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映月抬起头见孟娉婷袅娜身姿逆光而来,以为出现了幻觉,她忙抬手揉了揉眼睛,一瞧果真是孟娉婷,顿时兔子似的跳起来,难以置信,又激动不已道:“娘子……你回来了?”
孟娉婷见映月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
看来,映月以为自己言而无信,扔下她独自走了。
“恩,昨夜有些事出去了一趟。”
说话间,楼下有人看见孟娉婷回来了,惊喜地喊道:“孟都知回来了!”
她这一喊,楼上房门纷纷打开,姑娘们全都涌下楼,围了过来。
“孟都知,你可算回来了,映月都坐在这里哭了一夜了。”
映月羞赧地垂下头不说话。
还是柳惜惜最先发现孟娉婷身边站着的莫七,怯怯地问:“孟都知,这位是?”
她这么一问,其他姑娘都看了过去,脸色齐齐变了,忙向后退开了些。
这些姑娘们经历了一场大劫,尤其是被护院们欺凌之后,此刻再看这种周身散发着凌冽之气的男子未免心悸。
“他是莫七。”孟娉婷顿了下,道,“是以后武陵春苑新的护院首领。”
“孟都知的意思是……”这话一听大有含义,柳惜惜猜测道,“你要接手武陵春苑了?”
孟娉婷点头:“暂时是。”
姑娘们一听,忙拍手道:“太好了。”
以前,她们只觉得孟娉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对下严苛,难以让人接近,然武陵春苑突遭解难后,她们才发现孟都知冷静沉着,足智多谋,有情有义。武陵春苑若是能在她的带领下,大家自是心服口服的。
孟娉婷转头对莫七道:“你先下去熟悉一下环境,我还有话要同姐妹们说。”
莫七微微蹙了一下眉,倒也没说什么,自去了。
莫七一走,姑娘们顿时松快了不少,忙又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孟都知,是真的吗,你真的要接手武陵春苑了吗?”
孟娉婷颔首,并正色道:“在我接手之前,如果有谁想走的,尽管走,不需要任何赎金,一旦过了今日,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姑娘们一下子都沉默了。
“我留下。”柳惜惜越众而出,从身上取出自己的身契递给孟娉婷,肃然道,“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这样的人天生贱命,出去了反而更没个活头。”
“你不想搏一搏?”孟娉婷颦眉。
有些人,明明有机会去改变命运,可却偏偏安于一隅,哪怕这一隅已经浑浊不堪。
柳惜惜摇头叹道:“博不起,这就是命,我认了。”
命吗?
前世她信,重生后她也信。
尤其是自从昨夜被沈齐佑带走后,她发现自己千方百计地想要逃出去,结果还是回到了原点,从没有什么比那一刻让她更信命的。
可,若她信了,她这辈子的命和前辈子又有何区别?
老天给她重生的机会,并不是为了让她信命的,更不是让她认命的。
她的命,她要自己说了算!
第23章 助力
孟娉婷盯着柳惜惜冷笑道:“若是连你自己都认了命,老天爷都不想帮你。”
柳惜惜听出这话里的玄机,眼眸闪了闪。
但她不敢妄自揣度,只看着孟娉婷目光坚定地说:“但我信孟都知。”
信?
孟娉婷愕然,只觉得心尖上有什么东西颤了颤。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姑娘上前,掏出自己的身契递上,“我也信孟都知,我留下。”
“我也留下。”
“我们都留下。”
所有的姑娘全部掏出自己的身契递向孟娉婷,皆是目光坚定。
孟娉婷垂眸,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排身契。
身为娼妓,没有什么比身契更重要的东西了,说命根子都不为过,但她们却愿意将命根子交给她。
前世,她虽是商门之女,却是被众星捧月长大的,后逢灭门,她被沈齐佑所救,送到这武陵春苑来,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直到最后死于沈齐佑的算计。
她的前生,有的只有利益、仇恨、算计,却独独没有……信任。
“身契你们自己拿着。”
姑娘们一惊,忙呼:“孟都知!”
