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阮奉盘的手微微一顿,略略掀了眼帘看他。才止十五岁的少女,生得白净秀气玉软花娇,此刻蹙着新月似的眉,浓密羽睫惘惘眨着,剪水双瞳里闪动着点点光晕,疑惑极了。
建元帝温和一笑,似与她解释:“你是母后的侄女,便是朕的表妹。朕可以这般叫你吧?”
他目光柔和而和煦,念阮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分明自己都已经拒绝过他了,他非但不生气,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伏低做小,这人的心思是有多深啊!
三堂姊二堂姊也姓萧,他为何偏偏就选定她了呢。是看她年纪小好骗吗!
念阮满心悲愤,应答倒还得体:“陛下折煞妾了。您是天子,自然怎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他要她的心她怎不允呢。
建元帝心中微冷,垂眸静静瞧了她一晌,半晌才道:“留下替朕布菜吧。”话音里竟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乞求。
君命难违,她只得默然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席间众人的注意力皆落在熊虎相争之事上,鲜有人明目张胆地回头窥视天颜。
底下熊虎相斗正酣,那老虎已然爬至熊罴背上,张开血盆大口撕咬其皮肉。席间助威声赫赫,连她也不禁转目去瞧,然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面上目不转睛看着,嘴里轻轻道:“念念很厌恶朕?”
“贱妾岂敢。”念阮为他斟酒,金爵中酒液橙红有如石榴,正是河东名酒桑落。
建元帝未接,“那为什么你都不敢看朕呢。”
他嗓音清沉,响在头顶有如铃铎轻响,煞是好听。念阮却觉如处刑一般,秀额上汗珠点点:“陛下,为人臣者不可直视尊者。妾只是循礼而为。”
这个理由尚算说得过去,皇帝瞥了眼底下正在为那熊虎相斗喝彩的傻小子,薄唇微勾,慢条斯理地举盏浅酌:“那念念说说,方才在箭场上,朕和小麒麟谁的骑射更胜一筹?”
念阮心不在焉地恭维:“陛下龙章凤姿,阿贺敦和您比,就好比腐草萤火之光与天空皓月。又怎能相提并论。”
心中则道,他确实是不配和燕淮相提并论,燕淮心思单纯如同璞玉,比他这个伪君子好千倍万倍。
皇帝见她面上连丝敷衍他的崇拜之情皆无,便知这小姑娘必然是说的违心话了,脸色黑沉,不觉将金爵握得死紧,在掌心留下道深深的白痕。
这时圈栏里胜负已分,黑熊被咬得奄奄一息,那吊睛白额的大虎前爪踏在血肉模糊的熊身上,开始进餐。他阴沉着脸执杯站起:“赏!”
即有苑囿丞领着几个饲养老虎的啬夫上前领赏,太后亦赐之百金,笑着问那苑囿丞:“去岁冬至太原王进贡的那只白虎训得如何了,今日宾主尽欢,汝可领来请众卿一观。”
不同于专门养来搏斗的猛兽,这白虎是单独养的,自小就与驯兽师待在一处,专司表演之职。苑囿丞命人将那头白虎领了出来,取宝钻火,跳台滚球,随驯兽师指示跑跳蹲卧,温驯得如人一般。
重新搭建的兽戏台离席间不过百尺之距,且无任何栅栏作阻,满座宾客既惊又怕,但见那白虎性子温驯,始终听从驯兽师指示,渐渐忘记了恐惧,开始投掷金玉打赏。
太后也笑道:“赏。”旋即便有宫娥奉金而出,朝台下走去。
念阮一心只在肴馔之间,见皇帝酒盏已空,挽袖斟酒。这时忽闻一声虎啸,席间突然尖叫四起,惶惶抬眼,方才那温顺无比的白虎已然一爪撕开了驯兽师,敏捷地纵跃腾挪朝高台奔来,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似能吞噬天地。
那声虎啸震若雷霆,念阮吓得身子一软,绵绵瘫倒在皇帝怀中。四目相对,她凄惶的水眸中满是惊惧和害怕,建元帝的心跳恍惚似是慢了半拍,猛地将她推给朱缨:“带她走!”
他解下腰间太阿抛给她,夺了侍卫手中长戟跳出席去。事出突然,席间已是大乱,满座宾客仓皇,左右侍御惊靡。那老虎却看也不看旁人直直朝着御座奔来,太后惊声叫道:“护驾!护驾!”
宫廷卫士执戈而上,然相距甚远,此刻已是不及。白虎转瞬便扑至御座前,和念阮只有数丈之距。燕淮惊叫一声:“念念!”乱中夺了根长戟便朝那腾跃的白虎追了过去。把个汝阴公主吓得面如土色,两眼一翻径直晕倒。
左右宾客尽皆吓得走不动路,哭爹喊娘风度全失,太后身前早围了数个宫人,女侍中郑芳苓牢牢护在她身前,被人群裹挟着退却。
朱缨本欲带念阮离开,然与那兽物不过数步,它看着执戟而立的皇帝同白简,似是感觉到威胁,低吟着后退了一步,转头即朝念阮扑去。念阮惨白着脸看着老虎像座小山似地自她视野里坠落,竟是连逃跑也忘记了,死死闭上了眼!
