化。
青年的神情先是懵逼,继而有些慌乱,最后归于了凝重,皱着眉站起身,“我去看看。”
单看神情变化,好像也没多大问题。倒是一个很正常的“家里发生命案”的房东表现。
桃桃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却还是没有放下戒心。毕竟一般变态杀人犯精神素质都十分强大。她与谢溅雪,或者是,她单方面对谢溅雪,其实并没有多少感情。这一切可能归咎于苏甜甜,谢溅雪毕竟是苏甜甜的竹马。
宁桃她不笨,能明显地察觉出来谢溅雪对她好像有淡淡的好感。
但重生之前那些事横亘在其中,又有苏甜甜竹马这一层身份,不论如何,她都不会对谢溅雪生出多少感情来。
孟狄是跟着他们一道儿回到发掘现场的,一看这满地死尸,孟狄胃里几经翻涌,最后“哇”地一声,扶着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在月色照耀下,这些死尸的数量几乎铺满了整个足球场。
看到孟狄这反应,桃桃顿时觉得,她刚刚的反应好像也没什么可丢人的了。
大概。
宁桃露出个沉痛的又同情的表情,诚恳地询问道:“孟大哥,你不要紧吧?”
“我……我……”孟狄刚抬起头,还没说完两个字又低下头,继续吐,“呕……”
谢溅雪面色惨白,看上去也是欲吐不吐的模样:“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常清静淡淡道:“谢道友你在此地居住了这么长时日,便没察觉出异样来?”
谢溅雪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个苦笑:“并没有,我也不是什么神仙,若知道这下面埋了这么多具尸体,早就搬得远远了的了。”
“可是,这不科学啊。”桃桃蹲在地上,忍着恶心仔细端详了面前这些尸山,伸出手指道,“你看这几具尸体明显刚腐烂不久,总该有气味的。”
谢溅雪笑意更加苦涩:“或许是用了什么能掩盖气味的术法也未可知。”
“总而言之,”宁桃看着这“满坑满谷”的尸体,皱眉道,“先查清楚这些尸体的身份吧。”
没想到只是为了调查一个失踪的黄星阑,却牵扯出这么多命案。由谢溅雪暂且落下一道结界,将宅邸封印,在回书院的路上,桃桃头都大了。
谢溅雪今天是不能住在那儿了,也跟着他们回到了书院借住。宁桃和李寒宵同属于下馆,住得地方近,也同路。
少年沉默寡言,走在李寒宵身侧,宁桃也觉得不自在。尤其是一想到今天的剑光、道家术法、降真香气……这些线头牵在一起,总把李寒宵往另一个人身上引,越想,桃桃就觉得越头疼。
安安静静地一块儿走了半截路,动了动唇,桃桃犹豫地开了口:“李同学,今天、今天的事多谢你。”
常清静停顿了一瞬:“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然后又是一路无话,终于走到了斋舍前。
常清静停下了脚步,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什么话题。
他与她之间的话题,非但比不上孟狄,甚至连谢溅雪也比不上。
谢溅雪是凤陵仙家的弟子,谢迢之有野心,今天这些尸身,与谢溅雪定脱不了干系。这些话他却没有立场说出口。
宁桃她见到谢溅雪时是恨高兴的,笑起来时,眼里好像落了温暖的金色弧光。在发掘出这些尸身后,她愿意无理由的相信他。
他能用什么资格来说这话?常清静无言,用这相处还未满一个月的局外人的身份?亦或者是“常清静”这个连他自己都已经厌恶的身份?
饶是心里思绪百转千回,动了动唇,最终只有一句有些疏淡清冷的:“时间不早了,桃桃你早点安歇。”
“嗯。”
“对了。”桃桃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最终还是犹豫地问出了口。
“李同学,你熏香吗?”
……
“李同学,你熏香吗?”
将整个人都没入了浴桶中,常清净蹙眉抬起手臂,细细闻了闻,这香气……很明显吗?
这一句话仿佛一句警钟,提醒了他。
他今日暴露得已经足够多了。
……
“是。”回廊下,孱弱文秀的少年缓缓颔首,“我熏香,熏降真香。师父曾说这香有祛除邪祟的功效,我自小病弱,也习惯了熏这香。”
……
如果暴露了会怎么样。
水滴顺着眼睫根根滑落,濡湿了乌黑的长发。
她是他少年时最对不住的人,是亲手剜了她的心的人。即便他能借着这李寒宵的身份,也只能借用一时,而非一世。难道他要一世都披着李寒宵这身份吗?
