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晞也许是真的哭累了,没过多久,竟真的倚靠在他的肩膀上熟睡过去。
谈行止听着她匀稳的呼吸,本能地叫了她一声试探:“念念?”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便放心地将她打横抱起。
和同龄人比,她实在太瘦了,缩在他怀里,就像一只乖顺的小猫,任他将她一路抱回了房间,放到了床上。
楼上的争吵声也总算停止。
为她细心掖好被子,他静静端详了一会她带泪痕的脸,就打算起身离去。
只不过在起身的刹那间,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在梦靥中大喊:“哥哥,别走。”
他被她喊得心颤了颤。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坐回到她身旁,任她紧握他的手入睡。
***
一夜好梦的温晞一睁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左手,正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着。而似乎,有人正伏在她床边睡觉,灼热的吐息都喷洒在她脖颈上,痒痒的暖。
她想了想,不确定那是不是谈行止,便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去抚摸她身旁的脸。
浓密上挑的眉,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唇。她摸不出他眼睛的形状,但听陶姨说,他的眼睛随她一样好看,眼尾上翘,眼神清亮。
她正在脑海里拼凑着他的脸,却突然被他摁住了手,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道:“姐,你别闹了,让我再睡会儿。”
随后他便松开了手。
听见是他的声音,她触电般收回了手,万分小心地尽量避开他,下了床。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知道是不汪朝她走过来了,忙用手指竖在唇边:“嘘,让他再睡会儿。”
不汪听懂了她的话,便沉默地迈着小步子走到她身旁,尾随她轻声走出了门。
她本想轻轻将门带上,却在即将闭合上门时,听见谈行止崩溃的梦呓:“爷爷……我错了……别把我丢在这里……不要,不要,不要……”
温晞惊异着推开门想去看看,而不汪本能地以为谈行止出了什么事,朝着门汪汪叫了两声。
这一喊,让谈行止从噩梦中转醒。
他用手擦去额上冒出的冷汗,抬眼便看见了呆站在门旁的温晞:“你……你没事吧?小少爷?”
谈行止怔了片刻,淡淡掩饰过去:“你怎么又叫我少爷?不是昨晚就说好了,以后叫我哥哥吗?”
温晞将头垂得很低很低:“少爷就是少爷,我不能叫哥哥的。小少爷,你回你自己的房再睡会儿吧。”
说完,她便一溜烟拽着不汪跑了。
“哎,念念!”
谈行止没能喊住她,心想:她今天的脸怎么这么红?
***
谈行止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安眠药的作用,他一觉直接睡到了中午。
直至房门“咚咚咚”被人敲响,他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道:“进来吧,念念。”
“谈少爷,中饭做好了。听你妈妈说你爱吃鱼,我今天特地做了道荆芥炖鱼,你尝尝,晞晞也最爱吃这道菜。”温奶奶端着食案,放在了木桌上,“记得吹凉再吃啊。晞晞说你性子急,老不吹凉就吃。”
谈行止愣然,向温奶奶问道:“念念……不,我是说温晞,她去哪儿了?”
“今天镇上有集市,晞晞赶集去了。”温奶奶慈爱地笑笑,“看来年轻人还是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玩。放心,等晚上,还是晞晞过来送饭。”
谈行止脸又发烫了:“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您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去?”
“她知道我身子不好,也不许我跟着。每次我想跟,也被她劝回来了。”温奶奶叹息,“我这孙女,什么都好。嗐,就是命不好,怎么会摊上这样一个妈?”
谈行止踌躇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奶奶,我好奇问您句话,您别不高兴啊。或者,您不高兴答,就不用回答我了。温晞的妈妈,就是温初晴吗?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叫温煦?”
温奶奶又叹了口气:“谈少爷,你在京都,是不是也见过我孙子和儿媳妇吧?你也一定奇怪,为什么晞晞不好好在温家过大小姐的生活,却要跟着我们一起吃苦吧?”