预想之中撕裂喉咙的疼痛却未来,但闻一阵哀嚎,燕淮的惊呼声同四周宫人仓惶惊惧的尖叫声俱是烟花般在她身前炸开,震耳欲聋。她惶惶睁眼,眼前一道华岳挺拔的影子,竟是皇帝不知于何时挡在了她身前,长戟死死刺入老虎腹下。
那虎哀嚎着宛如山丘崩塌往下砸,锋利前爪在他胸前一划,袍服尽碎!皇帝胸前瞬然便渗出血来,迅速从地上翻腾而起,捡了长戟回头吼几是愣住的朱缨:“还不快带她走!”转身又同白虎撕打在了一处。
白虎猛地扑起自半空里朝皇帝劈下,锋利的前爪一剪一劈,径直掀飞了他手中的长戟,转朝他喉咙撕去。好在此时燕淮同任城王俱已赶至,二人同白简合力用戟刺进白虎腰椎将其控制住,羽林卫潮水般涌上,转眼便将老虎刺成了个血窟窿。
那虎哀叫一声,头一歪没了气。任城王迅速扑至皇帝身前,高声疾呼:“来人!快传太医令!”
虎圈离宫苑官舍尚远,医工一时难以赶至。长乐王萧旷望了眼女儿那边的境况忙上前替皇帝陛下察看伤口,众人又惶惶遽遽地抬了皇帝回式乾殿。
燕淮这才得空跑去念阮那边,朱缨心急如焚,把念阮推给他便匆匆去追主子。
“念念?念念你有没有事?”把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燕淮焦急地摇着睁着眼似是失了魂般的念阮,手脚皆冰凉。
她一张桃花脸儿吓得如雪色白,鬓发俱乱,瞳孔失了焦距,手里却还牢牢抓着皇帝方才抛给她的那柄太阿。看清是他,眼眶里的晶然始才扑簌而下。
燕淮心疼地把人揽入怀中,心中尽是愧疚和后怕。
还好没事。
他长松一口气,嘴唇温柔贴着女孩子羊脂玉般的额际软语安慰:“念念别怕,阿贺敦在呢。老虎已经被陛下打死了。”视线往下,掠至她手中的太阿,却是一愣。
太阿乃天子佩剑,方才那么危险的境地,陛下竟将太阿给了念念防身?
未及多想,兰陵公主这时却带着侍婢寻了过来,几哭成个泪人。他红着脸将未婚妻交给姨母,脸上火辣辣的,既惭愧又庆幸。
方才,保护她的是陛下,不是他。
他不敢想象,若不是陛下以命相护,念念会伤成什么样。
*
本是场欢宴竟以这种方式结束,太后雷霆震怒,火速将苑囿丞下狱审问,急命太医局所有的医工俱去式乾殿候命,除此之外,却又意外地叫上了念阮。
皇帝伤得不轻,身上好几处伤口,尤其是腹部,老虎那一爪子险些连他内脏也掏去了。幸而多是些皮肉伤并未伤及肺腑,叫医正包扎了伤口服汤药歇下了。但仍有伤口感染病情恶化的风险,尚需观察几日。
皇帝是为救自己而受伤的,念阮没脸拒绝,在萧令嫦等劫后重生又嫉妒的目光中动身去了式乾殿。寝殿里头,太医已退了出来守在寝殿外头跪守,朱缨抹着泪将她领进去,低低哽咽:“萧四姑娘,你去看看主子吧。他一定想您陪着他的。”
念阮秀颊微红,假意听不懂她话中之意低头入殿,迎面却撞上白简,他奉着个空的白瓷药碗自寝殿出来,冷冷瞥了念阮一眼,同她擦肩而过。
殿外银汉横天,花笼月灿。殿中点了安神香,白丝盘绕,铜漏低吟。垂着水晶帘九华帐的御床之上,建元帝已饮了药睡下了。双目紧闭,面色如纸苍白。
念阮在榻边坐下来,有些发怔地看着他熟睡中的眉目。平心而论,嬴昭是生得很好看的,唇如竹叶鼻似悬胆,眼眸若是睁开时如涵星辰,璀璨烨然,一笑能使观者忘疲。曾经,她也为了这样一张脸深深目眩,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只是后来,才领会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他杀她父母,逼死她胞兄,把她关进崇宁寺里拿父兄清名迫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最后又赐死她。她一直笃定他恨她,因她身上流的是萧家的血。可是今日,她倒有些看不清了。
念阮心情复杂,凝眸看了他一晌又收回视线,郁郁叹息一声。那些噩梦并不是梦,她实在难以轻言原谅。可重来一回,那些事也还未发生,她也无法怪他。便不想再纠缠于过去,彼此远离相忘于江湖才是最好的结局。
正沉沉想着,昏睡之中的建元帝倏然痛苦地皱起了眉,额上亦渗出一排细密的汗珠来。
念阮怕他发烧,按着帕子在他额间探了探,惊诧于那滚烫的温度,方要叫人,却被他伸手握住,于睡梦之中似哀求地呓语:“念念,你不要离开朕,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貉奴要攻心啦~
26号有事,不要等。27号尽量早点更。
感谢在2020-07-24 23:54:58~2020-07-25 23:3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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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力道极大,念阮霜雪一般的皓腕上即刻红了。她大惊,忙欲把手收回来,睁眸瞧时,他果然已醒了。
“念念要去哪里?”他嗓音沉哑,睁着双发红的眼,眸光清清淡淡地瞧着她,面颜如纸。
有那么一瞬,念阮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显阳殿里的日子,有时候醒来,他未去上朝时,便是倚在床靠上这般打量着她的睡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那时的他,便已经在盘算着清算了萧家后要怎么处置她。他的手段有多狠戾她是知道的,先与柔然签订友好盟约,却假以南伐之名,出其不意地奇袭柔然的重镇云中郡,斩敌十万,黄河为之不流。
后来他壮年而逝,死在南征途中,未尝不是因此事损了阳寿。
她顿觉毛骨悚然,垂下眸避开他灼灼的眉目:“陛下,我该回去了。我在这里于礼不合……”
小姑娘额发皆是轻颤的,眼波惶惶,不知在怕他什么。建元帝微微扯唇,问起了另一件事:“今天在箭场上你为什么不肯看朕?朕射得不好么?”
