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冻在空中的沧云静和季临风,看得到红衣女仙的身影, 却看不清她的面目, 听不见她的言语, 但这绝无仅有的超强仙压,已将女仙的身份昭然揭示。
只可惜身子被冰冻, 无法向神尊跪拜行礼。
当然, 南袖此刻无暇顾及旁人的心思, 只静静睇着跪坐于湖面之上的孟怀枝, 神情不虞。
毕竟, 于莲安排他们入这蛮荒幻镜历练, 是要他们斩妖除魔的,哪成想,魔还未除, 孟怀枝倒是险些入了魔...
如若,她再来迟一点,后果则不堪设想。
绝知这六界四海,再也承受不起,一个如白钰一般强悍的魔头临世...
“不过是幻象,便已教你方寸大乱,险些走火入魔。倘若哪天白惜月真的殒身了,你怕是要毁天灭地,屠尽万物。”
“不,我不会让她真的殒身,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仙君笃定回道。
南袖微滞,这还是近两千年来,他第一次同她还嘴...
女仙危险地眯起了眸子。
“孟怀枝,别逼我拔掉你的情根...”
她面无表情地如是说,却教湖面上的人遽然一惊,母神...居然要拔他的情根?要他七魄不全,三魂离索,再也感知不到欢喜与爱憎...真是,真是好狠的心啊!
可这,这居然是自己的...生身母亲?
他不禁陷入深深的悲哀,颓然一笑:“就像你毫不在意的剔除朱雀翎,从此再无母子天伦之情?”
南袖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波澜。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不必追究是谁多嘴,随着年岁增长,心智渐全的孟怀枝,终是会得知真相。
站在他的角度,无论怎么去思量,她到底是放弃了他,早在他还未出世之前,就已经放弃了他。
她不动声色,却不得不承认,那颗如冰山一般顽固不化的神心,此时此刻,竟隐隐生出几分柔软以及一丝...让她甚觉陌生的怜悯。
“可我从未怨过你。”仙君继续说道,“没有朱雀翎炼化的一段仙缘,这世上,就不会有白惜月这个人,那我所缺失的一切情感,就得不到任何补偿...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甚至,应该感激你...”
“话已至此,是否要拔去我的情根,任凭神尊裁决。”
言罢,他俯身叩首,重重行了一个大礼。
他没唤她为“母神”,而同外人一般,称呼她为“神尊”,这个——冷到极致的称谓。
恐怕这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对,如他们这般的母子了。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两千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叹气,终是妥协:“我可以保留你的情根,但我要你跪在这幻镜之中,静思己过,直至我允你起身为止。”
孟怀枝如临大赦,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再一俯首,无悲无喜道:“怀枝,多谢母神。”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惜月都再没见过孟怀枝。
还记得,她是在自己寝舍的床上醒来的,幻镜中发生的一切都还记忆如新,她明明白白的死了,就死在那人温热的臂弯里。
正儿八经死在幻镜中的仙徒,只怕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名吧?唉,真是丢脸...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于莲山满门十四个徒弟,只除了大师兄和三师姐,其余皆死在了幻镜之中。
据说,都是被陡然而至的极度冰寒,给瞬间冻死的。
极度冰寒?瞬间冻死??
她只恨自己挂的太早,连吃瓜都赶不上热乎的...可转念一想,这不对啊,就算被冻死在了幻镜之中,那孟怀枝也该回来了呀?怎得大家都在,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她向季临风和沧云静打听,皆言不知小师弟的去向,就连师父...也只是摇头,闭口不言。
如此遮遮掩掩,她更加确信这件事,绝不简单!
传书苍龙阁,很快就收到义父的回信,信上轻描淡写,说是族中有急事,召孟怀枝回阁相叙,不日将重回师门。
白惜月将信将疑,可也没有立场对质,只得悻悻作罢。
每次学堂上课,身边的座位都是空的,起初,她是万分的不适应,时常望着那空位子发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也习惯了,每天独自坐在最后一排,有时也和前桌的九师兄打打闹闹;遇到难懂的课题,大师兄仍是十分耐心的与她讲解;赤瑛琪同她还是那般亲密,每逢休沐,两人便相约去仙京好好逛逛...
可没人知道,每天夜里,她都难以入睡。
又是一个月朗风清的良夜,辗转不得眠的白惜月叹了口气,披上衣服独自上山,抱膝坐在山巅的石台之上,遥望着天边明月。
晟儿的鸽子已经不需要关在笼子里了,因为它已经胖的飞不起来了,连长了翅膀的鸟儿都留在了这里,而那可恶的孟怀枝竟然还没有回来...
