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阮脸上一红,梗着脖子反唇相讥:“难道陛下的决定是可以因为妾一个小妇人随意更改的么?如此朝令夕改,那可真是枉为人君。”
牙尖嘴利若此!
这小哭包难得作此态,嬴昭唇角微抿,弯出一抹冷淡幽长的弧度,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他凑近她,在她耳畔低道:“念念,你是朕的女人,总那么关心他一个乱臣贼子做什么?你最好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朕的,皇后。”
最后几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喷薄到她耳上的热气亦是灼热如炭,念阮脸烫如焚,咬唇侧过脸去。
她已坐至马车角落,再无退路,脸颜绯红如霞,倒令人想起她另一种脸红的光景。嬴昭看的有趣,故意逗她:“求朕。”
“叫声昭哥哥朕就应你。”
“陛下别说笑了!”
他薄唇几乎要亲到她耳际,念阮心头砰砰狂跳,终在他俯身吻上之时伸手去推他。嬴昭早有所料,一把攥住她手腕把人拉进了怀里,再在她猝不及防的急叫声中以双唇堵住她唇,抵在车壁上肆意掠夺了好一会儿,再在她耳畔沉沉喘气:
“小妖女,再来撩拨朕,朕不介意就在这马车里要了你。”
念阮瑟瑟不敢动,雪白的腕子被他掐出道道红印来。马车外,策马走在车旁的朱缨悄悄地红了脸,无措地望向亦是耳尖红如滴血的同僚,尴尬望天。
太原王府中,燕淮执了母亲的手送她回寝房。屋内布置一新,添了地炉、毡毯等御寒之物。有个脸生的小宫人快步走上前来,替汝阴公主披上一件兔毛织的大裘。
“陛下可真是个贤明的君主呐。”
汝阴公主感怀地道。
她的生母潘夫人不甚得宠,早早地去了,她出嫁也早,自是没机会同皇帝陛下培养感情。天家的亲缘一向淡薄,父杀子子弑父的事情常有发生,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公主,哪里敢真的祈求皇帝能看在血缘的关系上对她母子照拂一二。
可他竟亲自来了,不仅如此,还替她惩治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为她立威。
燕淮沉默地替母亲拢了拢大裘,半晌,没头没脑地叹出一句:“她瘦了。”
汝阴公主眸光微闪,顷刻明白过来,摆了摆手:“罢。”
“她是君,你是臣,此生名分已定,别再想了。”
“以你父亲那老不死的做下的事,你没娶她,反而是她的福祉。”
燕淮没应声,垂着的眸子极是黯淡。汝阴公主看着儿子沉毅的面庞,鼻头一酸,抽抽噎噎地道:“母亲从前总盼着你懂事,可早知,是家中生变才换来你的懂事,母亲倒真希望你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无忧无虑。”
语罢眼泪簌簌,攥着帕子呜咽不止。燕淮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究劝道:“母亲别伤心了,儿这样也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燕淮离开后不久,宫中又来了人送炭火,言是皇帝特命宫人从宫中送来,乃是宣州进贡的上好的红罗炭。汝阴公主本想亲自去迎,咳疾恰犯了,咳得肠子也似要咳出来。
方才那送衣裘的小宫人忙扶着她坐下,替她端了碗热茶:“夫人,前院有公子在张罗呢,您还是歇着吧。”
厨房亦送了药来,白釉的瓷碗里药汁浓黑如墨,散发着阵阵苦味。汝阴公主坐在榻上,把药饮了,喉头那阵火辣辣的疼痛登时消减不少。含了清水漱了口,疲惫地对宫人道:“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会儿。”
“奴婢遵命。”
小宫人甜甜一笑,掩上门退了出去。
汝阴公主遂在榻上躺下,许是饮了药的缘故,头脑昏沉沉的,很快便进了梦乡。
渐渐的,鼻端有烟熏火绕的刺激味道,似是置身火场,触目皆是橙黄烈焰。她昏朦地自梦中惊醒,朦胧间瞥见窗户边烈火熊熊,骤然清醒过来!
“来人——来人啊——”
汝阴公主惊惧地翻身下榻,扑到门边,疯狂地摇动着门扉。
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一波一波的烈焰冲击着门扉,烫得她手心迅速起了燎泡,不得已退回榻边,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朝着屋中蔓延吞噬而来,心中寒意彻骨。
一抬眼,瞧见烈焰焚焚的窗外赫然站着两道人影,汝阴公主神情瞬息僵在了脸上:“是你……”
火海之外,正站着小黄门打扮的素晚同那方才服侍汝阴公主的小宫人。视线相碰,素晚下意识要躲,足底却似生出股寒气钉子似的把她钉在了当场。
她是第一次动手杀人,自然有些害怕。可转念一想,将死之人罢了,不足为惧。
她总得亲眼看到汝阴公主死掉才行。若她没能死透,倘若日后指证自己,便会给太后惹来大麻烦!
