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萧父先开了口,语中微有责备。自家小姑娘如今只拿燕家当救命稻草,到底是对这单纯得如同璞玉一般的少年不公平的。他亦不愿女儿因为躲避天家草草地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我当然愿意!”燕淮脱口道,手扶着她双肩,默了一息,“只是,你得告诉我,念念,你到底怎么了,是陛下欺负了你么?”
心中想,要是陛下欺负了她,他就……
他能怎么样呢?他手里并没有兵马,并不能为她报仇。
少年有些沮丧,又有些迷茫。
好在念阮轻轻摇了摇头,红着脸小声啜泣道:“他没有做什么,我,我只是害怕……”
她把式乾殿里皇帝对她的那番剖白垂着泪说了,纤薄的双肩如蝉翼般轻颤。她只要一想到余生要被他困在牢笼中便止不住地恐惧。
先是显阳殿,后是崇宁寺,无论玉堂金阙还是青灯古佛,都是她的囚笼。
她曾被关在这座囚笼里,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们相继离世却无力反抗。如今,她不想再纠结于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再也不要踏入这座牢笼一步。
辘辘车声,在三人的沉默中格外嘈杂。念阮像只小猫似地枕在父亲膝上,只露了半张巴掌大的白皙纤巧的瓜子脸,眼瞳中水雾盈盈,秀眉微蹙,泪落如珠。
萧父慈爱地抚着女儿绸缎似的一头长发,沉默不语。天子对女儿感情之深是他没想到的,也难怪她会害怕。
皇帝那孩子也算他看着长大,自幼性格孤僻,漠然清冷,只是近年为与太后争权与群臣往来才有了些人世的烟火气。即便他与自家没有隔着那一桩桩仇怨,他也是不愿将女儿嫁给他的。
燕淮咬咬牙道:“念念,你放心,我明日即让母亲来提亲。即便她不来……我,我就自己来!”
“胡闹!”萧父微微提高声音喝止,“婚姻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自己来算什么?私奔么?”
一席话说得少年脸上通红,又怕未来老丈人不喜欢自己,神色恳切地央道:“姨夫,求你成全我和念念吧。我会对念念好的。您可以为了姨母不置妾侍,我亦能做到。我会一辈子把念念放在我的心尖上……”
“先把婚事定下来吧。”萧父神色淡淡。他倒不是有多想同燕家结姻,完全是看不得女儿伤心。
略略捋须又道:“若世子真有心娶念阮为妇,还请明日一早携聘礼上门纳征。前时公主上门,便当是行过纳采、问名之礼了。”
聘礼燕淮是早已自己备下的,听出萧父语中不同寻常的担忧,忙应下:“好,好!我,我这就回家去同母亲相商!”
他叫停马车,鹞子般俯冲下车便欲扬尘而去。萧父却叫住他,“明日纳征,世子不必避人耳目,还请来时做足阵势,务必令城中人尽知其事。”
“多谢姨夫指点!”燕淮感激地行了一礼,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伏在父亲膝上的念阮小脑袋动了动,眼里似有点点碎光浮动,轻张唇:“父亲……”
她其实有些后悔,虽则要了嬴昭不会为难衡哥哥的承诺,但仍是担心这件事会牵连到继兄。
“念念,别怕。”萧父安慰她。
“才出了虎圈那档子事,想必宫中近日会为此事忙碌,未必有心注意到咱们家的动静。”
他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等事情传到皇帝耳中,两家婚事已定,皇帝要再干涉就落了夺人之妻的恶名。他正欲拉拢朝臣及宗室与太后争权,不会自乱阵脚。
若皇帝知道了……萧父清癯双目微微一睁,他会请任城王在皇帝陛下面前斡旋的。
是夜回到家中,苏衡果然已被廷尉带走了。兰陵公主急得如同热锅之蚁,几次向宫里递了帖子都被退了回来。见父女回来,盈盈拜倒在萧父身前,泣道:“王爷,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衡儿之事,还请您请太后开个恩,他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和那些乱臣贼子来往啊……”
“公主起来说。”
萧父扶了她一把,拉过她大袖入门相商。院子里月皎风清花影幢幢,烛焰光辉将二人身影投在一处,念阮行在后面,倒是一愣。
入了厅中,兰陵公主抹着泪把下午廷尉来府中拿人的事说了,拿湿透了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啜泣着道:“这些年,我就担心他这个身份会给咱们家带来麻烦,一直要他好好待在家里读书习字,哪里想得到又出了这劳什子事,把咱们家牵连进去……”
苏衡的生父苏望乃是南陈的宗室王,因不容于陈后主逃亡北靖,被先帝封了陈王,意在与南朝争正统。后主无道,兰陵苏氏的另一支起兵讨伐,建立新朝梁,陈王这个爵位也就失了它的作用。南北两朝多年来边境摩擦不断,是以这些年来兰陵一心要儿子藏拙,以至如今二十有三还未出仕,也就自然没能成婚。
兰陵越说越愧疚,念阮递过一方新的帕子替她把眼泪擦了擦,柔声劝道:“母亲,您放心吧,陛下不会为难衡哥哥的。”
