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叹了口气,继续道:“遥想当年,那人鲜衣怒马,一袭红衣眉目绝艳,长袖善舞睥睨朝堂。可叹,那样的人物却终是被埋没在回忆里,再也不得看见。一月前,因了荒唐无度,落了个贬为庶民,流落北地的下场。好在今上寻了一门极为尊荣的皇夫。三朝元老贾太傅之子,入住后宫。太傅花甲之年,亲自出山,辅佐朝政,这才平息朝廷暗涌……”
二楼雅间,旌寰正品茗,贴身侍卫恭敬的站于身后。
“阿全,你说一个人落马后,便真能性情大变?”他抿了口茶水,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阿全立于主子身后,抬头迟疑了一瞬:“奴不知,旌主此番何意?长帝卿如今贬黜为庶民,想来并无不妥。”
旌寰手握茶盏,笑而不语,半晌方道:“本王确是不……”
一个“信”字藏在舌尖,却没有发出声。
上挑的丹凤眼倏然睁大 ,手中的茶水摇晃,水渍滴落在那只养尊处优的长手之上。
阿全眸中的诧异之色更重,他张口正欲问询。
却见主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青瓷杯放下,直起身,快步走至窗口,步伐凌乱,竟显出几分慌张。
雅间的窗口正对着酒楼大堂,俯身望去,便将堂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阿全顺着主子的视线往下看,大堂角落,坐着位长相平平无奇的农女。
她端着茶水,干涩的唇润上几滴晶莹,显出半分血色。身着粗布短打,确与整个大堂身着绫罗绸缎的食客,格格不入,但并无特别。
阿全迟疑的上前两步,眼含戒备,低声问:“旌主,此人可有不妥?”
第19章 错认
旌寰背着手,并没有说话,他浅蓝色的瞳仁紧缩,视线定在庄户打扮的农女身上,一错不错。
阿全不敢再问,旌主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情绪外露,倘若不主动搭话便是不愿说。
主子的事儿不是奴婢们能问的,更遑论,旌主往日待人严厉。即便是宫里极为尊贵的二皇子,在旌主身前,也不敢逾矩造次。
阿全垂首立于主子身后,狭长的黑眸警惕的排查大堂内可疑人等。
堂下的农女正不紧不慢的抿着茶水,旌寰的视线便落在她举杯的手上,一错不错。
她举杯,低头。茶盏放于鼻端轻嗅。嗅茶之后,似并不满意茶水味道,柳眉微蹙。
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抬起,纤长的手指撩开额前滑下的发丝。
本是再普通的动作,旌寰出气的声音倏然急促。
远处那人伸手别发的动作,小手指直直竖起,指腹倾斜,与那人一模一样。
他眼中蹿出一抹急切的光,虽极快的收敛。腰板却格外僵直,若仔细观察,便能看见他此刻身体正细细的发抖。
相似的举动,一模一样别发的姿势。
旌寰丰唇蠕动,几乎便要将五百年溢满胸臆的名字脱口而出。
五百年,沧海桑田,岁月更迭。
即使她变了面容,只要灵魂不灭,他便依旧能一眼将她认出。
无情道老祖柳苍云,无情无欲,高岭之花。他用了整整十年时间,调查她的喜怒哀乐,模拟她的生活习性。而后五十年朝夕相处,他用纯善的外表,一点点渗入她的生活。
后来他发现,仙灵界人人惧怕的冷清冷性的无情道祖,背地里喜欢做很多小动作。
生气的时候,抿唇,皱眉,厌色一闪而逝。
高兴的时候,唇角会悄悄弯出一抹弧度,却又很快的消失无踪。
发呆的时候,会立于苍梧山断崖旁的梧桐树下,踩碎落于地上的枯叶。
喝茶的时候,会撩动额际的碎发,小手指笔直竖起,指腹倾斜。
……
他熟悉她每一个小动作,用五十年了解,并渗透入她的生活,原以为自己能将她彻底的控制在手中。
却没有想到,五十年的朝夕相处,他的复仇成功了。却将自己的心陷了进去。往后的很多年,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便如一帧帧画般,在他的灵魂之上落下烙印,驱赶不走,触之微疼。
可笑,入魔本是心之所向,却因她而心魔从生。
酒楼大堂之内,座无虚席。
说书女君,绘声绘色。
堂下嘈杂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旌寰却仿佛感觉不到周围的热闹,丹凤眼中只映了一人。
柳长宁被一灼热的视线盯了很久,烦不胜烦的抬眸,便直直的与二楼窗柩边的女子,对了个正着。
她眼中滑过一抹诧异,此乃熟人,方才在云来客栈门口凑巧偶遇的贵女君。
难怪视线定位她身上一错不错,一日能与她偶遇两次,便是有缘。
柳长宁勾唇,举起茶杯,隔空与她打了声招呼。
只可惜楼上那人心不在焉,并不搭理她。
视线定在她唇角扬起的弧度上,原本舒展的粗眉紧促,丰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喜之色尽显。
柳长宁摩挲着尖细的下巴,她……难不成笑起来丑的不能见人,恶心到楼上那位贵女君?