三人隔着火海对望,汝阴公主身在烈焰之中,心底忽就凉了下去。
太后不会放过她的。
这些年,她忍气吞声,假意不知她同燕毅那些破事,与他分居,她竟还不肯放过自己!
如今,皇帝刚去,她便对自己下了杀手,是想用自己的死去激阿贺敦同貉奴反目么?!
汝阴公主心念电转,顷刻便拿了主意。无视了沿着地毯朝她席卷而来的大火,对窗外的方向诡秘一笑:“你可知道,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天空地净,四周寂静得只余烈焰吞噬房屋的荜拨声,汝阴公主的声音自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二人的耳朵里。素晚不明所以,双肩则为她阴森的笑容不由自主地颤栗,往后退了步。
“你应该去问问萧岚,你同先帝朝的元皇后是什么关系,你同元皇后入宫前的丈夫南安王又是什么关系。”
汝阴公主高声笑道,扯下床前垂着的帷幔,往空中一抛,搭在了梁上。尔后踩上了软凳。
她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素晚诧异地同宫人对视一眼。这时,忽闻汝阴公主唱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她鬓发散乱,裙上已有火苗沿着布料徐徐攀附、舒展,却不疾不徐地哼着歌谣,把头慢慢地伸进结环里。
屋外,素晚同那小宫人愈发困惑。忽地闻见东边方向接连响起此起彼伏的“走水了”,二人慌忙把火把朝窗中一扔,急速逃走。
太原王府东边的麟趾轩里,才辞了宫使的燕淮正在窗前温习书史,忽然闻见府中响动,脑子登如被记铁锤重重砸下,瞬间空白一片!
“娘——”
他带着仆役匆匆赶至,见那大火已然完全将母亲的屋宇包围,冲天的橙红烈焰里,一抹人影悬在半空。风声呼啸,火焰欢腾,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娘——”
火海中似有似无地萦着一缕歌声,渐渐地,也为烈火所吞噬,归于灰烬,无声无息。
他不顾一切地朝火焰中扑去,却被几个仆役架住,惊恐万分:“燕公子!使不得啊!”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寻我娘!”
灼浪如海波一阵阵扑至脸上,燕淮如头失了母亲的小狼骤然爆发,竟将仆人冲撞四散,跌跌撞撞地朝冲天高的火海奔去。
那才赶至的总管把心一横,拾起打水的木桶朝他头上猛然砸下,燕淮被砸得打了个趔趄,四周仆人趁机一涌而上,牢牢将他制住拖下。
“燕公子,对不住了。这火是救不了了,您节哀吧。”那人叹着气道。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似的,火海中的房梁訇然砸下,屋宇似遭了车裂的犯人,徐徐在火中分崩离析。燕淮被仆人架着动弹不得,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滑落,被那火光一照,红得似滴落的血珠一般。
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诗经·谷风》,写一个惨被始乱终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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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太原王府走水的消息传至式乾殿里, 念阮正同皇帝在偏殿里用午膳。小厨房今午送来的膳汤是龙井竹荪,清淡甘口,嬴昭方给她盛上一碗,朱缨便神色慌张地进来, 报了汝阴公主自缢之事。
玎珰一声, 念阮手中的玉勺径直自指间滑下磕在青玉碗壁上, 顾不得失仪,她急急站起道:“自缢?汝阴姑母怎么会自缢?”小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启禀殿下, 确切来说是事先点了火才自缢的, 大火把整栋屋宇都烧成了灰烬,地上犹有香油的痕迹,具体是怎么样还未可知,眼下廷尉和京兆尹已赶过去了……”
“听闻, 公主临死前犹在歌唱, 是什么, ‘习习谷风’……”
朱缨努力回想着,神色惴惴地禀报。
嬴昭脸色铁青,眸间似乌云突起, 阴沉晦暗。
那《谷风》是首弃妇辞, 似乎看起来是汝阴姑母埋怨丈夫的薄情才会选择自杀。可太原王马上就会被处以车裂,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自尽?
而他们今日前脚离开,后脚燕家就出了事,算着时间,甚至离他派宫人去送炭时极为接近。实在也太巧合了些!
“燕淮现在怎么样了?”