要知道,她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再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对!我白惜月,再也不理孟怀枝了!”她本想大喊出声,又恐惊了夜色,只得低声哼哼。
“小师妹?”
???
怎么这大晚上的,山上还有人啊?要命,自己的这番宣泄,不会被人听见吧?天,要是让别人知道,她想孟怀枝想的睡不着,这得多丢人啊?!...
等等,我什么时候想他了??呸呸呸,我才没有想那个混蛋想的睡不着!
思绪凌乱之余,来者已行至她身旁,正是季临风。
“好巧,你也睡不着吗?”仙君笑笑,挨着她坐下。
“没有,我才没有睡不着...”不知打哪来的一阵心虚,仙子立刻矢口否认,继而说道,“我只是来...赏月!对,就是来赏月的!”
闻言,季临风摇头一笑:“小师妹真是好气度啊,这眼看着就要地考了,居然还有闲情来山上赏月...”
额...
大师兄就只差直说“我不信”这三个大字了,白惜月有些难为情,沉吟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大师兄,在蛮荒幻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仙君略有一滞,语气中有几不可察的失落:“你还在担心...小师弟吗?要知道,他可是神尊的儿子,这天底下,没人能伤害他...”
她知道啊,她怎么不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在幻镜里,值此生死弥留之际,她的“遗言”竟只有一句...只有一句“我喜欢你”。
再想否认,再想逃避,都无济于事。
她喜欢他,从玉清宫外一同罚跪开始;从月下执花一舞开始;从暗吃沧云静的飞醋开始...很早很早以前,她就喜欢上他了,只是...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她知道啊,她怎么不知道?以孟怀枝的天资,怎么可能次次考核都是倒数?能操纵水火,却不会驾云?能凭威压迫人,却不会控剑?
她不是傻子,一点都看不出他的用心良苦,只是...只是他越是这般好,她就越是惶恐。
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个念头,在角落里疯狂叫嚣,撕来扯去,终归汇聚成两个字——不配。
是的,他们并不匹配。
真正能配得上孟怀枝的女仙,她思考了很久,放眼整个六界四海,也只有沧云静了...
一想到这层,白惜月的脸色,不可避免的黯淡下来。
“可是,已经太久了,不是吗?”她低声说着,“已经三年了,要是不刻意去擦,他的书案上...都该落灰了。”
“三年,对于仙人漫长的一生,只是弹指一挥间。”季临风温声安慰,“一次观冥,一次打坐,一场睡梦,三年就倏忽而过了,你该是看开了。”
大师兄总是这么温柔,如和风细雨,抚顺她心头密密麻麻,交织成网的乱枝。
她微微叹气:“是了,他可是天之骄子,与其担忧他,还不如操心操心,下个月就要举行的地考~”忽而语气一转,弯唇一笑,“不过这蛮荒幻镜的确是锻炼人,我如今各种法术越发熟练了,对接下来的大考还是很有信心的~”
“说起来,在蛮荒幻镜里,你被魔头朱厌所杀...想必,你定是恨极了,这天底下的魔物吧?”
不知大师兄为何会有此一问,但她想也没想地摇了摇头:“不,并不。”
“它还伪装成了一个情痴,骗取了你的同情心,你也...不怨?”他继续追问。
“不怨。”白惜月仍是摇头,继而平静说道,“赤瑛琪说,青丘的小狐狸惧怕我,是迫于我干娘的威严,其实我知道的,这纯粹是安慰我的,善意的谎言。六百岁那年,我在天宫初闻‘魔头’一词,不想,竟是用来形容我爹爹的...”
“惜月...”季临风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如果爹爹真是传说中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我就是魔头的女儿,我不是什么仙女,而是一个魔女...我又怎么会,去怨恨自己的同类呢?”
仙子的口气与神情都很平淡,却绝不会让人去怀疑,她说这话的真心。这也是季临风第一次,透过她过分美丽的皮囊,一窥她可敬的,博大的胸怀。
“其实此次地考,我并不担心你。只是地考过后,就需得自备法器,以应付接下来的结业考核——天考。”他顿了顿,继而说道,“惜月,你可有趁手的法器?”