原主这具身体虽是五官平平无奇,面色蜡黄,营养不良。
可昨日经过药浴改善,皮肤却也比之前好上不少,五官想要恢复她以往的模样,定不是朝夕能改之事。却要说丑到吓退人的地步,倒也说不过去。
凝了那人一瞬,见她眉头蹙的更紧。
柳长宁唇边笑淡了两分,她耸肩,别开视线,低头便又将注意力,聚集了前方正堂的说书女君身上。
“不久前,北戎来犯,驻守边境的莫家军,连连败退。后方粮草更是北戎敌军派来铁骑烧成灰烬。此事传入金陵城,女皇大怒,特特派来镇南王领兵五万,前来援助。”
说书女君声音抑扬顿挫,她抬眸扫了一眼堂下。见众人,正在议论纷纷,扬手拍下惊堂木。
背着手继续道:“诸位安静,且听我细细说来。镇南王十五岁便上沙场,战无不胜。原以为此次有镇南王坐镇,定是打的北戎节节败退。可镇南王的五万大军才将将进入琅嬛境内,前方便传来捷报。却原来,此番我军败退全是莫将军诱敌深入的计策。后方烧掉的粮草被掉了包,昨日,莫家军出其不意,浴血奋战,乘胜追击,击溃北戎军,直取北戎叛逆项上首级!”
“莫将军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啊。”
“将军机智,漠北大军勇猛。”
“好一个诱敌深入,步步为营。将军此番怕是连朝廷也瞒在其中,否则也不会令镇南王前来增援。”
“半真半假,方能让敌人放松警戒将在外,莫将军计策高明。”
……
堂内,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谈论,言语间俱是对莫将军的敬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蝉竟只是诱敌深入的诱饵。此计一波三折,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柳长宁小口抿着清茶,茶叶品质一般,炮制出来的茶水,味道涩而甘,并不如何美味,却有胜于无。
她原是个极为挑剔之人,每日喝的茶水,须得是清晨朝露所采,稍有杂质,便不能下咽。
后来,第二世,地球污染严重,别说朝露污染,不能饮用。便是经过净化器滤过的自来水,也泛着股子化学剂的味道。
被荼毒了多年,柳长宁觉得人的适应能力,是无穷无尽的。如今在古代,即使一杯白开水,她也觉得格外甘甜。
第二世改变的不仅是她的价值观,更有生活习惯。
后来没有灵气,不能修炼。她发现,除了得道飞升。她更喜欢在凡人界浅斟酌饮,端坐于一角,看人间烟火,察世人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因为她没有,所以才更愿意去观察欣赏。
是以,此刻她能坐于喧嚣的大堂内,安然自若。
仔细想来。当年的自己,活得刻板,反而失去了为人的乐趣。
二楼雅间内。
旌寰不悦的抿唇,那人不是她!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笑,只有他师傅不懂笑,她修的无情道,哪能喜怒形于色?
他浅蓝色的眸子满是失望,直起前倾的身子,视线飘飘浮浮,再没了焦距。
原以为等待了这么多年,相遇已是水到渠成。
却没想到他的心终究浮躁了,与她生活于同一片天空之下,便开始止不住的将所有遇到的女子,与记忆里的她去比较。
这些人,如何能与她比。即使一样的小动作,一举一动皆是神似。
可是师傅她不会笑,清冷如雪山之巅的冰莲,高高在上。
即使他当了她那么多年的乖徒弟,克己守礼做她最喜欢的那类徒儿,她却也未曾对他露齿一笑。
仙灵域人人皆知,无情道道祖柳苍云,面无表情便是表情,她不会笑。
想到那人仙风道骨的面容,旌寰眸里滑过一抹痛与怅惘。
他五指成拳,背着身,冲着身后侍卫哑声问道:“让你等查的人可有眉目?”