他冷静地问道。此事必定是太后所为,这小子素来冲动鲁莽,只怕这会儿认定了是他所为,会为人利用。
朱缨支支吾吾的, 被他冷眼一扫话才顺畅了:“眼下正在东阳门外,被禁卫军拦下了,想谒殿。”
什么谒殿,他一个受命幽禁在家之人,未经诏命便敢逃出府邸跑到宫门前来,分明是悖旨强闯!
嬴昭眸中冷寒彻底,紧紧一抿唇,怒道:“把人给朕带进来!”
待朱缨匆匆领命去后,又回过头去看妻子,见她小脸苍白双目漉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愈沉,冷笑着道:“皇后现在是不是在怀疑此事是朕所为?”
念阮回过神来,讷讷摇头:“妾不敢作此想。”
上一世,父母也是这样死的,放火烧屋,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
坊间都言是自尽,可母亲前一日还在为她根本没有的孩子缝制衣裳,而父亲信奉道教推崇的是辟谷登仙,又怎么会放火自缢。
任城王曾告诉她是太后所为,她信了七八分只是未及详细询问,如今,汝阴姑母的死法竞和当年如出一辙,而他这半日一直同她待在一处,发号施令她也都看见听见的,自然不会是他所为。
是她先前误会他了。
念阮心底生出愧意,又为父母逃过一劫而后怕不已,浑身瘫软无力,苍白着脸坐下。
是不敢,却不是不愿?
嬴昭眉心皱得死紧,却拿她毫无办法,郁郁呼出一口气:“走吧,去见你的旧情人。”
式乾殿的前殿里,燕淮很快被带了进来,浑身的鲜血,被刀划破的衣口潺潺滴下血来,似淅沥的雨水沿着衣衫的纹褛打在红丝绒的毡毯上,他被绳索捆着跪伏在地,血水和汗珠凝结的碎发下,一双眼却似暗夜茔火,幽幽燃着仇恨。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脸上亦是血,显然是和把守王府的禁卫军起了冲突强闯出来的。念阮看得眼涩,心头一酸,强忍着泪水起身去备医药了。
殿内的宫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嬴昭本还恼他冲动鲁莽,见了他这幅尊容,无言良久,负手冷道:“麒麟儿,你是戴罪之臣,擅自离府强闯宫掖?你有几个脑袋?!”
“臣知道这是大不逆之罪。可如今臣全家只剩了臣一个人,有何惧之。”
燕淮咧着嘴,惨淡一笑。
“臣今日来,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陛下。”
嬴昭皱眉:“你觉得今日之事是朕所为?”
“臣不敢。”
燕淮坦然无畏地迎着他视线,滴滴汗水沿着眉骨滑下,同鲜血泾渭合流,在脸上留下道道血红印记,地狱阎罗般的森沉。
“臣说了,只是想当面向陛下确认几件事,一则,当日那封退婚信是否是您所为,其次,今日事也是您的授意么?”
“三来,陛下曾对臣说过,视我为弟,若这些都是您所为,夺我妻,杀我母,这便是您的为兄为君之道吗?!”
嬴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朕。”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朕给你的,和从你身边拿走的,都是恩赐。”
“别说是念念,便是朕要了你的命,那也是恩赐,你一样只能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燕淮错愕愣住。
他并非皇帝的亲弟兄,可纵使他有十个庶兄,会关心他、问他弓马功课会像个老师一样对他谆谆教导的便只有这位表兄。他便斗胆视他为兄,满心尊崇。
甚至是,为他背叛自己的父亲,只因君为臣纲犹在父为子纲之前。
可如今,这位兄长却默认了夺妻杀母之事,看他时,也轻蔑得仿佛在看一只蚁虫。他便知自己往日的那些自以为的关怀和对他的敬意通通皆是笑话。
燕淮血汗交横的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落下来:“那当日我和念念的婚约,果真是您……”
“你没资格这般唤她。”
嬴昭脸容沉肃,径直了断地打断他的痴语。
见少年眼中黯淡下去,念及他新丧了母,到底于心不忍,走下去轻拍他的肩,放柔声音:
“小麒麟,你和皇后的婚约的确是朕设计为之。可你也该想想,就算是你娶了她,凭你之力能护得住她吗?你能阻止你父亲的叛逆之举?一旦事发,你如何能保证不会让她因你、因你父受苦?”
“若你真娶了她,今日和你一起跪在这里的便是皇后。难道你也想她和你一样被视为乱臣贼子,终身幽禁在府吗?”
燕淮心中酸涩,没有反驳,只是问:“您不觉得这样对皇后并不公平么?您的这番话让我感觉到您并没有把她当作您的妻子,只是像处置一个小玩意儿,从头到尾就没有尊重过她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