早晚她会知道真相,到那时起,他更没有了再见她的理由。
微潮的空气这降真香的气息淡淡氤氲在浴桶中。
在这封闭的空间内,让常清静也感到一瞬的恶心和反胃。
思及,常清静解除了护体的气劲,又拿起了一旁的丝瓜刷,沉默地将从胳膊开始刷起,将全身上下刷了个遍,用力到骨节泛白,肌肉绷紧,手背和小臂青筋突显,似乎不把全身上下刷脱一层皮决不罢休。
不论如何,都绝不能让宁桃她察觉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好像是淡了一些。
又抬起小臂细细地闻了闻。常清静眉头皱得更紧,还不够,还要继续刷。
刷到几乎见了血,猩红的血丝如玉絮般凝结在这肌肤之下。
依然还不够。
不够不够。
还是有降真香的味道。
不够!!
常清静被这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折腾到眼尾猩红,太阳穴突突直跳。
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
从来没有哪一次,他这么厌恶“常清静”这个身份,只想以“李寒宵”这个名字生活。
好像这样就能掩盖曾经对宁桃做的那些事,好像这样,就又能粉饰太平。
不够,不够,必须得洗干净这味道。
肌肤终于不堪这折腾,丝瓜刷下漫出了淡淡的血色,落入水中,很快又融于了水。
直到血腥味终于掩盖了空气中这降真香的气息,常清静这才丢了丝瓜刷,从水中站起。
斋舍中空无一人。来之前他同斋夫交代,不希望有人打扰,希望能一人静养,故而这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常清静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铜镜。
他心里很乱,手指微微一动,又摸上了嘴唇,唇瓣上好像还残留着余温。
忽而又想到了今天,想到了少女红着脸龟缩在他衣襟前,想到了白玉广场的石凳。
铜镜中那面色苍白孱弱的少年,渐渐也有了变化。少年身量如同抽条般节节攀高,最终化成了个霜目剑眉的男人,男人白发垂落,猫眼半敛。
这些变化,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少年,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小青椒”。
这几十年里,他为斩妖除魔走过无数地方,于男女情事懂得更多,一颗心却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惊,然而在此刻,蓬勃的欲望于此时生根发芽。
男人缓缓抽下了腰带,褪去了身上的葛布道袍,露出修长结实的肉身来。肌肉流畅结实,刀枪剑戟,道道伤痕遍布,新长出的嫩肉翻张,格外丑陋和可怖,像是被针线寸寸缝起的木偶。
静静地看了半晌,常清净这才拢起了衣衫回到床前闭目躺下。
这等可怖的肉体,就连他自己也不愿多看一眼。
梦里烛火幽微。
这是剑冢的松馆,馆外风雪大作,松雪簌簌。他俯下身去亲吻她,白发垂落在脸侧、胸膛、锁骨前。
她太小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比她高出许多,他双臂微微一揽,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禁锢在他胸膛前。
她好像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努力想要推开他,圆圆的脸蛋红得几乎快滴血,她哭着喊他:“小青椒。”
他却固执地俯下身去亲她,如霜白发微微晃动。他修长的双腿压住了她的双膝,将她的手腕拔高,拉到头顶,摁在了枕头上,紧紧攥住。
每一次亲吻,心脏血肉好像开出了花。花枝蔓延而上,一寸一寸,在血肉,在骨缝,在经络间,开出了花。
常清净睁开眼,猫眼死死地盯紧了虚空中并不存在的一点。
斋舍中,冷清得只有他一人。
花枝旋即又收紧,藤蔓上的尖刺好像深深地刺入了血肉,勒得他呼吸愈发急促,每一次呼吸好像都是鲜血淋漓。
白发铺散在枕头上,苍白的大腿几乎有些难耐地支起。
桃桃。
桃桃。
心魔好像在耳畔叫嚣。
她是他曾经在万妖窟救下的。
他是她初到这个异世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们的青春期,是一路相伴相护跌跌撞撞走过的。
他们熟悉彼此。
她是他的桃桃。
不是谢溅雪,不是孟狄,不是宋居扬,不是任何人。
是独属于他的桃桃。
第100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四十五)
“这便是近年来的案卷了。”面前这洞庭县的主簿怀抱着高高的一叠案卷, 满头大汗,亦步亦趋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