念阮手搭在继母肩上轻拍安抚着,思绪却渐渐飞远。那个男人虽薄情,在为帝上却无可指摘,不管有没有她,她都笃信他不会故意为难苏衡,只是现在,她有些害怕他得知了受骗后会龙颜大怒。
其实她也不算骗他,今日式乾殿中,她并没有开口允诺他什么不是么。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她默认了。
萧父往宣光殿递了帖子,却被告知拿人的是式乾殿,并嘱咐兰陵公主莫忧。厅中铜壶滴漏,外头星斗漫天,到了夜半时分,苏衡果然毫发无损地从宫中回来了。兰陵公主抱着他泣不成声。
送他回来的乃是天子式乾殿的小黄门,念阮命折枝将人打赏送走了。苏衡有些赧然:“母亲莫忧。”
“陛下并未为难我什么,反而与我讲论文义,这才迟了,惹得您和王爷担忧,倒是儿子的不孝了。”
事情似乎风宁波静,皇帝不能再拿虎圈事要挟长乐王府什么,等过了明日,燕家上门,一切就该尘埃落定。然而这天晚上,念阮躺在芙蓉帐里,望着帐顶幽幽吐纳芬香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却有些失眠了。
次日,燕家如期上门,两家正式把婚事定下了。
婚期则定在下个月十一,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汝阴公主本不欲同长乐王府结这个亲,叫儿子在门外跪了半宿也就心软同意了,连夜备了玄纁束帛黄金玉璧,点了使者,次日一早送去长乐王府。
燕淮按照未来岳父的吩咐,队伍披红挂彩,沿途吹吹打打,笙箫锣鼓自太原王府所在的昭德里穿洛阳内城一直奏至寿丘里,于是这一日,整个洛阳城都知晓了两家定亲之事。
宫中,朝廷正为虎圈之事吵得焦头烂额。天子被刺,以中书监裴希鸣为首的一干大臣力主对南朝动兵,以尚书令谢伯远为首的尚书台则以暂无确凿证据为由,主张与南朝断交即可。
两波人马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由太后拍板,转与柔然结盟,于下月择吉日发兵南下。
自然,这只是个借口。梁帝年老昏庸、政局动荡,北靖早有讨伐之心。
事情既定,建元帝终有功夫歇下来好好养伤。才在榻上躺下,忽忆起柔然来朝时送来了一对黑白色雪狐,唤朱缨:“把前些日子柔然送来的雪狐抱来。”
《山海经》言,治致太平而黑狐见,圣人至则白狐见,这对黑白狐狸被视为祥瑞,俱都养在太常寺中,精心供养。
朱缨已知了萧燕两家联姻的事,正犹豫着不知要如何上报,闻见这话,如逢大赦地亲去了钦天监,把两只狐狸提了回来。
这是对幼狐,一黑一白,一公一母,白狐玉雪可爱,黑狐则威风凛凛,俱都扒在笼门边巴巴地望他,软软叫唤着讨肉吃。
建元帝拿肉干喂了两个小家伙一会儿,黑狐是只公的,吃完肉嫌弃地把脑袋一摇,翻身睡觉去了。白的那只母狐却沿着肉干轻轻舐舔上他手指,酥酥痒痒,很有些麻。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浓长睫毛静谧搭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嘴角忽萦上缕清浅温柔的笑,吩咐朱缨:“把白的这只给萧四娘子送去。”
朱缨惴惴领了命,偷觑一眼他神色,纠结再三终是禀道:“陛下,这怕是不合适吧。萧四娘子已然和太原王家的小侯爷订婚了。”
“砰”地一声清脆,盘子摔落在地,四分五裂。建元帝只觉喉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出来,喷在了笼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真·气吐血233狗昭脑子里本来在开车哼唧
下章应该会有ntr现场,实在是挤不进这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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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陛下!”朱缨惊叫一声,上前去扶。
建元帝面颜如纸苍白,一手紧紧捂住胸口,脸上却还淡定:“去叫太医丞。”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胸口如要裂开的灼痛倒令神思清明些许,那个无情的小娘子,竟是厌恶他到了这种地步。
才答应了他不会和燕家订亲,转头就与旁的少年郎缔结鸳盟。
他的真心,她弃如敝履。
嬴昭疲倦地瞬了瞬目。
也罢,襄王有梦,神女无情。既如此,他成全她便是。
朱缨不敢擅离,叫了个宫人急急去请了太医丞,太医替年轻的天子把了脉,面有深重的忧色:“陛下体内有陈年的旧疾,余毒难清。兼之这次外伤,证虚血瘀,需好好养着,切记戒怒戒躁,多思伤神,这样才能好得快啊。”
太医丞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医者仁心,昔年皇帝幼时被太后下毒也是由他诊治,好歹捡回一条命。太后虽记恨他偏帮皇帝,奈何靖朝皇宫中医术还无有出乎其右者,仍容他坐了太医丞的位置。
