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口这股子添堵的气便憋了一路。
待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柳长宁带着他停在隔壁巷口右侧的云来客栈门前
裴元邵目露诧异。
“你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倘若此刻回村,即使雇了牛车,也必会来回颠簸。是以今日便留在镇上,你看如何?”
柳长宁侧头,虽是商量的口吻,可脚下的步子并未停,说话间便已搀扶着他跨入客栈。
小二姐此时正拿着个汗巾擦汗、,见有客人进来,忙迎上前。
“客官,可要住店?”
柳长宁点点头:“两间上房!”
小二姐狐疑的打量了她一眼,门口的女子粗布麻衫,庄户人家打扮。看起来并不似贵客,可张口便是两间上房,口气倒是不小。
她拿着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脸儿的笑:“您看,不凑巧,因了近些时日北戎来犯,镇子上最近多了不少住店的客官,如今小店只剩一间上房,您看要不要……”
柳长宁眉头微蹙,天气原就躁热,这会儿身上架着个病号。虽可惜保持距离,但总有肌肤相贴的地方,身上热汗岑岑,肩头甚至起了热疹。
她茶色眸中滑过一抹厌色,毫不犹豫的回道:“一间就一间。”
说完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碎银,递上前来。
小二姐眼底的笑意真切了不少,她热络的上前两步,接过银子,热切的笑道:“好嘞,客观您住天字三号房,在二楼最右,小的为您二位带路。”
柳长宁点头并不多语,搀扶着裴元绍,跟在小二身后,上了楼。
临到门口,吩咐小二姐送来吃食儿和热水,方关上木门。
第16章 脚趾
因了是上房,客栈内的环境尚好。
房内一应物品齐全,一展屏风相隔,细看屏风里侧竟放着一方半人高的澡桶。
圆顶红漆木床置放在靠墙里侧,长长的纱帐垂下,被褥叠的方方正正。
屋内正中,摆放一张八仙桌,桌上青瓷茶具,妥帖的放置其上。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柩处吹来,柳长宁隆起的细眉松开,身体感到一丝凉意,好受了不少。
她撩开额前汗湿的发丝,搀扶着身边之人,缓步走至床边。
原本打算好人做到底,将他安置于床侧。
却没想到一直一言未发的人,突然动了,一巴掌拍开她下移的手。
柳长宁一脸懵逼,抬眸看来。
便见他低头,黑眸复杂的盯着身前的木床,两片棱唇抿成一条直线,见她直视,恼羞成怒道:“登徒女,原以为你心善待我……没想到你将我带至此处……孤女寡男,乘虚而入。”
柳长宁方才松下的眉目复又隆了起来,她烦躁的眯起了眼。
本打算日行一善,却低估了行善对象,难搞的程度。
她觑了眼他腹部的伤口,眸色渐深。
一个喜好攀附权贵的普通绿茶哥儿,竟然当街身受剑伤。
伤口鲜血不止,以他往日表现出来的轻佻,身受重伤之时,遇见刘旺财那等色女,最应该的表现是使劲浑身解数,诱得那胖女扶他去医治。
事实是,巷口之内,他眼中除了冰冷,全是厌恶。
便宜夫郎嫌贫爱富,瞧不上原主尚且还能理解,可为何会厌恶穿金戴银,一眼看来便是地主家小姐的刘旺财?
只有一种解释:他在装。之前表现的浪,荡或许全是伪装。
活了三世,倘若方才巷子内便宜夫郎的表现,结合这几日与他相处的细节,还没有发现端倪的话,柳长宁也便白活了这些年。
她五指并拢,十指勾缠着小指指尖,摩挲了会儿。
当初魏三拿来的那本女尊小说,她只粗略翻看了前三分之一。如今看来,小说的剧情,包括原主的记忆不能全信。便宜夫郎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倘若他只是一位普通的潘金莲式男子,休离便是。一开始她便是如此打算,哪里知道休不掉,反而似乎还将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想及此,柳长宁紧皱的眉头恨不能夹死苍蝇。
姑且不提此人谜一样的行踪,单凭此时这人阴晴不定,捉摸不透的脾气,也够她吃上一壶。
方才她是傻了才上前,要把这日行一善的计划用在他身上。
柳长宁是个活了三世的老怪物,第一世,被雷劫劈碎那日,渡劫问心之时,天道问她:“何为道。”
她答:“无情便是道。”
而后招来三九玄雷,劈成黑灰。
为了抵挡雷劫,她压制修为花了五百年时间准备,原以为那次会万无一失,却在问心之时,招来渡劫期老祖最惧怕的三九玄雷。
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因何会失败,因了一句“无情便是道”,生生招来天谴。
可笑她原本就修习的无情道,又有何错?