她替谈行止盛着汤,向他交了底:“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唯独养了一个出息儿子,考上了燕京大学,去公司实习的时候,居然还被温初晴相中了。但是温家的大小姐,哪能是我们阿恒高攀得上的?当年温晞的外公和外婆,都硬逼着温初晴和阿恒分手。”
“温初晴性子硬,偷了户口本,从家里一意孤行跑出来,拉着我们阿恒直接去领证了。她这一走,把温晞外婆气坏了,说以后都不会认她这个女儿。”
“温初晴和阿恒结婚以后,也过了不少苦日子,但他们感情不错。先是有了温煦,后来她又怀上了晞晞。但她有了身孕五个多月的时候,温晞外婆得了急性白血病,温家没人能和她配上型,温家的管家又偷偷去找温初晴。她知道以后,立刻也去医院做了配型,结果就只有她配上了。”
“但孕妇是不能捐骨髓的。温初晴本想把晞晞打掉的,但阿恒和温晞外婆死命地拦住了她。温晞外婆这一病,温初晴是对她百依百顺的,说什么都同意了。温晞外婆临走前,让她和阿恒补办了婚礼,但提出要阿恒入赘,以后也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不能再管我们的事,不能给我们一分钱。阿恒本不情愿的,但人都要走了,总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最后还是应了。”
“温晞外婆没熬过三个月就走了,温初晴伤心欲绝,动了胎气早产了。晞晞出生后没几个月,就被查出眼睛有问题。温初晴懊悔得不行,觉得当时还不如打掉晞晞去救温晞的外婆。也许是为了转移她对晞晞外婆的愧疚,她把什么都怪到晞晞身上,觉得是晞晞害死她妈妈的,一看到晞晞就开始发疯,还让阿恒把晞晞丢了。”
“阿恒被她磨得没辙了,在京都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只能把晞晞送来给我们养。但温初晴后来发现了,又和阿恒吵架,动不动就查他飞机行程和账户,不准他寄钱,也不准他偷偷来看晞晞。”
“作孽啊,都十几年了,都还不肯认这个女儿。温煦还被她瞒着,根本不知道还有温晞这个妹妹。”温奶奶抹了抹眼泪,“我现在就怕,我这身子骨不行了,我那个老伴又是靠不住的。万一哪一天,我真熬不住了,晞晞她可怎么办啊?”
“欸,奶奶,您别哭啊。”沉默着听了很久的谈行止,忙乱地将温奶奶扶着坐下,又开始找身上的纸巾,递给她擦泪,“温晞的眼睛,以前去看过医生吗?是治不好了吗?”
“阿恒以前瞒着温初晴,带她去做过一次手术,没成功。医生说,再做一次,希望也不大了。但我总想再试试看的。现在阿恒的钱都被温初晴管着,只能我慢慢攒了。”
温奶奶忽然抓住谈行止的手:“谈少爷,我本来不应该向你开这个口。可是,你看,你能不能借……”
“奶奶,我回来了。”
这次没有敲门,温晞就推开了谈行止的房门,打断了温奶奶的话。
她牵着不汪,向温奶奶浅笑:“奶奶,我饿了,中饭烧好了吗?烧好了,我们先下去吃饭吧。”
温奶奶慌里慌张地起了身:“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我们的菜还没做好,你等着啊,奶奶这就去做。”
“让她和我一起吃吧。”谈行止瞥了一眼满桌子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剩着也是浪费。”
“这怎么行呢?”温奶奶替温晞拒绝了,“谈少爷,还是您一个人吃吧。”
“念念,过来,”谈行止不多说什么,朝温晞喊,“陪我一起吃。”
温晞这次居然没有回绝,朝温奶奶问道:“奶奶,可以吗?”
温奶奶看了看她,又看了眼谈行止,松了口:“那你陪谈少爷一起吧,我……我先下去了。”
言毕,她蹒跚着走了出去,牵走了不汪后,替二人带上了门。
一听门砰地关上,温晞就对他说:“奶奶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我们不缺钱的。”
谈行止走近她,仔仔细细看着她的那双眼睛,眸子里湿漉漉的,瞳仁却黑亮黑亮的,惹人怜爱。
这一看,他便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和泛红的眼眶。
谈行止闷声不答,只是拉着她的手,坐在木桌前,将温奶奶刚盛好的鱼汤端到她面前,把汤匙塞在她手上:“荆芥炖鱼,你尝尝。”
她对他道了声谢,但只喝汤,不吃鱼肉。
谈行止默默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意识到什么,将汤碗里的鱼接到他碗中,耐着性子慢慢将鱼肉碾碎,将刺一根根挑出来,才重新放回她的勺子里:“鱼肉都挑完刺了,可以吃了。”
温晞却顿住了手,怔怔的。
“怎么了?还怕我下毒?”他努力开玩笑想逗她,“之前骗了我,现在知道害怕了?”
