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橘也一同哭,熬过这一晚,后面还有许多晚,何时是个头?
偏偏侍奉的姑娘,又是个懦弱没气性的,当年在园子里过得舒心,却不想跟过来是这副模样……
绣橘越想越伤心,迎春也哭着说道:“都怪我没能耐,命又不好,让你们跟着我受苦。”
绣橘一听,愈加难过,主仆几人抱头小声啜泣,直至夜深方睡去。
*
这日,探消息的兴儿回来说:“此刻孙绍祖正在郊外的靶场里练骑射。”
“走,咱们也去会会他。”贾琏吩咐道。
郊外有个靶场,是专门供贵族世家子弟练骑射所用,只要交了费用,即可入场。
孙绍祖见贾琏过来,依旧趾高气扬,丝毫不把琏二爷放在眼里,嘴上漫不经心地说:“真是稀罕,什么风能把你吹来?”
贾琏说道:“前两日我去府上拜会,但你不在。”
“嗯,听说了。”孙绍祖没有停下手中的弓箭。
贾琏也不想与之废话,只道:“我看到二妹妹手上的伤痕了,婆子说是摔伤的,可是那些痕迹,怎么看也是被打伤的。”
孙绍祖收起了弓箭,十分不屑地说:“是啊,是被我打伤的。我让她伺候我洗脚,她连这个都伺候不好,活该受打!”
贾琏气愤地道:“你怎么可以这般粗鲁残暴?她好歹也是你娶进门的妻子啊!”
孙绍祖轻狂一笑:“我便说了让你拿两千两银子出来,我就不再打她。”
贾琏:“像你这种人说的话,我怎能相信?我若给了你银子,你到时候一喝酒就发酒疯,必定打她一顿,心气不顺,又是一顿乱打。”
孙绍祖轻视地笑着说:“你若不相信,干脆我们和离,把你妹妹送回府里,如何?”
贾琏愤怒地说道:“和离这种事情是你能轻易说出口的吗?我们贾家还没有出过和离的人,更何况是嫁出去的女儿!就算府里同意,迎春怎么会同意?她好好儿地在你家做媳妇,挨了你的打,如今还要被你弃了?你这不是断了她的一生的名节与后半生的指望么?”
孙绍祖依旧漫不经心:“我家资丰厚,岂是真瞧上了你的那两千两银子?不过是想为自己讨个说法罢了,我大小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说话就在兵部提升,你那两千两能顶什么用?你若真有那份心,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若得了你两千两银子还打她,便赔你五千两……这笔买卖,可不亏。”
虽是不亏,但风险太大,万一直接被打死了,又当如何?贾琏思来想去,终是不妥,还是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
他说道:“二妹妹也有日子回府了,过两日我让宝玉接了她家去,此事咱们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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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没闲着,一直在找人打听孙家的事。
虽然府里也有将军,但不论是贾赦还是贾珍,都没有好好做官,皆是领了俸禄挂个闲职的,兵部里的事情,半点边都沾不上。
如今在兵部能说得上话,又有交情的,只有大司马贾雨村。贾雨村在京中兵部做官,虽然并无军队实权,但是各官员升职考核任命,都要经他之手。
灵光闪过,贾琏这才知晓为何当初孙绍祖会答应娶了迎春,他根本就是看中了贾雨村这条路,以为贾雨村投靠了贾家,自然也会对他这个贾家女婿青眼有加。不料贾雨村是一个厉害角色,根本没有把孙绍祖放在眼里。
贾琏是看不上贾雨村这种人的,这些年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今儿一想到前世就是他告的密,害得贾府家破人亡,贾琏恨得直咬牙。
着人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晓,原来早在去年,孙绍祖就在兵部候缺,原本轮到他了,只是名额被人挤占了去,盖因银子不到位的缘故。
孙绍祖口口声声说自己家资丰厚,若果然有钱,怎会不舍得花这些银两?怕他们家也是遇到了什么困境,这才总是要贾家还钱罢……
贾琏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道理,倘若果真需要银子才能办上事,那么他便要用这两千两赌上一把了……
第23章
五月初一, 贾珍领着贾母等人前往清虚观打蘸。贾母想带上宝玉一同前往,遂让人去学馆告了假。
贾琏称另有事务,没有作陪。
清虚观客堂内, 众人一如既往地排开入座。
张道士比往年更老了些, 腰背更弯, 双眼昏花, 却盯着宝玉,仔仔细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对老太太说:“哥儿看着长开了, 眉目更明晰,且印堂喜色浅浅,两颊花红淡淡,想来是姻缘要到了。”
一番话说得老太太、王夫人皆逗乐了起来。
贾宝玉对这个张道士烦得很,之前来打蘸, 又是给他说亲,又是弄个“金麒麟”出来, 惹得林妹妹很是不快。这回过来,又提什么姻缘将至,若不是有长辈在,他定要好好发一顿火。
他小心瞥了一眼林妹妹, 却见林妹妹已经入定了一般, 没有话语,也没表情。
老太太呵呵笑道:“他老子让他去外边学馆上学,今年秋试想让他考考举人,自然没空管姻缘的。”
张道士却道:“那也未必, 姻缘向来不可捉摸, 有的时候,两家相识, 甚至两人相识,却没那心思,突然有一天,机缘到了,月老牵上线了,二人就迅速安排在了一起。若哥儿果真有这姻缘,先订亲,也不碍仕途。”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八宝扇,也没再争辩,只说:“那就托你吉言了。”
贾宝玉咀嚼着张道士的回答,这才觉得张道士这次说的倒像是人话……再看了林黛玉一眼,见她似乎没有听进去,兀自与湘云说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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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没去清虚观,只因昨日得知林鸿回京了。
贾琏带了兴儿前往林府,听林鸿说了些这次南下的见闻。
他颇是欣喜地说:“你猜怎么着,这回遇见前往两淮督办河工的李御史,竟与梅翰林是同期进士。”
贾琏心道,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怎么林鸿看起来有些像没见过世面的,这其中,会不会暗藏门道。
当即顺着他的话说:“他们二人交情可好?可是有梅翰林回京升迁的消息了?”
