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是这几日的功夫,林利思哥宫里的玛丽.德.吉斯就给老家送了不下五封信,基本保持着一天一封的频率,结果全部都石沉大海不说,就连法兰西开往苏格兰的正规商船都被拦截得一个不剩。
气得玛丽.德.吉斯找来英格兰大使阴阳怪气了一通,结果没出几日便传来了亨利八世接见西班牙驻英格兰大使,扬言要惩治基督教叛徒的消息。
玛丽.德.吉斯这下便没话说了。
甭管天主教和新教打成了什么样的猪脑子,但是在名义上,他们信仰的都是同一个上帝,所以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异教徒。
然而中亚那边的奥斯曼帝国就不同了。
就算玛丽.德.吉斯清楚亨利八世在尼德兰战争里,绝对跟奥斯曼帝国达成了某种协议。但是在明面上,人家可没像弗朗索瓦国王那样,又是接见奥斯曼帝国的使者,又是跟苏莱曼大帝签订协议。
所以亨利八世骂弗朗索瓦国王是叛徒,还真是站得住脚的说辞。
况且基督教世界里也有不少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在咒骂这个百合花与新月的联盟,再加上新上任的教皇保罗三世正努力修复罗马教廷与西班牙皇帝的关系,甚至还与之结成了儿女亲家。
因此以弗朗索瓦国王的角度来看,他还真不希望亨利八世此时与西班牙皇帝握手言和。毕竟奥斯曼帝国那边也是一堆的破事,所以在与法兰西的联手中,并没有发挥出上一次的实力。
这一刻,玛丽.德.吉斯似乎意识到她被自己的祖国所抛弃,于是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想找詹姆斯五世商量出对策。
而乔治.道格拉斯爵士和阿伦伯爵正是带着玛丽.德.吉斯的最后希望,连夜赶到了詹姆斯五世的病床前。
“陛下。”下马后的乔治.道格拉斯爵士来不及脱下自己的外套,便淌着一条连绵不断的水迹冲到了詹姆斯五世的房间。
在这段并不长的路上,走道两侧的盔甲被月光和雷电照得跟骷髅一样惨白。那些个穿插在盔甲间的画像也被蒙上了一层略带青色的死气,像是在等候詹姆斯国王成为其中的一员。
跟在乔治.道格拉斯爵士身后的阿伦伯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后在心里咒骂着苏格兰从未好过的运气。
彼时的国王寝室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
得了霍乱的詹姆斯五世和那些被遗弃的士兵一样,脸色灰白,身形消瘦,只是他到底是比无名的士兵要来的幸运,好歹能强撑一会儿。
屋子里所有的医生侍从都满脸悲伤地围着詹姆斯国王的病床,就等着他咽气的那一刻。
听到床边响起动静,强弩之末的詹姆斯五世费力地张开眼,冲着乔治.道格拉斯爵士露出一个虚弱笑容:“我亲爱的朋友,看来上帝是想让你来见证我的最后一刻。”
“陛下,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乔治.道格拉斯爵士难以将床上那人同英姿勃发的詹姆斯五世联想到一起,于是红着眼眶,勉强笑道:“王后陛下给您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她们正等着您回去。”
“等着我回去?”詹姆斯五世突然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这让他看起来非常可怕:“她们是等着我回去将苏格兰拱手让给法兰西,还是英格兰?”
前不久的索维莫斯战役就和二十几年前的弗罗敦原野战役一样,不仅击垮了苏格兰王国,也即将带走他们的国王。
如今的苏格兰早已不复詹姆斯四世时的强盛。
在退回福克兰宫前,詹姆斯五世举全国之力才凑齐了一万八千名士兵,就等着安格斯伯爵跟西摩兄弟得手后,他们能南下与法兰西海军会合,一路打进伦敦。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亨利八世和威尔士亲王一个都没死,反倒是诺福克公爵,西摩兄弟,以及詹姆斯五世要迎来死亡的拥抱。
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詹姆斯五世的脑海中浮现出登基后的一幕幕痛苦经历,令他无比悲愤道:“或许我该庆幸上帝对我足够地垂怜,没有让我像我父亲那样,被拖到伦敦游街示众。”
人这一生种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年少时的努力全都化为了灰烬,而死到临头了,还要接受死敌提出的“优惠条件”。
在詹姆斯五世看来,无论是将妻女托付给法兰西还是英格兰,其实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因为苏格兰的斯图亚特王朝终将被别人所取代,未来是姓都铎还是瓦卢瓦,都已不是詹姆斯五世所能控制的。
“我们的王位随着女人而来,也将随着女人而去。”纵观苏格兰历史,曾经是王室管家的斯图亚特因为娶了马乔里公主,而从绝嗣的大卫二世的手里,接过了苏格兰的权杖。
而现在,斯图亚特王朝也要重蹈布鲁斯王朝的命运,将一切都托付给别人。