“我哪有啊...”她将脑袋枕在膝上,闷闷说道,“师父说,法器最好是随身之物,以防不时之需,我同赤瑛琪去仙京逛了一圈,也没寻着既方便携带,又实力强悍的法器。”
“你有的。”
季临风看着她,目光沉沉。
白惜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一抬右手,指上腕间的银桐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不禁发问:“这银手链,可以做法器?”
仙君点头,嘴角含笑:“实不相瞒,我予你的手链,乃是我季家的一件宝物,”
“宝物?”仙子疑惑,“什么宝物啊?”
“它其实...是一柄银匕首。”
说着,纤长五指一翻转,银手链便落入仙君掌心,顷刻化作一柄雪光闪闪的银刀。
白惜月一惊:“天,真的是把银刀!”
季临风将银刀递过她眼底,示意她拿起来试试手。
仙子提起匕首细瞧,银光闪耀的刀刃看着,却并不怎么锋利,她用指腹轻轻贴近刀口...
“当心!”
但季临风的提醒已然太迟,白惜月的指尖尚未触及利刃,便已被凌厉刀光划伤了手。
仙子更加惊诧了,这究竟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法器呀?仅仅是刀光,就这般锋利...
眼见白惜月的指尖,渗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季临风当下乱了心神,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捧起她受伤的手指细细吹拂。
这情形,是如此眼熟...
是了,当年她的头被磕伤,孟怀枝也是这样,轻轻吹拂她额上的伤处。
白惜月下意识地抽出手,低声道了句“谢谢”。
手中一空,季临风面上有一闪而过的落寞,但他始终温柔:“如何?这银匕首,可还喜欢?”
“这么利的法器,定是非同一般的宝物,我承受不起,师兄请收回吧!”说着,将银刀奉还。
“我既给了你,这便是你的东西,只说喜欢,或者不喜欢...”
也是,这手链她都带了一千年了,此刻再推辞,倒显得她不会为人。
仙子有些犹豫,思忖道:“喜欢,还是挺喜欢的。只是,这银匕首太过短小,只适合近身搏斗,拿来当武器,还是有些不便...”
“这个好办!”季临风一笑,手中匕首立刻变成一柄长剑,“你若使惯了长剑,它也是当得一用,还望小师妹莫要嫌弃。”
“这么神奇?”白惜月满眼欣喜,有这么好的法器傍身,何惧天考?
接过宝剑,仙子郑重致礼:“谢过大师兄!”
季临风笑笑:“小师妹不必多礼,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好!”白惜月点点头,自地上起身,打了个招呼便自行下山去了。
而季临风立在原地,目送仙子离去,直至其完全消失于眼际...他眸中有万千光芒涌现,热烈无比,复杂至极。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便迎来入师门以来的第一场大考——地考。虽不像师兄师姐们那般顺利,但白惜月还是有惊无险的过了关,可她并未感到半分的轻松,因为...孟怀枝还是没回来。
按天界的规矩,自打入师门起,千年一地考,两千年一天考,如果错过了,就得再等一千年...
一千年啊,届时,她已学成,预备拜别师门了,孟怀枝都还要继续接受,来自天地的考核。
随着时光流逝,她甚至开始怀疑,他还会不会回来了。然而,就在这信念摇摇欲坠之际,那天容玉色,一袭白衣的仙君,
终于现身。
第61章 一杯酒,一杯醋
彼时, 天已向晚,暮光柔和,她正行至观前广场的中央, 预备回去自己的寝舍。无意间的一瞥,一顶质地清透的明玉冠,赫然现于眼际。
白惜月的心被狠狠一撞, 冥冥中有太过昭然的感应, 是他...是他回来了!
仙君步履沉稳,自石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容他完全登至漫长山阶的顶端时,两人视线相接。
恰逢山上粉白的樱花开得正盛, 风一吹, 便散漫四野。
落英纷飞间,那人清浅一笑,他说:“小师姐...”
“我回来了。”
白惜月一时感念, 不觉泪湿了眼眶, 你只看到这一季的花开花落, 可知三年又三年,我等你...已有十年之久。
她不曾追问, 这十年他去了何处, 只要还回来, 还回来她身边, 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只要还回来, 还回来她身边, 她就...心满意足。
将盈眶的眼泪逼回,仙子亦笑:“我已经通过了地考,晋阶了仙位, 现在,我可不是普通的仙子,而是一位地仙了~”
她口气中的自豪溢于言表,惹得孟怀枝摇头一笑,暗想,她可真是一只...小狐狸啊。
“小师弟,你回来了?”沧云静亦行至观门前,脸上颇为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