“人留下即可。”
姑娘们不明所以,彼此面面相觑了一眼。
孟娉婷道:“从此以后,我将接手武陵春苑,诸位姐妹们的侍寝、侍宴、买断、初夜、落籍之资可抽三成自留,若以后另谋得出路,只需将这三成存资还于武陵春苑即可离开。”
平康坊妓家不同于教坊司里的娼妓由官府蓄养着,而需要自谋生路,所以妓家们大肆培养手下姑娘们的才艺,靠着歌舞侍宴娱人为生。其酬劳的主要来源便是靠着姑娘家们的侍宴与侍寝、雏妓的梳弄、狎客买断、娼妓落籍等酬金。
各家老鸨手里捏住娼妓们的身契,逼她们出去卖笑接客,恨不得将其剥削压榨干,所得酬金皆归自己所有,绝不会允许娼妓们私藏半分,生怕她们翅膀硬了,哪日跟着人跑了。
哪怕姑娘们去坊里的保唐寺听个经都要向老鸨交纳一缗才放人出去,还要成群结队,由护院陪同着去,遑论平日。
如今,孟娉婷不仅不压身契,还允姑娘们将所得收益抽取三成自留,哪怕以后离开也不用交纳巨额的赎身钱。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姑娘们显然都有些不敢相信的耳朵。
有个姑娘立马对另一姑娘问:“阿碧,我不是在做梦吧?”
阿碧道:“我也是,你捏捏我。”
那姑娘立即对着阿碧的脸蛋使劲地捏了一下,阿碧跳了起来喊:“嘶……疼。”
二人顿时逗笑了其他姑娘们。
姑娘们笑着笑着,眼里就笑出泪花来了。
孟娉婷看着大家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心中忽然有些动容。
都是活在权势压迫最底层的人,何苦再为难彼此,若能携手共进,何不改变命运试试看,哪怕改变不了命运,也能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
很多时候,命运,无从选择,但生活,却可以。
柳惜惜叉手行礼,发自肺腑地说:“孟都知,惜惜替姐妹们谢谢你。”
“先别谢我,有一事还要专托与你。”
“但说无妨。”
“苑中迎来送往,诸多杂事,我不便露面,还请你代为一二,凡有拿不定之事,再来请我决。”她这张脸实在不适合露出来,加上柳惜惜来这武陵春苑最久,最是熟悉武陵春苑的人,由她代为管理日常琐碎最为合适不过。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筹谋。
柳惜惜一听,可以自行决定自己是否接客,又有管理苑事之权,焉有不应之理。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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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春苑自孟娉婷接手之后,焕然一新,起初客人们还在观望,后来听说武陵春苑的姑娘们跟换了一种气象似的,大家皆生好奇,陆陆续续地开始去光顾了。
这一光顾,就再也不想出来了。
据说,姑娘们那是使劲浑身解数地献媚,直伺候的人通体舒畅。就连姑娘们的歌舞才艺都更上了一层楼,其水平远高于其他妓家,因此又吸引了一大批才子前来光顾。
如今的武陵春苑门庭若市,就连下等的娼妓都要排着队预约才得上一见。
孟娉婷翻看着黄历,马上就要到寒食节了。
如果她没记错,再过不久,沈齐佑就要开始向京兆府的冯府尹提亲,以求娶其嫡女冯晴若为续弦。
前世,沈齐佑自娶了冯晴若,可没少得京兆尹的助力。
这冯府尹还有个亲兄长,乃正五品中书舍人,人称‘冯制诰’,虽官衔不大,却中书省门下骨干官员,专负责执笔草诏。
前世,沈齐佑之所以能顺利登基,这两兄弟可是功不可没。
所以,她要阻止冯晴若嫁给沈齐佑,从而斩断冯家这股助力。
正当孟娉婷苦想着该如何接近冯晴若时,没想到机会就来了。
寒食节来临,宫里宫外大肆举行馈宴,圣人于含元殿内设寒食宴,只赐了都中官员飨宴。
由于上都外阜进奏院乃是各道各州县官员来长安朝见圣人时暂住的地方,算不上官衙。其内设的留后使,进奏副知等官员,乃是各地节度使刺史们向朝中报备进奏的联络官,皆是由各道各州长官直接任命的,所以不属于都中官员,便由京兆尹另设馈宴单独负责款待。
即是馈宴,自然少不得歌舞侍宴。
这不,京兆府侍宴的官牒很快便下达到了孟娉婷手里。
平康坊的娼妓们籍属教坊司,虽不归官中管,但凡受到官中下牒,就必须出使应酬,连被买断的妓/女都不能推免。
孟娉婷看着京兆府侍宴的官牒思索了半晌,因问映月道:“闻琴师最近可得闲?”