她摇摇头,却又掉眼泪了:“不是的,就是……”
“你这小姑娘是不是林黛玉投胎的?”
谈行止犯嘀咕,又去翻身上的纸巾,但早已全都给温奶奶了。
他手足无措,正想去他的背包里再拿,刚起身时,温晞却倏地撞入他怀里,环住了他的腰。
就像一阵误闯入他怀里的春风,温和柔软,却又令人抓不住。
谈行止有一瞬的失神,僵滞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脸又“腾”地烧起来,
“哥哥,”她低低喊他,第一次叫他哥哥,“我就是有点累了,让我靠一下吧。”
自然地将手放在她的头上,他轻抚她柔软的发,默许了她突如其来的软弱。
她拥着他,高高筑起的心墙渐渐土崩瓦解,将他当树洞一样碎碎念:“我刚刚,也在骗你。就是因为没有钱,我才会去赶集。我想早点赚到钱,离开这里,去外面的盲校上学。”
谈行止顿了顿,心酸地轻拢住她的肩。
他来的那一天,明明扔给了她爷爷这么多钱,可她爷爷居然一分都不愿用在她身上。
“我想要读书识字,再去找一份能养活我自己的工作,这样奶奶就不会再为我操心了。”她仰起头,挂着眼泪对他笑,“陶姨真好,我本来都没想过这些。她给我讲海伦·凯勒的故事,也给我读《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是她和我说,女孩子要多读书,才能自立。”
谈行止想,他这不靠谱的妈妈,竟难得做了件靠谱的事。
心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她能教你点什么?你要是想认字读书,我来教你。”
她愣愣的,忘记了眨眼:“哥哥,你说什么?”
谈行止再也看不下去了,用手指揩去她的眼泪:“我说,这几天你别干活了,也别去赶集了,听清楚了吗?每天早点来我这里上课。”
温晞没应,脸上还是一副傻呆呆的表情。
“怎么,看不起我?觉得我没资格当你老师?”他故意激她,“不想就算了。”
“没有没有,”她连声否认,“唰”地松开手,眼睛弯成了月牙,甜甜地笑,“谢谢哥哥,噢不,谈老师。”
谈行止没意识到,看见她破涕为笑,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声音里也浸润着前所未有的笑意:“快喝汤,汤要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谈小狗:纸巾告急SOS
第56章 溪东往事(4)
谈行止无所事事的溪东生活, 总算因为温晞这个学生而鲜活了起来。
她总是一早就在他门旁早早等他起来。若是因为他睡过头,她便会“不经意”地让不汪叫几声,或者“不经意”地撞在门上。
他看破不说破, 总是面上装生气, 心底却被她的天真逗乐。
起初,也许只是疼惜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但不知从什么开始,这份疼惜似乎有些变味了。
也许,是在她的手心写下他的名字;亦是在握着她的手, 教她用笔写字时。
他最先教会她的两个字,就是“行止”,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字最简单:“行, 双人旁,两横,一竖一钩。止,一竖一横,一竖一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出自《诗经》。”
她由他带着一笔一划地写, 忽地嫣然一笑。
“你笑什么啊?”他用笔轻敲了敲她的额, “专心点。”
“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好听而已啊。”她笑着又写了个“行”字, 问他, “我写得标准吗, 老师?”
他失神。
也许,是在他教她拼音,教她“p”和“b”的区别,她迟迟不能领悟时,他将她的指腹引到他的唇畔上, 让她寻找位置时。
她虔诚地触摸他的唇。她在早上刚摘过玉兰花,指缝间,都是残余的馨香味道。
他感受着她的触摸,望见她黑色的瞳仁里属于他的倒影,心律突然失常。
“谢谢老师。”她在学会了后,向他礼貌地微笑,鞠躬离去。
他却用手沾了沾他的唇,放到鼻尖,轻嗅她留在他唇上的残香。
顷刻之间,他怅然若失。
也许,是她借来了他妈妈带来的《飘》,求他读给她听时。
他先是不悦:“这种书有什么好看的?浪费时间。”
但央不过她再三恳求,他还是为她朗读。
从晨间到日落,飞鸟归林,玫瑰色的太阳逐渐西斜,投射在坐在院落里的他们身上。
温晞躺在他膝上,听着睡着了。
他想了想,扬起书替她挡住了夕阳的余晖,看了看窝在她脚下同样睡着的不汪,轻轻读出最后一行字:“明天,我会想出一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