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虎目,此刻尽是泪水,周身气质颓丧,再没了往日的虎虎生风之势,瘫在地上,惨然一笑,“儿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要杀要剐,圈禁还是斩首,全凭汗阿玛处置,儿臣绝无怨言。”
康熙被儿子道破了心中最隐秘的心思,羞恼与痛苦交织,怒火不止,只想处置了他。
却听见外头惠妃哭声,以及竭力的嘶喊声,“妾自知儿子悖逆,不顾君臣法度,生子如此,教子如此,妾实无颜,面对皇上,妾母子二人,任凭皇上处置,以正视听。”
惠妃流泪不止,心疼得滴血,当初就算是大阿哥被皇上否定,绝无做太子的可能,都不及今日十分之一的绝望。
“但请皇上放过大阿哥府上的妻儿,那也是您的儿媳和孙子,看在他们毫不知情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吧。”
惠妃的言语,声声泣血,压住了康熙的愤怒,最后甩甩袖子,冷然道:“直郡王犯上作乱,魇镇太子,夺其郡王爵位,圈禁府上,无诏不得出。”
大阿哥起身,神色灰败,慢慢地走了出去。
迎面却见到了太子妃,只见对方瞳孔中,尽是恨意,那一双素来沉静的眼睛,格外明亮。
可他害怕见到,于是偏开了头。
太子妃恢复了她一贯端庄得体的模样,周身看着清清冷冷的,可眼神却怨愤无比,“大哥,天道好轮回,看他饶过谁,你的报应,还是来了,我替太子看着呢。”
大阿哥抬起头,看着太阳,似乎是受不了这样的光线刺激,微微眯起眼,淡淡道:“弟妹说的很是,我的报应到了,你替老二多看几眼,再过几年,我就下去陪他。”
太子妃微微有些错愕,随即便撂在了一边儿,由人慢慢搀扶着,回到了毓庆宫。
“等孩子生下来了,毓庆宫是住不得了,听汗阿玛的意思,日后会给孩子一个世袭亲王的爵位,这样已是很好了。”
能逃出这皇宫,她求之不得。
她凝神望着宫殿,世人看这朱墙琉璃瓦,重檐庑顶,只觉得艳羡非常,可又哪知,这其中大多数人的挣扎与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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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宫后殿,德嫔被看管在其中,门外有二十多人把守。
一种宫人见此,噤若寒蝉,尽是绕道而行。
富察舜华走了进来,坐在桌边小憩的德嫔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勾唇一笑,“哟,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贵妃啊。”
“怎么?这是迫不及待来看我的下场了?”
她坐了下来,挑眉道:“心态还不错,还学会自我调侃了,只是今日你再怎么乐观,也难逃制裁。”
德嫔面上的笑意收了收,“贵妃这话说得,这个早学会了,不然当初那二十来年,我怎么熬过来呢?我可不比您荣宠加身,还有位高权重的亲兄弟照应。”
“前半句的真假我不知道,只是后半句,就要成真了。”
德嫔疑窦顿生,仔细回想了刚刚自己的话,面色大变,“你们要把我堂兄如何?”
富察舜华微微偏头,“真是奇了,你亲儿子你不担心被你连累,倒是担心起了堂哥。”
“哥哥是亲哥,难道儿子就不是亲儿子了?”
闻言,德嫔得意挑眉,“自然是,可你也别忘了,那不只是我自己的孩子,那也是皇上的儿子,这些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何干?皇上连失二子……啊,不对,应该说两个半了,仅剩的这些儿子,他还忍心吗?”
“况且,四阿哥做了什么?他又要如何惩罚四阿哥?”
她忍不住笑出声,“如今,四阿哥是整个宫中,身份最尊贵的皇子,玉牒之上,他的额涅是佟佳氏皇贵妃,立子以嫡以长以贵不以贤,太子死了,大阿哥倒了,就只剩下四阿哥了。”
“我要翻身了,靖贵妃。”
富察舜华忍不住抬眼看她,细细打量着她。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人可以心态好成你这个样子。”
“是啊,整件事情,都是由你主导,甚至四阿哥都不知情,可是你别忘了,天下人不知,百姓不知,可皇上知道,四阿哥是你生下来的,生母品行如此,又暗害太子,四阿哥成为既得利益者,他最心爱的儿子间接死在了你的手中,又怎会把皇位托付给你的儿子?你凭什么这么以为?你做美梦疯了吗?”
德嫔顿时血色尽失,摇头喃喃自语。
富察舜华站起身,微微颔首,神色冷漠中带着看透一切的高高在上,“现在,你的梦,醒了吗?”