“我可怜的玛丽,她将迎来难以想象的恐怖命运。”詹姆斯五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脑海中不断地交替着亨利八世和玛丽.吉.德斯的面容,猜测他的女儿到底会嫁给亨利八世的次子,还是弗朗索瓦国王的未来孙子。
当然,考虑到威尔士亲王已经成婚,并且娶得还是比利时和佛兰德斯的女继承人,没准亨利八世愿意多等几年,让英格兰的未来王孙能像查理五世那样,继承来自父母和妻子的一大片土地。
“在这个时代里,女继承人都是被扔进豺狼堆里的羔羊,相信我死后,阿基坦的埃利诺,勃艮第的玛丽,布列塔尼的安娜,以及法兰西的克洛德的命运都将重复在我女儿身上。”
而现在,亨利八世无疑趁着法兰西被西班牙拖住的功夫,抢先一步地定下了苏格兰的未来女王。
詹姆斯五世一岁半时便继承了苏格兰王位,而现在,他的女儿要打破这一纪录,因为符合《萨利克法典》的男性继承人全都死在了詹姆斯五世的前面。而当斯图亚特王朝的最后一位男性继承者一死,那些个左右摇摆的苏格兰贵族们,一定会用襁褓中的小女王为自己谋得最大利益——不管出价的是法兰西还是英格兰,亦或是不谙世事的玛丽.斯图亚特自己。
“陛下,苏格兰臣民和上帝都会站在您这边,天佑玛丽女王。”乔治.道格拉斯竭尽所能地安慰着虚弱的詹姆斯五世,但是当他喊出口号那一刻,没人呼应他的号召。
一旁的阿伦伯爵拍了拍乔治.道格拉斯爵士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詹姆斯五世这才注意到阿伦伯爵也跟着来了,于是脸上的温情立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薄冰般冷意:“英格兰军队一来,想必安格斯伯爵也跟着来了,对吗?”
阿伦伯爵知道詹姆斯五世很讨厌他,但是他犯不着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安格斯伯爵宣称您要对玛格丽特.都铎公主的死因负责,并且希望您能归还属于您异父妹妹的财物。”
“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不过是个私生女,罗马教会都已经否认了安格斯伯爵和我母亲的婚姻。难道还要让一个私生女去继承苏格兰王太后的遗产吗?”詹姆斯五世早就将玛格丽特.都铎公主的遗产都花在了这场战争里,自然拿不出任何东西。
阿伦伯爵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于是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毫不留情道:“既然如此,安格斯伯爵也只能找王后陛下去讨要道格拉斯夫人所应得的一切了。
詹姆斯五世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冲着阿伦伯爵瞪了很久却说不出一句话。
乔治.道格拉斯见状,直接抽出佩剑架在阿伦伯爵的脖子边,厉声质问道:“你这是要背叛苏格兰,背叛你的祖国吗?”
对此,阿伦伯爵都懒得与死脑经的乔治.道格拉斯爵士发生争执,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我要背叛祖国,而是眼下唯一能保全苏格兰的方法,就是跟安格斯伯爵议和。”
“看来我的好舅舅也遭受了安格斯伯爵的背叛,对吗?”詹姆斯五世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整个人都如回光返照般提起了精神,甚至连脸上都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对待阿伦伯爵的语气也跟着亲切了许多,令一旁的乔治.道格拉斯爵士收起了佩剑:“你说的没错,与其将苏格兰交托给法兰西或是英格兰,我更愿意讨人厌的安格斯伯爵接手一切。”
至少这样一来,玛丽.斯图亚特还有亲政掌权的那天,而不是像法兰西的克洛德那样,被未来的国王丈夫或是公公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
第99章 第 99 章
1542年的圣诞节, 亨利八世总算是在糟糕的年末得到了詹姆斯五世即将不久于人世的好消息,所以欣喜之余,也要用诺福克公爵的死, 来扫清今年的晦气,顺带让人再次想起,都铎人针对叛国者的一系列恐怖操作。
年末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雨连绵, 又冷,又潮地让人难以忍受,甚至汉普顿宫里的炉火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只是驱走小范围内的寒冷,但是一出房门, 还是会一个激灵地从头抖到了脚趾间, 像是有条小蛇从骨头缝里钻进了体内, 然后游遍全身。
胡安娜王妃让人给诺丁汉女伯爵还有伊丽莎白小姐又添了几件狐狸皮斗篷, 嘱咐她们少出房门, 就在屋内用餐。
正准备出门的威廉.都铎见状,反倒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让诺丁汉女伯爵和伊丽莎白小姐别老呆在屋子里,偶尔也要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越娇惯的孩子越难养活,就像是战场上的士兵,你不直面刀剑, 怎么可能成为老兵?”