“朕心里有数。”他面有惘然,收回手乏力似地闭了目,“去唤任城王同中书监来,南伐之事,尚需商议。”
“陛下!”朱缨见他分明心里不好受却还要强撑着,眼眶中已有泪水,突然后悔自己将那消息禀报了。
可若即使她不报,主子早晚也会知道的。她亦不敢瞒而不报。
“无妨,去吧。”
朱缨只得领命而去,同太医丞一道退出,下了云生从龙的陛阶,又悄悄问太医丞:“太医丞,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沉疴未愈,又添外伤。最为难治的,却是心病。”
“这段时间你们当差的也要小心,莫要令陛下心绪波动过大,这对于养病极是不利。”
太医丞说完叹着气走了。朱缨站在三月的当空晴日底下,望着式乾殿模糊在烈日光晕里的朱底玄字的匾额,也叹了口气。
今日这趟差事,她办得差极了。
长乐王府同太原王府联姻的消息并未在宫中掀起多少波澜,皇帝得知此事后,只命人向二府送去了贺礼,风平浪静地将此事揭过。
虎圈之事,众臣皆以为他是看上长乐王府的那小姑娘了,原都歇了自家女儿立后的心思,眼下瞧着皇帝似乎无动于衷,便又都蠢蠢欲动起来。尚书台接连上了好几封请皇帝为子嗣考虑立后选妃云云的上疏。
对此,皇帝通通以南征在即讨伐为重拒了,每日召宗室及重臣入式乾殿商议南伐细节,似乎当真忘了那秀丽绝俗、已定给别家为妇的小娘子。
宣光殿里,萧太后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但忆起答应兄长的许诺,到底忍住。只冷笑道:“罢,留意着式乾殿即是。是他娶妇,他自己都不急朕急什么!”
时光如流水平淡向前,过了十来日,建元帝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晓喻群臣,这次南伐,他有意御驾亲征。
龙城嬴氏是马上的氏族,自开朝以来没有哪代帝王不领兵的,故而群臣也都司空见惯,太后更巴不得他死在南征途中好另立傀儡,一锤定音。送了柔然使者离京后,朝中开始着手准备南征事宜。
建元帝自五岁登基以来,朝中大小事务一应皆由太后处决,如今他要御驾亲征,太后存了要他在群臣之前颜面尽失的心思,索性放手不管。
太后只是冷眼瞧着,料想他从未独当一面必会连连出错、尽失人心。不想建元帝处理起事务来却十分得心应手,先下诏在扬州徐州征丁募军,筹备军粮,又派遣六弟高阳王嬴昀持节安抚北方六镇,调发鲜卑精骑南下。粗中有细,井井有条。
一连半月,除了那些送到两府之中的贺礼,式乾殿里再无反应。念阮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认真准备起与燕淮的大婚来。
父亲为她备下的嫁妆甚多,她亦有心多带些妆奁过去以作日后天下有变招兵买马之资,便将各物按品类分门别类,列好账簿清单。
又有随嫁车马、随行奴仆,铺子田庄,事事皆须她留心,好在前世到底有过入主中宫的经历,亦有兰陵公主亦替她担待着,如今对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西院里的两个堂姊也常来看她,萧令嫦带有几分庆幸又有几分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念念,你真的要嫁了吗?我们姊妹三人你是最小的,没想到你倒先嫁了,倒真是出人意外。”
她这二堂姊愚蠢又贪婪,心思倒也不算特别坏,做了十几年姐妹到底还是有几分真情的。念阮淡淡一笑,回握住她的手:“二姐姐的好事也就在今年秋天了,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请念念喝婚酒。”
这话倒是真心的,前世她是七月被册为后,十月份,皇帝为显对她的隆宠,将萧令嫦指给二弟京兆王为正妃。此事传出去,便又是他爱重她的证据一桩了。
萧令嫦有些腼腆地笑,萧令姒却是神情复杂。她一直都很清楚太后会给自己的只是妃嫔之位,皇后之位必定是念阮的,也从不敢肖想。如今她却要嫁去燕家了,自己,有可能被册为后吗?
她想起除夕夜宴上初见天子的那一面,不禁心驰神摇,粉面含春。她不在乎是什么名分,只要能长伴他左右,此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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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皇帝率群臣前往宗庙拜别先祖,占卜吉凶,南征已然势不可挡。
这夜,皇帝处理完政事,欲安寝时忽地瞥见玉枕下露了一角,正是当日念阮遗下的锦帕子,眼波微微一闪。
这些日子诸事繁忙,也是他欲刻意遗忘,自我催眠地倒快真以为自己要把那无情的小娘子忘了。此时见了这方锦帕,仿佛又看见那红裙素衣的小姑娘攀灯盈盈而笑,眉眼如画,比花灯更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