林鸿说:“怕是六月就要回京,如果顺利,七月便可委任,职位正是先前传言的参政知事,位同副相。”
贾琏沉思道:“果真如此?莫非其中有李御史的功劳?”
林鸿仿佛被猜中了一般,推了推桌上的茶盏,兴奋地道:“并且依我估计,梅翰林之子的亲事,怕是真的有变数。”
贾琏一惊:“怎么说?”
林鸿不便说太细,只道:“我从张大人口中得知,原来李御史有个女儿,尚未婚配,先前他们二人交情并不深,这回李御史这般积极相助,约莫是有联姻的想法。”
贾琏心中大喜,脸上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说道:“难怪梅翰林家迟迟不肯对薛家有所交代,原来是看准了别的亲家。”
早在去年,梅家与薛家还是有往来的,捎带着连宝玉也受过梅家的礼物。一到今年,就听薛蟠说婚事怕是要搁浅,连信也不回,过节也没节礼。
若此事为真,那么形势将大大改变,先前困扰的林妹妹心有所属,以及老太太想亲上加亲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林鸿也松了一口气,问:“你们老太太如今身子可好?”
贾琏说:“上了年纪,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若没有打击太大的事,倒也还算耳清目明。”
“若他们两家的婚事告吹,你们府里方面,你可要好好把握。”林鸿交代着。
“那是自然,雁声兄请放心。”
林鸿喝着茶,说道:“我回京第二天,就随张大人见了四爷。如今四爷虽得圣心,却缺少一件突出功劳。”
贾琏这时候隐隐后悔没有好好做官,虽然捐了个同知,却从未上过正道。这些年只知帮着贾政、贾赦两位老爷带信跑腿、处理事务,自己却从未正儿八经地进入过官场圈子。若有些作为,也不至于只能干干地等着林鸿透露风声。
贾琏只好悻悻地道:“四爷底下门生众多,应当有所合计,想来是时机未至。”
林鸿眼中熠熠生光,看向贾琏:“你倒与我不谋而合,且有命师指点,说今年夏天必有所为。”
“今年夏天?”贾琏可猜不出其中窍门。
“因此我们不妨静观其变,我们姑娘一事,怕是要过了这个夏天才好安排。”
等那时候,怕是宝玉与宝琴的事也尘埃落定了,贾琏点点头:“如此也好。”
临走时,林鸿又道:“初十是我的生辰,届时想请姑娘过来吃餐家庭便饭,你看可否。”
贾琏满声答应着:“叔叔生辰,侄女贺寿理所应当。”
*
五月初二,迎春回了府里。跟送的丫鬟媳妇婆子,没有不说好话的,凤姐虽然从贾琏口中听闻迎春依旧被打,但当着面,也不好拆穿,只假模假样地招待了一阵,便派人送她们出府了。
虽是旧伤再添新伤,迎春却哭得没有上回厉害,只流了流泪,说道:“如今便是过一日算一日了。”
邢夫人、王夫人等见状,只当她已经认了命。说了些貌似关心的话,个个都不想再多陪陪她,毕竟她们也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邢夫人更是巴不得她不要回府才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闲聊了几句,邢夫人就说:“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住上几日,紫菱洲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快去吧。”
王夫人则道:“老太太刚从清虚观回来,许是中了暑热,身子有些不适。你可别把这些事说给老太太听,让她老人家替你担忧。”
迎春回道:“放心,给老太太请安时,我自有分寸。”
邢夫人在一旁感慨地道:“孩子,看来你也长大了。”
贾琏来到紫菱洲,拿了些擦外伤用的药膏给她,说道:“上回见你手上的伤,便知不对劲。那几个丫鬟婆子可也给了你气受?”