后来经历第二世,在现代凡人界,经历了人情冷暖世事休。凡间七情六欲,人心七窍,皆一一目睹,她便也恍然明白,自己当初飞灰湮灭的原因。大道三千,无情亦有情,杀人越货、冷血无情、草菅人命之人,如何能得道飞升?
人这辈子,嫉恶如仇并不是大恶,心存一丝善意,才能真善。
因了那日灵魂被劈,钻心蚀骨的疼痛,她在第二世醒悟过来后,给自己设定了两分做人的底线。
是以方才巷口之时,原本能甩袖离开,她依旧站了出来,不为旁的原因,只为无愧于心。
只可惜便宜夫郎,不领情也就罢,时刻将她纳入思想龌龊之辈。别说她对男子没有丝毫兴趣,即使有兴趣,也断不可能是他。
前几日他刻意引诱娇娇滴滴的声音,矫揉造作的模样,令人恶寒。
想及那日场景,柳长宁抖了抖身上突然冒出的鸡皮疙瘩。
再抬头时,脸上不耐之色尽显,她嗤笑道:“嗯?你这种配不上我。”
“你!!!”裴元绍五指微微蜷曲,手心的汗水湿热又黏腻。
他以为她将他带至此地,想要趁机意图不轨,哪里知道眼前之人不为所动,嘲讽的话尤为难听。眼中轻蔑真情流露,不似丝毫作假。
他原应是要谢天谢地,她对他没了那等子污秽的思想。
可是此刻心中的怒火汹涌而至,胸腔溢满说不清的苦涩。
她凭什么看不上他?
金凤朝长帝卿裴元绍,当年鲜衣怒马,素手撑下一整个朝堂。金陵城游街,但凡长帝卿的马车经过,街道上泰半的女子,俱是伸长脖子,只为看上他一眼。
即使后来他名声尽毁,女人在他面前也合不拢腿。
只有她!
那双茶色的眸子内,所有的神色淡而冷漠。
他此刻能从那双不含丝毫杂质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盛怒的模样。
裴元绍上前两步,伸手提起她的领子,他薄唇微张,厉眸扫来,恨道:“就凭你也敢瞧不起我?”
他胸口一起一伏,许是动作过大,牵扯住伤口,没了手掌压制的伤口处,汩汩鲜血,很快汇聚在脚下,一滩血水触目惊心。
柳长宁:……
她皱着眉,一言难尽,身前的男子未免太难搞,对他和颜悦色,骂她另有所图。冷漠嘲讽相待,又开始逼问,为什么瞧不起他。
我擦……就这种性格的男子,也不知凭何来的迷之自信,优越感不是一般的强。
柳长宁撇了撇嘴,低头便看见地上一滩新鲜的血液,
她眸光微闪,犹豫了一瞬,将他扣在自己领口的手掰开,侧头茶色的水眸定定的迎向他的视线。
脆声道:“不想让我瞧不上你,你得有令我觉得好的优点儿。而现在的你……在我眼里一无是处。”
她反手将他的手扣住,略使巧劲儿将他按坐在木床边。
眼珠一动,语气稍稍和缓,解释了一句:“客栈本就只剩一间上房,方才小二姐已说过原因。与你同住,并不是我本意。倘若你觉得受到了折辱,大可自行离开,我绝不会阻拦。”
裴元绍忽觉心头有些酸,耳边是此女又一次无情的驱赶。
他呆愣的捂住酸酸涩涩的胸口,抿唇甩掉心头的紊乱的心绪,挣扎着便要起身离开。
她说的不错,他得有令人喜欢的优点。如今的他,身负家国天下,机关算尽,杀伐果决,手染鲜血,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喜欢。
正经的哥儿,相妻教女,贤良淑德。
即使有那等强势的男子,能令自家妻主甘愿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也定是才德兼备,名声清白。
而他凭了这副容貌,筹谋了所有。
可却是臭名昭著,声名尽毁。
倘若他说他至今未曾被女子碰过一片衣角,这世上恐无一人相信。
他脏了。
裴元绍自嘲的笑笑,待回过神儿时,将面上徒然而生的悲秋伤月收敛的一干二净。
神色一震,菱唇微勾,便又是那妖而不魅,清高骄矜的长帝卿。
用力挣脱被压制的手臂,却反而被她反手牢牢的抵在床角。
头顶传来她的脆音,虽依旧平铺直叙,声线却大抵软了几分:“行了,算我认输。你素来聪明,既不愿去医馆,便乖乖呆着,否则伤口越裂越大,吃亏的可还是你自己。”
裴元绍眯着眼,受不了她的怜悯,别扭的别开头,冷声道:“你威胁我?”