“他是懿淑皇贵妃的儿子,不是我的,你骗我,你骗我!”
“你又何苦自欺欺人?你若真是为了帮着四阿哥,便不会将事情做得这么绝,你明知道以你的这点手段,纵使我们发现不了,但以皇上对后宫控制力度,他总是能顺藤摸瓜查出来的。”
“这后宫的事情,说实在的,只要不牵扯到前朝太多,没有皇上不知道的。”
“可你呢?如此自信,皇上就会立子以贵?从而再次忍着恶心放过你?”
德嫔已然承受不住,动作疯癫,“你骗我,你别说了,滚出去!”
她站起身,看着富察舜华,眸底压着蓄势待发的疯狂,素来清丽温雅的面容扭曲不已,一字一句道:“我不信!”
“你说得每一字、每一句,我都不信!”
富察舜华嗤笑,甩袖道:“随你,我本也不是提醒你,只是,我还想告诉你,太子不是我,我比不得太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所以当年,你被轻拿轻放,可是太子,那牵扯的不仅仅只是后宫,更有国家,那是一国之基,你以为你承受得住朝臣之怒?”
“精心培养多年,能文能武的储君,被你间接毁了,储君不仅是后宫大部分人眼中的绊脚石,还是皇上的太子,更是宗室,朝臣,百姓的储君。”
“这些人的怒火,你能受得住吗?”
眼看着德嫔越发惊恐,她拍拍手,外头门被打开,走进来几个人,于是吩咐道:“带着她去乾清宫。”
又看了眼她,冷笑道:“好好儿享受这最后的路吧。”
“毕竟,这之后,你就会无路可走了。”
德嫔听懂了言外之意,瞳孔紧缩,挣扎着,“放开我!放开!”
“放开啊!我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第144章
再是不愿意, 德嫔终究是被带到了康熙面前,内心惶恐,等待着来自这个男人最后的宣判。
她本以为, 这么多年了, 她被这个人漠视,践踏, 这次蓄势发力, 一下子就弄死了他最爱的嫡子, 他该正眼看一眼自己的。
可就算是失去了最爱的孩子,他依旧是那个漠然的、高高在上的帝王,看她如同脚边的蝼蚁一般, 再不能入眼。
“乌雅氏,祸乱宫闱,屡次滋事, 朕不能再容,现褫夺其封号位分,贬为庶人, 赐鸩酒一壶,白绫三尺,任其自选,死后, 不得葬入皇陵。”
听到这里,德嫔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簌簌而下, “哈哈哈哈……皇上啊皇上,您可真是个好皇上,绝情至此, 太子薨逝,我是推了一把不假,可是谁给的背后之人这些底气?”
“还不就是您吗?人啊,都犯贱,总是要等失去了之后,才觉得原来他有多可贵,原来高高在上,尊贵如您,也不例外啊!”
短短几个时辰,康熙已经听到了两次类似的言语,先前胤禔如此说,他忍得下去,因为那是他儿子,可德嫔算什么?
额上青筋暴起,呵斥道:“乌雅氏,注意你的言辞,莫要放肆!”
“人之将死,我还怕什么?”乌雅氏摇晃着起身,面上眼中,尽是浓浓的讽刺,“您不想听,可我偏要说,最次的下场不过是一死罢了,您说是不是?”
“你难道就不顾忌你的孩子们了?”
康熙冷笑,拳头紧握,手都在颤抖,忍住掐死她的冲动。
乌雅氏摇头,轻笑道:“皇上,你又错了,那不是我的孩子了,那是懿淑皇贵妃和敬妃的孩子,妾膝下空空,哪有孩子呢?”
她抬头,眼神中带着奇异的光亮,“您昔日说妾身狠毒,如今看来,妾与皇上,竟是一类人,自己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还能当做筹码,今儿,妾也算开了眼界。”
康熙眼睛通红,暴怒不已,直接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阴恻恻道:“朕叫你闭嘴,听不到吗?”