念阮一心只想离开,违心地恭维:“念阮没有,陛下骑射高妙,使人叹服。”
“那你说说,朕今日射的是哪五射?”他稍稍扬眉。见小姑娘眼波微凝似在冥想,唇微微抿紧。心道,她真是不擅长撒谎。
念阮想了片刻也未忆起,只好随口胡诌了一个,“是参连吧?”
“……”
皇帝心知这无情的小姑娘必然是没有看他的了,面色冷沉下来:“扶朕起来。”
他衣衫松散,露出缠了白色绷带的胸膛,墨发披散下,一张脸如银剑辉映月光,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锋利的妖冶的落落俊美。念阮脸上烧得火辣辣的,撇过脸,前倾身子小心翼翼扶他起来。
腰间却落了只手,揽着她跌进他怀抱中,念阮撞在他胸膛上,便闻男人一声轻嘶,本就白皙的脸愈发苍白如瓷。显是压着他伤口了。
“别动。”
皇帝紧皱眉宇,豆大的汗珠从他宛如玉刻一般的俊挺鼻峰上滚落,她连吃痛也忘了,被迫跌在他怀里,因他有伤投鼠忌器,安坐不是逃离也不是。
他眉宇间有忍耐的克制,轻吸一口气,拇指抚上她面颜,拂开了她颊上垂落的一缕柔发。冰肌清凉无汗,在他指腹下轻颤,似在害怕。
四目相对,她双颊绯红,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秋水滟滟,可怜极了。皇帝黑眸中透出一丝失望,慢慢收回手,哑声道:“朕只是想抱抱你。你就这般厌恶朕么?元夕时,阿贺敦也抱了你,你怎么就肯?”
他怎么知道这事?念阮一张脸烫得如覆柔火,分明这一世没有同他缔结姻缘,却窘迫得如被捉奸了一般。她道:“陛下,世子是我的未婚夫,您亲口应允的。自然不一样。”
建元帝的心被“未婚夫”三字尖锐地刺痛,撇过脸抚着胸口压抑地咳嗽了一阵,念阮迟疑着递帕子给他,他沉默地接过,抬眼触到她眼中不经意流露的关怀,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朕一直想不明白,朕究竟哪里不如小麒麟。”
他将她帕子攥在手心里,面色因咳嗽稍微红润了些,依旧侧着脸,不敢看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拒绝。
“朕骑射比他好,他答应你的朕也可做到。为什么你对他笑脸盈盈,对着朕却是冷若冰霜。朕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大手仍落在她腰间,掌心温热只隔了几层春衫传来,烧得念阮面颜滚烫。她一心只在腰际,盘算着等他束缚松了些便要推开他,此时闻见他这样委屈的话语,倒是一愣。
这不是万乘至尊的天子该说的话。
她也从未见过嬴昭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前世除却亲昵时,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漠然清冷,十二章纹的袍服一丝不苟,就如他这个人。
他对她的好也是狎昵多过敬重,豢养的宠物一般,不是帝后该有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更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地求她爱他。
自然,这也是因她年幼无知,被天子的宠爱冲昏了头脑,他要她的心,她就给了。哪里要他求呢?
念阮只疑心他烧糊涂了,红着脸斟酌该怎么结束这令人尴尬的境地。他却突然轻声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给过我一颗糖么?”
“从没有人给过我糖,我亦不知甜是何滋味。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是,你和小麒麟自小青梅,他一定得过你很多糖。你为什么就不肯对我也好一些呢……”
他还在说着往事,念阮目中的光却渐渐冷下来。
他说的赠糖事,乃是她幼时目睹姑母因宦官谗言对他用刑哭求姑母饶恕,正巧荷包里装着母亲做的桂花糖,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实在可怜,便给了他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