说罢, 威廉.都铎还让人将一半的窗户和房门都打开, 好让空气流通起来。
“关得这么死, 而且还点起了壁炉,你们就不觉得呼吸发闷,脑子昏沉吗?”威廉.都铎想着这种生活环境要是搁在后世,绝对会被老一辈人喷得体无完肤。只怕不是屋子里的人直接被拖出去吸氧,就是房间里开始长蘑菇。
胡安娜王妃很想问问威廉.都铎为什么总能说出些她听都没听过的歪理,但是圣詹姆斯宫一向是以威尔士亲王的意见为尊,所以胡安娜王妃还没问出口,底下人就开始行动起来。
伊丽莎白小姐的家庭教师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在开口的那一刻,就被自己的小主人给制止了。
毕竟相较于她们,威廉.都铎的房间里除非是要招待客人,否则都不会点起壁炉。况且比伊丽莎白小姐年纪更小,身份更高的诺丁汉女伯爵都没闹出些什么,她一个明面上是王妃侍女的“国王之女”,就更没有资格对异母哥哥的决定指手画脚了。
因为胡安娜王妃也要跟威尔士亲王去观看诺福克公爵的死刑,所以向服侍的人嘱咐了几句,便挽着威廉.都铎的胳膊出了门,登上前往伦敦塔的马车。
“跟苏格兰的战役一结束,国王陛下立刻就要清算一批‘叛国者’。”上车后的胡安娜王妃解下帽子,看着如潮水般涌向伦敦塔的居民,忍不住猜测霍华德家要向他们撒去多少金子,才能祈求上帝的原谅:“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跟苏格兰王太后进行和谈?在新教出现以前,不管是哪国发生王位之争,都需要教皇的一纸诏书作为遮掩。而现在,英格兰已经明确新教为国教,所以教皇是不会支持你们直接抢走玛丽.斯图亚特的王冠。”
“况且玛丽.斯图亚特还是个奶娃娃,直接抢了苏格兰王位不仅会激起苏格兰人的强烈反抗,而且还会让英格兰脸上无光。”
毕竟国际形势一天一个样,指不定法兰西和西班牙哪天就会议和,然后打着拯救苏格兰天主教的名义,对英格兰发起进攻。
“我知道你的担忧,所以也无意让爱德华一世的所作所为,于几百年后重现于都铎家。”威廉.都铎老早就跟亨利八世讨论过拿下苏格兰的问题,觉得还是顺势而为的好,不要搞出直接打入爱丁堡的骚操作:“圣诞一过,我便要去格林威治与苏格兰的摄政王阿伦伯爵进行会谈。到那时,只怕要定下玛丽.斯图亚特跟约克公爵的婚姻。”
“约克公爵?”胡安娜王妃条件反射地想起西摩兄弟,都懒得掩饰自己脸上的轻蔑:“他的舅舅都有胆子做出谋害你的事情,国王陛下居然还留着他?”
胡安娜王妃嫁入英格兰的这些年里,也多少打听过约克公爵的事迹,并且还从伊丽莎白小姐的家庭教师阿什利那儿,得知珍.西摩王后生产时,曾引出了约克公爵并非是国王亲子的传闻。
毕竟王后的怀孕日期和约克公爵的出生日期都造不了假,说是里面没猫腻,谁信啊!难道亨利八世的身边有一位大法师梅林,能够带着他横跨海域与王后同房吗?
也正是这一缘由,约克公爵明明是国王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次子,但却并不被亨利八世所喜爱。甚至他长大至今,都不像前三位兄姐那样,能经常见到亨利八世。
别的不说,伊丽莎白小姐虽然因为生母而被亨利八世所厌恶,但是年老的国王到底是比年轻时对孩子多了分耐心,再加上伊丽莎白小姐的红头发实在是太有标识性,所以亨利八世这几年对伊丽莎白小姐也是慈爱了许多,没有像当年那样,把这个女儿贬得一文不值。
当然,她跟亨利八世最宠爱的威廉.都铎,以及最重用的玛丽公主还是没法相比的。
但是伊丽莎白小姐都能重获国王陛下的宠爱,没道理脸形渐开的约克公爵办不到这一点。
威廉.都铎忍不住怀疑亨利八世是否像确定伊丽莎白小姐就是他的亲生女儿那样,确定约克公爵也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并没有像胡安娜王妃那样,过于地轻视西摩兄弟:“如果你是国王陛下,会因为一个奶娃娃的舅舅,而做出放弃自己亲生儿子的事情吗?”
胡安娜王妃这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语错误,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总不能白白放过这对兄弟,也不能让约克公爵顺势而起。”
别的不说,亨利八世要是想让约克公爵成为苏格兰国王,那么就会给他留下足够的掌权班子。而在权力的游戏场里,血亲无疑是最脆弱,同时也是最容易被人相信的链接。
要是查理五世没有那么多弟弟妹妹做帮手,也无法统治他的哈布斯堡帝国。
“可惜莉兹太小了,否则也轮不到西摩家有这份好运。”威廉.都铎烦躁地点着一旁的扶手,脑子发疼道:“爱德华.西摩是一定要死的,只是托马斯.西摩那边还查不出谋杀我的证据,所以会被剥夺爵位后当庭释放。”
“这也算是惩罚吗?”胡安娜王妃不满道:“这跟无罪释放有什么区别?”如果亨利八世一定要让约克公爵跟苏格兰女王订婚,那么托马斯.西摩绝对会去给自己的外甥打下手,到那时,拿到曾经被剥夺的爵位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现在能阻止国王陛下的也只有你。”威廉.都铎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胡安娜王妃的腹部,摇摇头道:“我会尽力阻止约克公爵跟玛丽.斯图亚特的订婚,就看你在这五年里能不能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