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不过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罢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乌雅氏被掐住脖颈,脸色涨得通红,双腿扑腾着,手掰着康熙的大掌,想要正常呼吸,却数次无果。
康熙毕竟常年去木兰围场围猎,骑马射箭多日不在话下,便是这几年老了,其体质之强悍也远非乌雅氏可比。
看她这样狼狈的样子,康熙冷笑一声,松开手,把人甩到一边,抽出帕子擦擦手,正正好好又扔在了乌雅氏的脸上。
乌雅氏剧烈咳嗽着,眼底俱是惊恐,沙哑着嗓子道:“皇上当真是好胸怀,都这样了,还不杀了妾。”
康熙站在她面前,已恢复了素日的镇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你的表现告诉朕,你心底怨恨着老四和老六。”
闻言,乌雅氏大骇,再次抬首,掩去了眼底的惊涛骇浪。
“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纵然没养过,不亲近,也不会盼着不好,皇上想多了。”
“你明面上说着想要帮四阿哥,可每一步,从一次又一次地散播朕要立弘皙为皇太孙的谣言,到推动纳兰家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变化,直到他们孤注一掷,你从来没有考虑他们二人。”
“你想的,一直都是报复,若朕完全厌弃太子,他死后,有立老四的意思,八成会留下你的性命,因为你还算不上主谋,只是推手,日后你怎么也能跟着享福,可若朕没有,老四老六也跟着你倒霉,永绝继承皇位的机会。”
“到底是你的孩子,你何以能做到如此心狠?”
乌雅氏刚还有些表情的面孔逐渐变得麻木。
“别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您可真是抬举我,若非您行事反复无常,我又怎会有在其中挑拨的机会?”
许久后又笑起来,在寂静的室内激起一片涟漪,“我这人啊,没什么优点,缺点却不少,我得不到的,我就一定要毁了才甘心。”
“说恨,还真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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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舜华等在乾清宫的另一边屋子里,眼瞧着乌雅氏被带走。
不久后,梁九功回来。
她知道,乌雅氏人没了。
此刻,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百味掺杂,理不清。
她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同守门的内侍说了声,便带着秋云等人匆匆离开。
纯白色的斗篷很快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一体。
她不为乌雅氏伤心,因为这是她应得的下场。
看看这一场,是何等惨烈?
但这皇宫,她真的怕了,犹如吃人的巨兽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回到景阳宫没多久,没想到康熙又跟着来了。
她微微有些惊讶,行礼后道:“皇上怎的来了?妾还以为……您要平复一阵儿心情。”
康熙没说话,只是坐下。
这叫她心中有些忐忑,只听康熙问道:“当初这件事,朕是指乌雅氏散步谣言一事,你知道吗?”
富察舜华心下一沉,冷声道:“妾知道,这样的事儿,妾再听不到,那真成了聋子了,还是妾叫太子妃压下去的,怎么了?”
她抬眼,笑着,纵然人到中年,可依旧容色灼灼,如雪中红梅,清冷却艳丽。
“皇上这是疑心妾故意放纵?故意害太子?”
“那妾只能说,您想多了,妾不是乌雅氏,干不出这样的事儿!”
见她神色激动,康熙才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问她这样的话。
“朕最近糊涂了,就是随口一问,没有疑心你的意思,你做什么这般激动?快坐下。”
富察舜华微微扯了扯唇角,呷了口茶,“皇上这话说得巧,任谁被冤枉了,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吧?就算是圣人都不能免俗,何况妾一介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女子?”
康熙一听这话,便知她是生气了,无奈道:“朕的错,朕的错,你可千万别挤兑朕了。”
她见好就收,抬眼问道:“好容易将太子的事情告一段落,您怎的不在乾清宫歇着,又跑来这儿做什么?大老远的,天寒地冻,也不怕吹出个好歹来。”
“朕这些日子,始终不敢阖眼,一闭眼,脑海中,俱是太子临终前的模样,我却不知该如何排解。”
“是我对不住他,亲手将他捧起来,却又亲手将他踩下去,是我错了。”
康熙失神道:“生在帝王家,有时候,好坏当真是全然不知。”
富察舜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
“他才三十多岁,正是好年纪,就这么没了,留下孤儿寡母,我有心想要效仿明□□,却又不敢。”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还能给那个孩子多久的庇护。
再者,主少国疑,大臣不附,百姓不信【1】,大清的社稷,不能就这么交给一个孩子。
他的叔伯们难道就会服气?
若有位高权重的,少不得也要效法明成祖。
可若他为着这孩子扫清皇室隐忧,那么皇室与宗室必将凋敝,被朝臣掣肘,无后继之力。
“可太子妃也不愿意,朕倒是松了口气。”
“对她们一家子,朕着实感到亏欠,可朕不能将江山交给一个看不出深浅的孩子。”
富察舜华也叹气,“若皇上想要真心弥补,就最好给她们一个保障,太子妃数次与我透漏,她不想在这个伤心之地住下去了,更何况,她说自己并没有把握保证孩子的安危。”