阿全神色肃然,主子身上徒然生出的低气压外放,迫的他低下头,躬身,小心翼翼的回道:“影卫一部所有人全部出动,拿着您给的画卷,找遍了整个琅嬛郡,至今……一无所获。”
阿全顿了顿,头埋的更低,眼角余光瞟向主子面无表情的脸,战战兢兢的继续道:“主子放心,属下定会竭尽全力,逐一排查琅嬛所有村落。”
旌寰丹凤眼泛着丝寒光,沉声道:“不用探查琅嬛,她人必在北环县境内,你且缩小范围寻人便是。你等记住,倘若近日有性情徒然大变,为人冷漠之人,也可全部搜集上来。如今本王奉旨前来琅嬛,说不得要多待些时日,可亲自排查。”
旌寰抬眸,眼睛再次扫向堂下那名女子。如今细看,行为举止,依旧相似而熟悉,神似的举动令他心绪难平。
他抿着唇,甩袖,亲自迈出雅间。
他为人素来小心谨慎,即使方才那一瞥,心中已将此人悉数否定,可是倘若有万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顺着游廊,走至楼梯口。
说书先生今日份的谈古论今已经结束,远处那女君,双手托腮,视线在每一个人身上滑过,而后又很快的收回。
旌寰扶着红漆木长楼梯走下来,小二姐正提着打包好的粥走至那人身前,
他上前的步子便顿了下来,长身玉立的站于一旁,固定头发的金钗长长的流苏,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丹凤眼直视前方,将角落中平平无奇的女子与小二姐的对话,一丝不漏的收入耳中。
小二姐将打包好的粥递上前,脸上堆着抹讨喜的笑:“客官,让您久等,您要的粥好了。楼内的大厨让小的传个话,白粥淡而无味,您要不要加两道开胃的小菜?”
柳长宁心情不错,勾唇笑道:“有劳,家中内子身体不适,口味淡,小菜便不用了。”
小二姐用汗巾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回道:“好嘞。”
旌寰转身,返回雅间。
脚步沉稳,一步一顿。
如他师傅那样的高岭之花,早已斩断情丝多年。现今即使灵魂附着于一具有夫之大妇身上,重生归来的第一件事儿,必定是休夫。
断不会为“内子买粥”。
不是便不是,是他强求了。
他打开雅间的门,再也未曾给堂下农女施舍一个眼神。
第20章 占便宜
云来客栈。
裴元邵懊丧了片刻,再抬头时,眼底复杂的神色便悉数收敛。
他眼神清冷,运起内劲儿,冲着屋檐的方向换了一句:“红莲。”
一道黑影应声从窗柩飞射而入。
黑衣侍卫快步上前,垂着头,跪于地上,请罪道:“属下护主不利,求主子责罚。”
纱帐内的红衣男子唇色惨白,神色厌厌,斜斜的依靠在床柱之上,唇角压低了半抹弧度。
想及今日殿下遭遇暗杀,虽是事前设计好的。却没料想,巷口突然出现一色鬼,让殿下白白的受了这等罪过。
红莲眸中愧色更甚,眼中浮现出那对胖瘦妻夫,恨道:“全怪那刘家妻夫,属下愿亲自出手,将之除了去……”
裴元邵扭头,黑而沉的眸子凝了黑衣侍卫一眼,冷声问:“你跟在本殿身边有多少年了?”
他身上徒然而升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红莲神色微凛,她倏然抬头,瞳孔紧缩,小心翼翼的回道:“属下已追随殿下十五年有余,当年属下年级尚小,流荒金陵城,多亏殿下赠予一碗白米饭,将红莲收留……”
裴元绍摆弄着修长的手指,勾唇道:“原来已是如此久了,可还记得当年,我将你们收留时,对你们说的第一句话?”
红莲神色一震,眼中布满骇然之色,颤声回道:“殿下说,刀剑无眼,尔等却不能只做杀人的工具。”
殿下平日话不多,初初收容他们时,对他们说的最多的便是那句话。他说,习武不能被杀戮左右。暗侍虽隐藏暗处,却也是堂堂正正的人。
而他竟险些忘了当初殿下的叮嘱,忘却了初衷。
裴元绍低头,觑了眼战战兢兢,浑身颤抖的黑衣侍卫,见她双眸清明。
叹了口气,身上的冷意悉数收敛:“罢了,起吧。那刘家妻夫之事儿,农……妻主方才已是惩戒,罪不及斩首。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下次此等话便莫要再说。”
红莲抖着唇,连连应是,背心冷汗噌蹭。
近些时日,来自京城的暗杀越来越多,刀剑无眼,杀红了眼睛。心中的杀意便越来越甚,险险影响了心智。
好在殿下及时提醒,否则一个满是杀戮的近侍,以殿下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再要。
红莲垂着头,额际的汗水大滴大滴的砸落于地上。
俯身叩首,认错:“奴婢知错,殿下责罚。”
裴元绍摆摆手:“罢了,你明白就好。起吧,暗三那边可来了消息?按时间推算,旌寰那边的人马此刻应是入了琅嬛郡内。”
红莲起身,垂头立于一边,躬身道:“主子计深虐远,镇南王的人马于今日辰时便抵达琅嬛境内,如今大批人马驻守在城外。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