柳长宁这下倒是不再搭理他,一把将他按倒在床上,抬起他笔直的双腿,快速的将他的缎鞋脱了下来。
待做完此事儿,回头便是他几乎瞪出来的眼珠,那模样活像她侵,犯了他一般。
至于吗?不就脱个鞋?
柳长宁撇嘴,刚准备说话,那人一掌便劈上前来。
她觑了眼他的伤口,暗骂一句好女不跟男斗。脚底抹油,飞快的冲出门。
她半截身子踏出门外,似乎又想到什么,顿下步子,冲着他嘱咐道:“我去医馆替你拿药,好生待着。”
裴元绍眼睛蹿着怒火,只可惜木门紧闭。
他慢半拍的盯着自己白皙如玉、圆润的脚趾。
耳垂的绯色掩藏于黑色的发丝间,心口扑通声如鼓点一般惹人烦躁。
眼底除了震怒,还藏着抹几不可查的窘态。
他还记得七岁那年,脚踝扭伤,夫后亲自为他擦拭御药。
永宁宫中
父后慈爱的哄道:“绍儿疼不疼?”
七岁小儿摇头,一脸严肃道:“不疼。母皇说了,儿臣生而为长,要坚强、隐忍,方能对得起皇家长帝卿的身份。”
父后后拿丝帕擦干了眼角的泪,别开视线,盯着他裸露在外的脚趾,半晌方道:“邵儿长大了,脚趾可不能随意让女子见了去。倘若有中意的女子,看了我邵儿的脚趾,便定要将她招来当妻主才是。”
七岁的小儿抿唇:“妻主?我才不要妻主,夫后放心,儿臣往后定不在任何女子身前露出脚趾。”
寝殿内传来父后阵阵笑声:“你啊,还小。”
第17章 旌寰
因了药铺离客栈不远,柳长宁买好金疮药返回客栈,仅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回来的时候,客栈门口多了一对车队。
为首是一辆青棚乌盖马车,身后缀着二十余带刀侍卫。
马车装饰极为精致,车身雕龙刻凤,锦织帘布垂落,微风拂来,掀开车帘一角,只能见着车内一角红木。
车队在云来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侍卫训练有素,翻身下马,垂首躬身而立。
马妇收好缰绳,率先下马,布好脚蹬,这才恭敬的对车内的人唤了声:“将……女君,到了。”
车内的人,极淡的嗯了声。
挑开布帘,走出来的女子长靴轻点脚蹬,一跃而下。一应动作,端的是优雅而端仪。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君,身材极为高挑,身着一袭靓蓝色杭绸阔袖袍,腰束银白金丝祥云纹腰带,白玉面,丹凤眼,丰唇微抿,墨发规整的束起一个髻。
炎热的夏日,她衣领直直的竖起,发丝的汗水顺着她坚毅的脸侧滑下,竟似不知热一般,任由汗水打湿衣襟。
本是粗粗一瞥,柳长宁却愣了神,眸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此人……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她抬眸,欲仔细打量一番,却不料将将对上那人迎上来的视线,那女子丹凤眼中滑着抹浅淡的疏离。
柳长宁耸肩,扭头便再也不好盯着别人查探,侧身大步跨入客栈。
虽觉此人眼熟,可大抵也没到她追根探底的地步。更何况,她仅穿来此地几日,统共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虽觉熟悉,但总归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便也就此作罢,毕竟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想及此,柳长宁便彻底失去了观察的兴趣,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上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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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寰丹凤眼中滑过一抹犹疑,他上前两步想要将方才与他对视的村女拦下,一只手伸出,却又顿于半空,生生制止住。
自知道她终于来了这个世界,心情便开始浮躁。在此地无意遇见一女子,也觉神态与她有两分神似。
旌寰抿唇,抬头看了眼湛蓝色的天空。
喉呛低低的溢出丝叹息:“师傅……”
五百年了,他以散尽毕生修为为代价,才堪堪博得一世恕罪的机会。
几日前异星降临,罗盘指向漠北,他等的人终是来了。
千年修为尽毁,沦落凡人,伪装女子,步步为营,算计夺权。
即使步履维艰,他却从不后悔。
没有她的世界,活着还不如死去。
他有罪!
那年黑轮海上,她为他屠尽一个城,转身时,她对他说,从此你便不是我徒儿。
他睁着眼流出了血泪,原以为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兴奋,心口却只有钝钝的疼痛。
他以自己为饵,设计了这场假他人之手报仇雪恨的阴谋。便是罪的开始。
后来,他是堕入魔道的魔尊,她是正道无情道老祖。
虽不相见,却能在同一片天地呼吸。
可是她即将飞升,往后便是仙魔永隔。
于是他又犯了错,在她飞升雷劫中做了手脚,原以为能打断她的脊梁骨,收下她的魂魄,为她另觅一具身体。或许,他可以是她的景桓,她亦是他心口的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