映月答:“闻琴师为人孤僻清高,一般的宴不赴,已经听闻闲了好些日子了。”
闻琴师乃平康坊第一琴师,琴技高超绝伦,但因其多为妓者侍奏,因此大受外面那些文人雅士们的排挤,讽其所奏为“靡靡之音”。
而冯府尹之女冯晴若恰好是个素来喜琴的。
更重要的是,她还得知冯晴若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拿我的名牌,去请闻琴师前来一叙。”
“喏。”
外人只知闻琴师乃平康坊第一琴师,却不知孟娉婷自来了武陵春苑后,授琴艺之人正是闻琴师,这么说起来,二人也算是有些师徒情谊。
故而,孟娉婷说明想请闻琴师一起出使京兆府的寒食宴时,闻琴师并未拒绝。
之后,孟娉婷特意派人将要出使寒食宴的各家娼妓以及乐师的花名册,送去了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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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京兆府侍宴,莫七自然要跟着孟娉婷。
孟娉婷带领着侍宴诸妓,甫一进京兆府后院,就隐约觉得有人跟着他们,再一回头,就见莫七不见了。
她不动声色地带领众人进入侍宴大厅,此时两侧食案旁皆已有穿着官袍之人落了座,食案上摆各类寒食水果酒馔。
“武陵春苑都知孟娉婷特携诸妓前来侍宴。”孟娉婷带领着诸妓对着上首主宴的京兆尹行了个参礼。
冯府尹道:“孟都知既然来了,怎么还蒙着面纱?”
京兆尹给平康坊下牒并非毫无目标性的,他当然也是冲着孟娉婷长安第一都知的名头去的,虽说前阵子闹出孟都知毁容传言。不过后来听说已经恢复如初了,外界一直很好奇这长安第一都知的长相,所以大家伙便想着趁这次官宴一睹孟都知真容来着。
谁知,竟又蒙着面。
孟都知不亢不卑道:“回府尹,奴家现如今已不露面献艺了,只协管诸妓侍宴。”这就是接管武陵春苑的好处,人身自由可由她自行掌控,虽说出使官宴,需由都知带队,但都知并不用入席伺候,只在后面协调督促即可。
冯府尹自然听闻了武陵春苑的新东家变成了眼前这位,这里是官宴,他也不好强人所难地要求孟都知解下面纱,便抬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寒食宴无需歌舞伺候,只用侍宴斟酒布菜等。
姑娘们纷纷入席,提壶持箸驾轻就熟。
虽无歌舞伺候,但这种场合总不能你看我,我看你,默然无语。
所以,除美女侍宴,丝竹亦不能少。
少顷过后,但闻殿角处,几点琴声如泉水叮咚,旋即,一曲《定风波》悠扬而起。
孟娉婷站在闻琴师身后,果然看见门外游廊的红柱后面,掩着两个面皮白嫩的皂隶,鬼鬼祟祟地探着脑袋往这边瞄。
待看清其中一皂隶的脸后,孟娉婷暗自笑了。
酒过三巡,孟娉婷见诸官隐有醉意,想着再过不久,这宴就该结束了,便独自一人出去散散,只留柳惜惜镇场。
这京兆府的公廨委实没什么可看的,后院虽大,却无景致可赏,其内也多是一些衙内休憩场所,她一女子不便多闲逛,随处寻了一清净之地坐下。
少顷,果闻假山后有脚步声起,孟娉婷扯了扯唇。
“原来孟都知在这里,竟叫在下好找。”
一个身穿绿袍官服的肥壮汉子从假山后面跳了出来,醉眼淫/笑地指了指孟娉婷。
本以为等来的会是那两个小皂隶,不成想等来了一个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醉汉。
孟娉婷起身就走。
那醉汉见状,立即张开双臂跳到孟娉婷面前,打着酒嗝问:“孟都知可是在等在下?”
人都已经逼到眼前了,再装无视恐有不妥,便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叉手行礼道:“官爷安康。”
醉汉向孟娉婷走近了一步,眼看就要贴上孟娉婷的玉峰了,说话的腔调更是恶俗下流至极,“在下安不安康的,得看孟都知表现如何?”
孟娉婷向后退了一大步,柳眉倒竖:“官爷自重,奴不侍客。”
他当然知道这些坊中之妓来应官宴,向来是只侍宴,不侍寝的,何况长安第一都知,想要爬上她的床,原是没个千百金下不来的主儿。
只是听说,前阵子这长安第一都知闹了个大笑话,传长安第一都知变成了长安第一丑八怪,被人仅用十金就买下了初夜。他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既然见了,怎么也得满足了这好奇心,若是丑就罢了,若是美的话,他不防也花个十金尝尝这软玉温香。
“不侍客也可以,你先把面纱揭了,让本官瞧瞧你的模样,看看有没有坊间传言那般……”醉汉打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酒嗝,“奇丑无比。”
原来此人来,竟是为了取笑她的。
顿时怒从心起,孟娉婷粉拳紧握,绷着小脸道:“恕难从命。”
醉汉叉腰,酒劲和火气一起冒上了头,横眉竖眼道:“你一个下贱的娼妓,竟然还敢违抗上令,本官叫你揭,就揭!”
这就是身份,一个官,一个娼,官叫娼跪,娼不得不跪,不跪者,官可以任意处罚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