迎春现在的状态有些心如死灰,只淡淡地说:“多谢二哥哥想着,什么气受不气受的,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活一天算一天罢了,就不信恶人会没报应。”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出自《太上感应篇》中,贾琏知她喜欢读这本书,书中阐述的一些道理,与她的性情是相合的,只是她这不反抗的性子,实在令人焦急。
“虽说善恶终有报,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难道真的等着自己被打死么?上次你回来,你还说不信自己的命会这么苦,怎么这会子又听天由命了?”
迎春却道:“我若有法子,自然不听,生生挨打谁也不乐意。”
贾琏接过话,问道:“你可有想过和离?”
迎春吓得站了起来,揪紧了手帕:“二哥哥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许是这样的想法从未产生在她的脑海中,她一时被吓到了,只喃喃地道:“我便是被打死,也只能做孙家的鬼。”
贾琏见状,知道和离这条路行不通,只好解释:“我也不过是为你担忧,一时心直口快罢了。和离一事想想也不可能,就算你同意,府里老爷、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正是呢!我何苦让别人笑话?”
“既是如此,若我说服了孙绍祖,让他先送你回来,让你在府里静养几个月,你可愿意?”
迎春先是一喜,双眼冒光,接而眼睛里的光恢复黯然,说:“就算我乐意,老太太和太太们肯定不会同意,没有出嫁的姑娘,天天住在娘家的。不信的话,你去问问她们的意思。”
贾琏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只是想更确定一番罢了。花两千两救下妹妹,也是值得的。
正想要离开时,迎春却又道:“二哥哥为我操心,我心中感激不尽,眼下大家都难,二哥哥为府里时常在外奔波,也要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从没有谁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贾琏定定地看着迎春妹妹,暗暗下决心:救!
*
绣橘等回到园子里,一个个高兴得如同刚从笼子里钻出的鸟儿,除了侍奉姑娘,便是在园子中四处闲逛。
这日绣橘在沁芳桥遇到了麝月和秋纹,二人被袭人打发进园子里给各位姑娘送北静王府赠的解暑凉茶。
送完了东西,原本应该即刻回院子里,可是这几个月,麝月和秋纹被袭人管得严,也不常来园子里,这会子禁不住多逛了逛。
遇到绣橘后,三人来到一处水榭,乘着荫凉,听绣橘说了些孙府的遭遇。
绣橘道:“我们姑娘好脾气,从来不懂得去争论,独有我敢理论两句,成了他们眼中强出风头,要喧宾夺主、越俎代庖的丫鬟。往后事事针对我也就罢了,横竖我也只是轻薄之命,可姑娘该怎么办?”
麝月和秋纹平日里也是与绣橘差不多脾性之人,此时只能安慰绣橘。
麝月道:“宝二爷回回想到二姑娘的事,都急得满屋子乱窜,这事儿依我看,果真要有个长辈去管管才行。”
绣橘摇了摇头:“长辈?姑娘向来不招老爷夫人待见,当初还是为了五千两银子送给孙家的,而今回了府老爷称病不见,怎会为姑娘出头?眼下若是有人来给姑娘出头,我下辈子给他当牛做马也甘愿。”
三人坐着唉声叹气了一番。
*
当迎春在园子里过着舒心日子时,贾琏找到孙绍祖,将两千两银票交至他手上,又要回了一张字据。
孙绍祖接过银票,说道:“二哥哥请放心,我孙某也是说话算话的人。”
贾琏却不敢信他:“我们家好歹也有几个人,你若说话不算话,我定能想得出办法治你。”
第24章
五月初九, 贾琏就林鸿生辰一事,去请示老太太。
贾母道:“他们既是叔侄,侄女过生日, 叔叔送礼物, 叔叔过生日, 侄女岂有不去庆贺的道理。”
贾琏接过话:“我也是这个意思。”
“你让凤丫头去库房挑几匹布, 再挑些礼物,一起送过去, 也算是我们府里的一点心意。”
“是。”
出来这么多年,林黛玉还是第一次去自己的亲戚家做客。林黛玉择中一方沉香木雕牧童放牛的书桌摆件,打算送给叔叔作生辰贺礼,又给婶婶备了一套进贡的胭脂水粉,听闻还有一个堂妹一个堂弟后, 还给他们带了几个香囊手串之类的小玩意儿。
林黛玉带了紫鹃、雪雁,在贾琏的护送下, 来到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